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书名:月光谣 作者:白延胡索 ☆、开场   太阳渐渐西垂了,上海市第一高级中级的校门里头,一队队年轻的男女学生三五成群从学校里走出来,身后的影子被拖得老长。他们中年纪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十五六,或欢快的谈笑,或激烈的争论,身上满满洋溢的是青年人特有的朝气和生命力,让经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这是他们的好年华,亦是这衰颓了许久的民族的好时候。民国二十三年,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进入,西学的影响让这国家在灰烬中萌出希望的嫩芽来。别的不说,倘若放在二三十年前,单这样的年轻男女彼此谈笑无间的场景就不可想象,更不必说坐在一个课堂里读书了。   眼下从门中走出来的头一拨人里头,却有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没有伙伴,一个人大步快走着。他个子很高,形容瘦削,唯独眉眼间流露一股坚毅倔强的神色。这男孩子已念到了高中最后一年,名叫康逊,父亲是黄包车夫,母亲无业,有时在家做些针线盥洗的活计补贴。他是家里六个孩子的老大。   才一下课,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出来,是赶着去魏家的棺材铺子打短工的。他上学晚几年,今年已经满了二十一岁,周围邻居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偏偏他如今不但不能帮衬家里,反而累的两个妹妹小小年纪也要出去做工供他读书。虽说康逊心里自有长远打算,知道惟独自己有了本事才能真正立于这世上不受欺负,但想起眼下爸妈和弟妹为自己受苦挨饿,心下总觉是十分欠然。利用这些课余的时间,做一点事情,既是挣几个钱充作学费,也是想减轻一些心里的歉疚。   他一个人快步走,渐渐把同学们都落在了后头,耳边也听不见那些笑语欢歌了。他们去看电影也好,压马路也罢,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   康逊一路上脚步不停,到铺子里时已经气喘了,但掌柜的见了他,还是嫌他来的迟了。康逊知道从这掌柜的口中势必听不到什么好话,因此也不辩白,道了个歉,赶紧换了衣服。   如今是隆冬时节,虽然气候冷了,大街上不如往常热闹,但棺材铺子的生意却格外红火,那些拖久了的老弱病残,在这个天气下死去的人极多。   忙了一会儿,送走给父亲置办棺椁的兄弟俩,康逊见门口来了个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微胖身材,看打扮心想这个人虽不见得富有,却总不会如刚才那一对兄弟是穷到家了,恁他费半日的口舌,只是什么也买不起。康逊赶紧迎了上去说,“太太,有什么能效劳的。”那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哂笑了笑。旁边一个老伙计亦迎了上来说,“红贞来啦,”又对康逊说,“你去忙吧,这是咱掌柜家的姑娘。“康逊见状忙说声魏小姐好。那女人瞅了她一眼,笑道,“甭跟着拍马屁了,你几时见棺材铺子家的闺女成了小姐了,赶紧干你的活儿去。”康逊一个示好不成,觉得有些失了颜面,讪讪一笑,也就不再说了。   魏掌柜见女儿来了,从里间走出来,搓着两只大手,也看不出喜怒地说,“你怎么来了?”魏红贞这才有些戚色,说道,“我公公死了,刚刚接到的信儿。”魏掌柜道,“我早说这病拖不过这冬天的,如何?偏你那丈夫,大姐,一定要治。又白花费许多银子。”红贞听父亲言语中有些不满,倒也不理,反唇道,“怎么叫白费?难道看着老人家躺在床上干等死不成?”魏掌柜冷笑道,“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罢,只记得你老爹将来若得了不治的病,你别多费。”红贞半笑道,“凭您老儿的身子骨,只怕百病不侵,将来别做个千岁老妖,出来吓人就成。”魏掌柜见女儿进门这些时候,此刻才露个笑颜,心中已是雪亮,说道,“这么说你是来要棺材的啦?”魏红贞越是赔笑,说道,“咱家是开棺材铺子的,难道我公公死了,还能去别的地方买棺材不成?那岂不是要给人家口实说你魏大掌柜不仁义了?”   魏掌柜道,“你也不必说那好听的堵我,是蒋芝茂要你来的?”魏红贞说,“这个还要他说么?我既是他家的儿媳妇,这一点事儿总该是本分罢。”魏掌柜冷冷道,“你那窝囊丈夫,料他也不敢跟你说这个。哼,一个穷酸秀才,也不知道你瞧上她哪点了。我说你呀,他和当时那个女人……”魏掌柜话没说完,忽见魏红贞变了脸色道,“您又说那些没意思的干什么,多少年的事儿了。”魏掌柜道,“你若心里不存疙瘩,倒怕人家说了。”红贞不语。魏掌柜叹道,“也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既乐意,我也懒得操心。回头我挑拣一副,给你送过去便是。”魏红贞看样子似乎依旧赌气,只是颜面上笑了笑,说道,“爹给挑一件好的。家里事多,我这就先回去了。”   红贞说着,果真急急喝了两大口热茶,起身走了。康逊一旁听见父女二人对话,心想,原道魏掌柜是精明人物,生个女儿果真也是泼辣性情,只不知道魏姑娘这丈夫是个什么样人,让掌柜的这么不得意?   魏红贞走后,店中清闲了一阵子,魏掌柜的便趁空选了一副板子出来,瞧他嘴上不饶,东西倒还算得是入场面的。他随即吩咐了康逊去雇车,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给送去。虽说康逊心中老大不乐意带着棺材招摇过市,但今日当值的只有刚刚那老伙计和他,却没有让人家去做跑腿的道理,因而也只得听了吩咐,穿衣出门。临走时魏掌柜的没好气儿嘱咐他,送去了就回来,别在路上瞎耽误工夫。      魏姑娘家与棺材铺子相隔不远,康逊约莫着走了二十分钟光景,眼前便是那一片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了,巷口对着大马路,有些卖吃食的摊子。往里走便都是些矮房子了,二楼的窗口都搭了晾衣裳的竹竿,上头搭着被单子也有,男人的裤子也有,女人的内衣也有,破烂的不成样子的抹布也有。不少男孩子女孩子身上穿打补丁的棉衣,高声叫喊,在狭小巷子里相互追赶打闹。   康逊对着地址上的门牌号码,一路只向里头走,直到尽头,方见着上头写的同里巷49号。这家和前面倒有些不一样,砌着青砖围出个小院子来,房子却只有一层。院墙里头隐隐约约能听见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康逊吩咐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上去敲门,不多时出来个中年妇人,约莫应四十上下,身上虽是旧衣裳,但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也整齐。虽说上了些年纪,但瞧得出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   康逊垂了胳膊道,“太太,我是替魏掌柜送棺材来的。”那女人向康逊身后的车夫瞧了一眼,似有难色。说一声稍等,却又进了院子,康逊隐约听着什么“不合适”一类的话语,后来就是红贞的高声争论,说什么“是尽本分”“见外”,康逊便大约明白了意思。   不多时争论声息止了,那妇人和魏红贞两人一起出来了,这才打开了大门,请康逊帮着将棺材抬进来。康逊和车夫便一人一边,小心进了门。他见小院一角堆着几颗白菜,另一角有些杂物,此外却也有两株小树,一个藤草架子,一小片花圃。正门对着是三间青瓦小房,刷白的墙面,上头有些孩子的涂鸦,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画画儿的是魏红贞还是刚刚那美貌太太的孩子。心中正如此想着,忽见一个穿青裙子黄毛衣的女孩儿,鬓角别一朵白花,身边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岁的男孩子抱着一团折纸元宝出来,两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愣,一个口中说“康逊”一个喊道“蒋月银。”   只听见“啪”的一声,康逊手中棺材落地,他拔足便跑了出去。蒋月银待想说一点什么,也来不及。红贞咒了一句,连忙检视板子,幸而没有摔坏,便和蒋芝芳一起帮着那车夫抬了进去。月银也领着一对双胞胎的表弟随着进屋去了。   芝芳落座,问道,“刚刚那小伙计你认识?”蒋月银说,“是我班上的同学,在公公那里做工么?”红贞说,“我今儿也头一次在铺子里见他,怪不干活不成个样子,原来还是个学生。”芝芳道,“红贞你也是,不是一早儿跟你说了,这事儿不要去麻烦亲家。”红贞道,“大姐你又跟我见外什么?难道那是你爸爸,就不是我公公了?老爷子得病这些日子,我和芝茂也没帮上什么,单是劳烦大姐前后伺候,倒衬着我们是没心没肺的人了。”芝芳轻轻一叹,说道,“你呀,偏生了一张利嘴。”红贞道,“什么利不利的,我只会说粗话儿,倒是咱月儿,才是巧人儿。昨儿芝茂把月儿写的那一篇篆刻的祭文给我念了,我边听着,就哭了好几场。”月银道,“谁是为了惹您哭,不过是想着外公一向疼我,写一点什么,算个念想。”说着语速也放了缓,眼圈又含了泪。红贞忙拉着她,劝道,“大姐,也别怪我这话不合适。但老爷子这半年多受病苦,如今去了,反而少遭了不少罪。虽说头些年在乡下吃苦,但这几年有你和芝茂服侍,又见着这些孙子孙女儿,实也无憾了。”芝芳道,“理是这个理。不过丫头小时候跟外公田间地头的跑,论情分倒深。哭几场也罢了。”月银听了,用手背抹了抹,说道,“就妈会说,我不哭了。”红贞笑道,“这什么道理?你妈让你哭,你反而不哭了?”月银道,“不哭了,外公瞧见我哭,反而难受。横竖过几十年,也能见着。”芝芳听了这话,啐道,“什么话也能胡说。”红贞呸呸呸了三声,说道,“好了好了,这就不算了。对了,刚你那同学,跑的什么?可不是见着月儿,不好意思了吧?”芝芳道,“不是见了月儿不好意思,是给月儿见了不好意思罢?”月银点点头道,“康逊原有些孤傲脾气,家里又穷,私底下做工这样的事给人瞧见心里头一定难堪的。回头我去了学校,和他说一声。”   这一家人姓蒋。这死去的蒋老爹原本是浙江一户农人,膝下有这一儿一女。女儿蒋芝芳二十三岁时来了上海,现在摆了个馄饨摊子做营生;芝芳来沪三年后,儿子蒋芝茂也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国文老师。蒋芝芳如今寡居,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芝茂二十五岁上娶了棺材铺魏掌柜的女儿魏红贞,两人有一对十岁大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叫蒋聪,一个叫蒋睿。   康逊一口气跑回了铺子里,对于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充耳不闻,他一心只是想着,明天去了学校,会有多少指指点点等着他。   第二天,康逊在家挨着,母亲催了好几次才十分不情愿地去了,走入校门,便不敢抬头,磨磨蹭蹭踱到教室里,悄悄坐定了,终于抬头观察了一遍,原来蒋月银的位置是空的。   这一天和接着一天,蒋月银都没有来,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来了,鬓角依旧戴着朵白花,臂上吊着黑纱。康逊不觉又是提心吊胆。见着头一个过去说话的便是班长林埔元——说起来,林蒋二人自国中起便是同学,日日同来同走,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同学间也有不少风言说林埔元和蒋月银在谈“朋友”,真假未可证实,两人似也并未因此刻意避讳。   眼下见两人谈着,康逊想,既然两人亲密,蒋月银说不定此刻正把那天看见他的事告诉给林埔元知道,这样一想,康逊不敢看,但更加不敢不看。两人说过几句,林埔元走开,又有几个女孩子凑在了一起说话,康逊料得女孩子喜欢嘴舌,于是更加紧张注视着几个女生,但几个女孩子自始至终只凑着和月银说话,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      这天午休时候,康逊刚刚打开饭盒,便见蒋月银立在桌前,他猛然扣上饭盒,这才觉得自己行为十分突兀。蒋月银瞧出他的窘态,说道,“康逊,我外公已经入土为安了,多谢你。”康逊脸上一红,结结巴巴说,“不……不客气。”蒋月银又说,“你在铺子里见到的那位是我舅妈。”康逊嗯了一声。蒋月银便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低声道,“你自己勤工俭学,那也没什么可丢人。我家光景你不也瞧见了,我妈妈就在巷口摆了一个馄饨摊子,我有空也在那边帮忙,不过咱们可没有必要特地和谁说去,是不是?”康逊瞧月银平素行径,丝毫没料到她家中一般的艰难,想起那日见她的房子破旧,奇道,“原来你也在馄饨摊干活?从没听闻过你的家世,我倒以为你和程洁若她们一样,也是哪个大家的小姐呢。”蒋月银扑哧一笑说道,“听我舅妈说,那天你还叫了她一声小姐。我舅妈说那是她生平头一次,也只怕是最后一次受到这个待遇了。”康逊脸上又是一红,笑道,“我也不怎么会说话,笨嘴笨舌,惹她笑话了。”月银道,“咱们这个年纪,若是油嘴滑舌,八面玲珑才可笑呢。在我家的摊子上,多半也是我妈妈招待客人,我在灶前裹馄饨的。”   康逊听蒋月银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且也听出来蒋月银是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也没有的,便如实说道,“我家里的状况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我将来毕业了,一定能做出些成绩。”蒋月银说,“你不读大学吗?”康逊道,“我并不准备成学问家,只是肚子里没文墨,难找到好营生。”月银笑道,“我倒不怕,实在没有出路,便和我妈妈一起裹馄饨卖也好。哪一天你再经过那边,来我家吃馄饨,我请你客。”康逊心道,月银不介意裹馄饨卖,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和爸爸一般成个车夫苦力,心中自是不以为然,只不过面上说好。   无论如何,得了蒋月银一个许诺,终于安心下来,这天在铺子里打工,力气卖的也格外足。蒋月银下了课之后,和埔元在巷口分手,亦在妈妈的摊子上帮忙。   原来月银和埔元不单是国中同学,两人房子紧邻隔壁,蒋月银四五岁的时候,林埔元的妈妈就领着他搬了过来,算是青梅竹马长大。起初蒋芝芳见她也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知道不易,便常过去走动。去了几次之后,偶然撞上一个男人,才知道原来美云并非寡妇,而是一个公司经理的外妾,原本是唱戏的出身。因那经理家里的妻子脾气大,也就安置在外头,那孩子也跟着在外头。   不过再往小的时候,蒋月银和林埔元却不似今天亲密。那时候月银淘气好动,跟着对门老徐家的儿子徐金地爬树下河,跳墙逃课;而埔元自小是乖觉懂事,只喜好读书写字,因而两人也算不上怎么要好,直到上了中学两个人碰巧同班,走动才多了。而徐金地读了小学毕业后,入了一个什么帮会,徐家夫妇中年得子,从小宠溺,如今也管不了,就由他去了。眼下徐金地不在家中住,和月银来往才渐渐少了。   林埔元走过来停下,叫一声芳姨好。蒋月银捋了袖子,将头发像脑后一挽,说道,“妈,我过来帮你。”芝芳说,“你和埔元先做功课去,如今还早,也不忙。”月银说,“现在准备考试,也没什么功课了。”芝芳道,“你还知道要考试,我怎么觉得你是越发散漫了。”月银笑道,“妈,原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又不比埔元有那些宏大志愿。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不读,也不要紧。”芝芳对着埔元笑道,“你看这丫头。有你一半稳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埔元瞧着月银笑说,“芳姨也别担心,月银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什么不知道呢。”芝芳摇摇头道,“你总替她说好话。人家都说生养女儿省心,生养儿子费心。偏我有个男孩儿般的女儿,你妈却生了个女孩儿般的儿子。”   不一会儿,月银已经换了衣服,头发在后脑松松挽了,衣服都是妈妈穿过的旧衣服,干活不怕弄脏。芝芳见女儿手里灵巧的裹着一个个馄饨,笑道,“好好的年纪,尽捡我的旧衣服穿,人家只看打扮,还以为是个老婆婆呢。”月银说,“人家若不看妈妈的打扮,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月银伶牙俐齿,芝芳给逗得大笑起来,几个常来的客人听见了,熟悉这对母女的,也都笑出声音。这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又笑什么?每每来了,十次有八次你们都有笑话讲。”月银不抬头,听声音也知道是姚雪心了。果然抬头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俏丽姑娘正一脸笑意的盯着月银裹馄饨。   芝芳道,“雪心你坐一会儿,吃碗馄饨暖暖身子。”雪心忙道,“芳姨,您别忙,今天我来不是蹭馄饨吃的,是找月银去我家里吃饭的。”月银说,“今天是什么名目?师母又做了什么好菜了?”雪心说,“好吃的是有,不过不是我妈妈做的,我妈手再巧,也做不得十八街的大麻花儿来。”月银惊喜道,“怎么?冰心姐姐回来了?”雪心笑道,“不光是姐姐,还有一个人呢。”芝芳早闻言姚冰心订婚,说道,“莫不是那位刘什么的先生吧?。”雪心道,“芳姨说着了,刘铭宣,就是他!”   月银已有两年多未见冰心,且听说冰心的未婚夫也回来了,心中早也按捺不住欣喜,说道,“妈,辛苦你了,我早点回来。”说罢将围裙一扯,脱了罩衫,和雪心手挽手走了。   姚雪心和蒋月银是小学同学,相识已有十年。姚雪心的父亲在报社做事,是个老派文人,书画都有擅长,小时候蒋月银去姚家玩儿,随笔画了些东西偶然给她爸爸见了,说她有天分,也不要学费,教导了月银几年的丹青,因而月银叫他老师,叫姚老师的夫人沈淑清师母。姚家夫妇一共生有三个孩子,长女姚冰心,次女姚雪心,幼子姚子澄。因为月银小时候就常来姚家走动,而姚家夫妇待人又极好,所以和姚家的几个孩子,也如姐弟一般。   姚冰心今年已有二十六岁,两年前从日本留学回来,先去北平,后去南京,如今定在天津,做的是法院长的办公秘书。姚雪心和蒋月银同龄,雪心不似姐姐头脑聪明,也不怎么爱读书,后来考入护理学校,现在在东安医院里当护士。姚子澄比姚雪心又小了三岁,现在在月银同一所学校读一年级。   月银随雪心进门,映入眼帘便是一个优雅而坐的身影,穿雪白色长毛衣,留着其肩长短的头发乌黑,一双大眼睛也是乌漆漆的,正含笑盯着身旁的男子说话。又见那男子身材修长,站的笔挺,五官英俊,眉目间自然一股英气流露,见月银打量他,便住了口,含笑点头。冰心方才瞧见两个妹妹已然来了,喜上眉梢,站了起来,分别抱过。   雪心对月银道,“怎样,这个姐夫可是个美男子不是?”月银笑道,“我们过去总在想,冰心姐姐这样的才女,倒底一个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原来上天造人果真一对儿对儿的,有了冰心姐姐,自然也得造一个铭宣哥哥才行。”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冰心红了脸,越显得明艳动人,一只手却牵起铭宣。刘铭宣说道,“难怪冰心常在我面前提你,原是和她一般的冰雪聪明。”月银微微一笑,说“冰心姐姐我可不比,你晓得冰心姐姐在我这岁数便是多少人称道的才女子了。”子澄接口道,“我瞧月银姐姐就不比大姐差,作诗画画儿,也都在行。”雪心道,“可不是,姚子澄,单单就你二姐无可称道。”子澄道,“怎么没有,冰心姐姐月银姐姐有一样可比不上姐姐——都没有二姐脸皮厚。”雪心佯怒道,“好啊,姚子澄,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子澄笑道,“对了,还有打人的功夫,也是二姐最厉害!”众人听她姐弟二人拌嘴,又笑起来,铭宣道,“雪心妹妹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好事,单这一样,就比我们都强了。”   这边月银瞧着二人身影,突然说,“铭宣哥,你是军人么?”听了这话,冰心雪心一起“呦”了一声,姚亘不知何时已由内室走出来,说道,“月银看出什么来了?”铭宣见姚亘来了,忙给他让座,姚亘坐下,亦示意铭宣在身旁坐下。月银道,“军人的身姿,站如松,坐如钟,若非常年的养成,不会如此的;再者呢,是觉着铭宣哥身上有股气,说是豪气也行,是正气也行,总之和咱们平常百姓不一样了。可不知道说的对不对?”雪心笑道,“都说了这么多因由,怎么会不对?别看咱们铭宣哥哥年轻,可已是少校了呢。”铭宣谦虚一回,只听姚亘说道,“为军士者,保家卫国,哪怕身在安乐,亦虚常系天下之忧仇。必先国后家,先人后己,才不枉黎民百姓对你的信任。”雪心听得这些大道理,早不耐烦了,说道,“爸爸,咱们今儿一家人团聚,你偏又搬些家国大义的东西出来,一点没意思。”姚亘斥道,“你懂得什么?贼寇一日不清,国家一日不平,便无真心喜乐之日,做军人者,当有这样的志愿。”刘铭宣听了,不觉起身,脸上亦敛了笑容,说道,“姚伯伯教导的正是。”冰心姊妹几个见此境况,也都不再说笑,沈淑清入内,只见满是静悄悄的,又见铭宣正身站在丈夫身前,圆场道,“怎么,老姚,铭宣哪儿得罪你了,好大的人了,你罚他站可不成。”雪心听了母亲几句话,早憋不住,扑哧笑出来,姚亘亦微微一笑,让铭宣坐下,说道,“哪儿敢罚他站,回头你若心疼了女婿,反来罚我怎么办?”大家这才都大笑起来,几个女孩子便帮着淑清摆饭,子澄将父亲藏了二十年的花雕酒分给父亲姊夫倒在碗里。回身见人不注意,自己偷喝了一小口,只觉满口辛辣,直吐舌头。   说话间饭摆上桌,姚亘和铭宣已喝过一回。淑清将一碗饭砸在姚亘面前,说道,“又不吃饭就喝酒,仔细回头胃再疼。”冰心亦将饭摆在铭宣跟前,低声说道,“我爸爸酒量可好呢,你若陪不了,便别逞强。”雪心一旁见了,抿嘴偷笑。   饭后冰心将麻花儿取了出来,斩了小块,摆在盘里。雪心边吃边道,“只可惜狗不理的包子带不回来。”冰心说,“我倒觉得并没有咱们的蟹黄小笼好吃。”子澄说,“也许是我们南方人的口味和北方不一样吧?我之前听说,北方的豆腐花儿都是咸的,粽子却是甜的,咱们去年端午的时候,妈妈不是特地裹了几只白粽子蘸白糖吃的,咱们也吃不惯呢。”姚亘道,“中国有多大,曼说南北,就是淞沪一带,和邻近的赣皖,也有多许的不同。”   月银问道,“铭宣哥,你是哪里人?”刘铭宣说,“是北平人。”月银笑道,“怪不得官话说的好了,得细细听着,才有些北平口音。”雪心又问,“姐姐也在北平待过,这么说,你和姐姐是在北平认识的?你们怎么认识的?”铭宣笑道,“也不过是职务的关系,我在军中,你姐姐在政府里,有些交道。”雪心问,“铭宣哥,你在军中做什么的?也上过战场么?”铭瑄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杂事儿罢了。”雪心待要再问,月银却瞧出来在这件事儿上铭宣不好多谈,当下便拿了一块麻花,填在雪心嘴里。雪心满嘴塞着麻花儿,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不觉两手乱抓,好容易咽下去,便来咯吱月银,瞧着两人打闹,大伙儿又笑了一回。   淑清再沏一回茶,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这话却仍旧说得没完,便催着月银早些回去。铭宣也唯恐姚亘再跟他多灌酒,说,“我也一起走了,正好就送月银妹妹回去。”   姚亘既与铭宣谈得来,不觉多喝了几杯,已经微醺,拉着铭宣道,“才说了老孙,还没说老蒋呢……”沈淑清道,“孩子们要走啦,你的老蒋,下回再分解吧。”一手扶了他进去。眼看父母进了内室,冰心铭宣两个便在廊下小声说话。子澄几个站在远处,只见两人神情严肃,可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   沈淑清送他们出来,铭宣忙走过来,问姚亘怎样。淑清笑道,“你姚伯伯喝多一些就喜欢胡乱说话,见笑了。”铭宣道,“哪里,和姚伯伯说话,十分投机。只是今天晚了,改日再来陪姚伯伯。”沈淑清点头笑道,“这些日子你有功夫都来家里吃饭。不要不好意思。”   铭宣和月银从姚家离开,两人一路闲聊,步行至同里巷,月银说,“你看那灯光了,就是我妈妈摆的摊子,我家就在这条巷子尽头,49号。”铭宣便陪月银走到巷口,跟芝芳也打了招呼,芝芳见他生的英挺,神色俊朗,赞道,“刘先生和冰心果真是天生的一对。”铭宣笑道,“伯母过奖了。”月银道,“铭宣哥,改天你和冰心姐姐有空了,过来坐坐,也尝尝我妈妈的手艺。”铭宣笑道,“今儿是吃不下了,改天一定过来。”又谢过芝芳,几人就在巷口别过。   月银随即回家,换衣服准备帮忙,谁知才走了几步远,就忽然被一人捂住了嘴巴。       ☆、智斗   月银一惊,下意识便用手肘击那人腹部,那人冷不防给击中,哎呦一声。月银听那声音极为熟悉,叫道,“阿金!”   昏昏的小巷子,看不清面目,但从轮廓辨别,也知道是个健壮的少年——这个人便是蒋月银另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后来加入帮会的徐金地了。阿金示意月银噤声,后让月银跟着他往巷子里头走了几步。这才说,“好久不见。”月银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你自己也知道是好久,说,多长时间没回来看过我了?”徐金地轻轻嘶了一声,才说,“是够长了,你的功夫见长了。”月银听闻他声音不对,忙道,“你怎么了?我弄伤你了么?”这才觉得刚刚自己碰过的地方是湿乎乎的,将几个手指捻了捻,觉得上头沾些黏黏的东西。月银惊道,“有血!怎么弄的?”徐金地忙说,“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月银说,“又跟谁打架了?”阿金勉强道,“没有谁。”月银自知他所言不实,说道,“你在外头做这些事,不知道你爸爸妈妈,你太爷爷,还有我都很担心么?”阿金强笑道,“我太爷爷是老糊涂了,又不认识人,担心什么?”月银说,“是啊,他是老糊涂了,我每回去你家看他,他都扯着我的手说,‘阿金,你来看太爷爷了,太爷爷给你扎蚂蚱玩儿啊。’”徐金地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哽咽,半晌才说,“多亏你还常去我家看我太爷爷。”月银叹道,“你不在,有什么法子?别人说你在帮派里干的是坏事,这个也不要紧,只是那群人里总是忙命之徒多一些罢?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多半倒是有福我享,有难你当了。”徐金地说,“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也在帮派里待过似的——”突然又是“哎呦”一声。月银又疼又气,说道,“你到底弄了多少伤?回家去,我给你包上。”徐金地道,“不不,那可不行。帮里的人要找我,自然已经在我家周围步了不少眼线,这时候回去,是自投罗网。”月银道,“倒底为什么抓你?”徐金地说,“我偷了我们帮主的一批货。”月银说,“什么货?”徐金地避过不答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过事儿既已做下了,断没有回头的道理,月儿,你说的对,有福我享,有难你当,我徐金地要做,就做最大的,将来组建我自己的帮会,再不停人家使唤。”月银听了这几句话,不知道该哭该笑,问道,“你怎么做最大的?”徐金地说,“就用这批货——月儿,往后可能有段日子我不能来了,我太爷爷还要托你常去看看。”月银知道徐金地从小便惹是生非,再劝他也是枉然,况且眼下他已经惹了老大一个篓子,也确不是几句话就解释的明白了,便说,“这个自然。你太爷爷,你爸爸妈妈,只要你家里头的事,我都管着。”徐金地待要谢她,又觉得谢谢二字在两人之间实在多余,只说,“所有人里头,只有你待我真好。我一定……”猛然想到什么,说道“对了,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人,那是谁?”月银听他口气中似有惶急之意,说道“你自己的事儿还没管好呢,倒来管我了。是谁不是谁,和你什么相干?”月银原是气他不知爱惜身子,故意说如此,谁知徐金地听了,心中百般滋味,竟不再说话。半晌才说,“那咱们再见了。”月银道,“又跟谁赌气呢。你在这里等等。”说着赶紧快步回家,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个小包袱,说,“这里头有衣服,干粮,还有些药。钱我也没有,就不能给你了。”徐金地听了这话,说,“正好缺一套干净衣服换,多谢——不,不谢你。”心中虽仍想问,但也问不出口。便拉着月银一起走到巷口,徐金地探出头来,反复四下查看了,证实没人,这才跑了出去。月银一直在暗处目送他离开,也是到了此刻才看清他身上一件褂子已经给血染透了半边。   送了徐金地,月银回家去洗了手,换了衣服,一路走来,心中却被阿金搅得难平。他在外头惹了麻烦受了伤自然不必说,且听他刚刚的话语里,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月银既非粗心大意之人,阿金有什么念头便不会听不出来。虽然不敢十分肯定,但阿金是她自小的朋友,若果真如此,她应当怎么办呢?   如此心情,在摊子上便闷声帮忙,芝芳问她在姚家怎样,也回答的有一搭无一搭。芝芳说,“你要累了就回家歇一歇去。”月银道,“也不累。”芝芳问,“他们这次回上海不结婚么?还是单特地来看看?”月银道,“算是刘铭宣正式来拜见岳父母。婚说是两个人的朋友多在天津,到时候要在天津结。”芝芳听罢,点头道,“他们俩一个在政府做事,一个在军队做事,趁着结婚的机会,正好做不少人情往来。这打算的也是。”月银听了这话,嗯了一声,心中不以为意,可也懒的辩驳。   母女俩聊过几句,下夜班来吃宵夜的人便一批批涌过来了。她们各自忙活起来,便不再多说什么,月银忙着包馄饨,也无暇顾及关于阿金种种了。   却说来蒋芝芳这里吃馄饨的,多数是些工人车夫,天气冷了,花两个铜板买一大碗热乎乎的馄饨喝下去,别提多舒服了。   月银记得小的时候,有个姓连的工人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吃一碗馄饨,都和她妈妈聊上几句,后来有一天,月银回家,忽然见这个连叔叔和一个中年妇人带了好些礼物来家里,妈妈正和他们说话,不过看样子聊得不大投机。那次以后,那个连叔叔就再没来过了。当时月银大概才八九岁,也不大明白,现在想想,那个连叔叔自然是来得多了,喜欢上妈妈,想娶她做媳妇儿了。说起来,月银不讨厌那个连叔叔,觉得家里有一个男人来照料妈妈,帮着干些活儿也不是坏事。既然她爸爸早逝,妈妈又年轻好看,再嫁一个人本来再正常不过,不过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心思,似乎对改嫁这事颇为抵触。月银心想,妈妈从没念过书,原来这套贞洁烈女的观念在她脑子里也能这么根深蒂固。   这一天晚上,摊子上却意外来了几个流氓。几个人一坐下,眼睛就骨碌碌在月银身上转,月银心里猛然一惊,想到,平素这一带也算太平,这几个东西,想来就是徐金地说的最近帮会里派的几个眼线了,也不知道打伤阿金有没有这几个人的份儿。这样一想,原来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打算忍忍过去了的,现在却对着几个人怒目而视。那几个人给她眼睛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看样随即低声嘀咕起来,接着三个人都是哈哈大笑,想来是说的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这几个人不怀好意,芝芳亦早看出来了,但这样的人既是瘟神,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任由他们坐着。原想打发女儿先回家,但一想,这时候如果女儿落了单,几个人马上尾随了上去,那时候倒是个能帮忙的都没有。反不如让月银待在这处,许是仗着摊子上人多,他们还不敢太过放肆。   突然听得“咔嚓”一声,只见一个人将碗一摔,滚热的馄饨汤泼了一地,说,“老板娘,你这什么馄饨,里面怎么不放盐。”芝芳既情知他是找茬儿,只想息事宁人,便拿了小碟子盛了盐过去赔礼说,“咸了淡了,我也不能照顾那么周全。这样吧,这顿饭几位没吃满意,我也不敢收几位的饭钱,只当我请各位喝碗热水,暖暖身子了。”芝芳说这话,原也是算的得体,只那流氓是故意找茬儿,自不肯如此善罢甘休。   另一个说,“你当老子来骗吃骗喝是吧。臭娘们,瞧不起我们弟兄啊。”月银听他们叫妈妈“臭娘们”,忍不住就要出口骂回去,但心知几个人一心等着自己接口,只是忍住不说,继续低头裹馄饨。芝芳又是赔笑,说道,“这话怎么说,几位爷一看都是不凡的人物,是我有心奉承各位,哪敢辱没了您的面子。”那几个人听了这话,心里都得意起来。芝芳虽在心里生气,只是她开门做买卖这么多年,学得笑脸迎人的本事,轻易绝不肯惹祸上身。   一人又说,“我看这姑娘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咱们弟兄几个也有心结交结交。”芝芳回身护在女儿身前,说道,“一个小丫头,还没长成呢。”另一个人笑说,“没长成才好,我们就喜欢水嫩的。那老菜帮子,咬都咬不动的,弟兄几个还瞧不上眼呢。”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听了这句话,芝芳不禁气得变色,伸手拦在女儿面前说,“几位爷的一餐饭我请了是应该的,就请收高抬贵手。我们孤儿寡妇做点小本买卖,不过混口饭吃。几位若是英雄好汉,便不该欺人太甚。”这几句话半捧半讽,若遇着有些见识的,便该就此收手,怎奈这一次遇着的,偏是几个最不要脸皮的小流氓,只贪月银姿色,别的一概不顾。余下的人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有几个赶紧把饭钱留在桌上,抬屁股溜了,剩下的一些都是芝芳的熟客,虽说直接和这些亡命徒硬碰硬也不大敢,但留下好歹能壮个声势。   芝芳眼见对方没有收手的意思,弯腰端了板凳,打算充作武器。这时候忽听身后的女儿大吼一句“妈妈闪了”,将芝芳一把扯开,只听一个人口中的“我们的贵手,今天偏要在你家丫头的脸蛋上抹一抹了……”变作一声惨叫,不知何时,一锅滚烫的热水已将三个人淋了个迎头。首当其冲的一人衣裤全被沸水淋湿,痛的直打滚,旁白两个人离得不远,身上也都溅了些热水,肿起一片水泡。   众人此刻方才反应,原来蒋月银将煮馄饨的一大锅滚汤泼了过来。   月银将锅子往灶上一砸,厉声道,“嫌我妈妈的馄饨不好吃,我这馄饨汤的味道又如何?”三人吃了这一个大亏,又听了这话,心里头气得发狂,怎奈各自身上都是带伤,只勉强将伤重的一人搀了起来,已是狼狈。一人说,“臭丫头,得罪大爷们,你不要命了。”月银听了,倒也不惧,反冷笑道,“欺负孤儿寡妇,倒好意思自成爷了。”打量三人均是一身水泡,笑道,“也不知道咱们是谁先去见阎王爷!”另两人眼见当中一人疼得已是发昏,知是再耽搁不得,临走时一个受伤轻一些的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等着,我让你这馄饨摊开下去,老子就不姓张。”一干食客见了这场面,都觉得心里解气,不觉笑声掌声练成一片,纷纷让他们“滚蛋”。月银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气道,“白可惜了我妈熬的好骨头汤,喂了你们几个东西。”   芝芳惊魂甫定,虽也庆幸躲过一劫,但一想他们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虽然看样子不是什么大帮大派的,但他们平民百姓,便是如来佛祖座下的一只蚂蚁也惹不起。眼看着一地的热水渐渐冷了,白气散去,不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劫数等着。   余下的客人帮着七手八脚的收拾了残局,芝芳母女这一天就早收拾了摊子回家。回去的路上,芝芳才道,“月儿,你今儿爷莽撞了些,他们吃了亏,再来找麻烦怎么办呢?”月银倒不似母亲这般挂心,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今天不吃点苦头,才不会完。实不成,妈妈明个儿不出摊子了不行?”芝芳道,“可也总不能一直躲着,咱们不干活,吃什么?”月银说,“不过是桃园帮的小喽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芝芳闻言,不觉想起阿金,说道,“你知道的倒是多,你瞧瞧,说不定他们跟阿金有什么瓜葛。说了不要你跟他来往,你早肯听就好了。”月银听了,亦是想起阿金被打的惨状,说道“阿金和他们怎么一样。若阿金在,定是帮着咱们。”芝芳无端惹上一场祸事,心中原也有些火气,待要争论,终可怜女儿今日差一点受了几个小流氓侮辱,便闭口不言。心中却颇感无奈,心想那阿金明明也是一个小流氓,只自己女儿头脑糊涂却当他是至交好友,也不懂得其中利害。   心中存事,这天夜里,芝芳便睡得不好。第二天月银说要留下陪着,芝芳说,“你该去上学就去上学,白留下,我又多了一桩事操心。”月银心道光天化日,几人倒不至于大白天的就来找麻烦,只嘱咐妈妈当心。上学路上和林埔元提起昨夜种种,听得埔元暗暗心惊。   这天午休,月银正在教室吃饭,姚子澄来找她,说道,“铭宣哥哥今天走了。”月银奇道,“走了?昨儿才见了一面,今天就走了?不是说假期到下个星期么?”子澄道,“说是他刚上路军令就下了,昨天回到旅馆就收到了命令,赶一早的火车回去的。”月银问道,“那冰心姐姐呢?”子澄说,“大姐还在。”月银“哦”了一声,问道,“你就是来特地告诉我这个的?”子澄脸上一红说,“铭宣哥哥临走,让我们也跟你说声再见。铭宣哥哥还说,下次回来要去你家吃馄饨。”   月银听了这话,心中却想,摊上这样一件,下回铭宣再来,家里的摊子还在不在且是未知呢。   子澄见她不语,说道,“怎么了?”月银也不提,只摇摇头。   子澄一拍大腿,说道,“对了,我们班上新来了一个同学。”月银道,“新同学怎么了?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子澄说,“是特别的,她长得像你。我头一眼见就觉着了。不过吴瑶芝身体不好,我听同学说她这学期一直在家养病,今天一见,果然病殃殃的样子,咳嗽的时候捂着手绢,和林妹妹似的。”月银笑道,“怎么,瞧着姑娘可怜,咱们子澄怜香惜玉,要学贾宝玉么?”子澄闻言,脸红道,“大家都这么觉得,并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却见子澄又是一惊,月银笑道,“你又怎么了?倒跟唱戏似的。”子澄挠头说,“什么呀,白和你说这些闲话,正事儿差点忘了,月银姐姐,你想不想去杭州?”月银说,“怎么想起去杭州了?”子澄道,“原是大姐说的,这回回来,要和铭宣哥去杭州逛一逛的。现下铭宣哥哥不在了,可还有我们呢,你,我,还有二姐。”月银踌躇道,“这事你问过你姐姐没?”子澄道,“问什么,二姐最喜欢热闹,一定愿意的。至于大姐,左不过是闲在家里会朋友,也好说话。只要你愿意去,我和她们说去。”   这话要是子澄昨天来问,月银一定说好,她住的离苏杭这样近,可还一次也没有去过。不过昨天晚上那么一闹,眼下却没什么出去玩儿的兴致了,便说,“过年前客人多,我一个人跑出去玩儿,我妈妈忙不过来。”子澄说,“那让我妈过去帮忙好了,反正她总待在家里的。”月银心里笑道,你倒是好心,可是让师母抛头露面去裹馄饨,哪有这个道理?但见子澄满脸期待,说道,“这样吧,去不去我晚几天告诉你。”子澄说,“可是要买车票,要排行程啊。晚几天,来不及呢。月银姐,大姐难得回来一趟,咱们又赶得放期,就答应吧。”月银笑说,“这有什么,你们自然去排,我要是去了就多一个人,不去就少一个人,你们三个也是一样玩儿的。”子澄听了好大不乐意,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竟是硬缠着要她答应。月银笑道,“你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子澄说道,“多大了还是你弟弟,偏就要在你跟前儿撒娇。”月银眼见说不过,心想,现在就尽管让他安排去,到时候安排好了,就算自己真的去不成,不过白费一张车票,可他再说不去,雪心就不会饶他,便说声好。子澄听了,笑逐颜开,这才肯回去。   送过姚子澄出门,月银猛然瞥见康逊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在掉眼泪。她既知康逊性情孤僻,要是放在过去也便视而不见的过了,但几天前既和康逊聊过几句,觉得他对自己尚不排斥,便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问道,“你怎么了?”康逊给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伸手擦眼泪,月银说,“不要紧。”康逊看清是月银,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苦笑了笑道,“见笑了。”月银说,“方便问问吗?”康逊叹口气,很久不说话,只听见他嘴里吧嗒吧嗒的嚼老咸菜的声音,好容易咽下去,方说,“蒋月银,我要退学了。”月银惊道,“为了什么?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是家里……”康逊点点头说,“是家里。我爸爸的腿昨天夜里给人打折了!”月银听了,不觉一惊,但看康逊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又不禁给这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干的?”康逊说,“不知道是哪个帮会的人,爸爸不肯说。”月银心想,要是现在跟你说了,你一定去报仇,不是又害了你么?而康逊提到帮会两个字,却是一下子戳进月银心里,她三言两语把昨天的事也和康逊说了。康逊恨恨说,“总有一天,我要抽了这帮王八蛋的筋,扒了他们的皮。”月银道,“你别冲动,这世上没有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眼下照顾好你父母弟妹才是要紧。”康逊又滚下泪来,说道,“今天是我在这学校的最后一天了,跟你说了,你别传出去,我想悄悄走。”月银点头答应,说道,“康逊,我家在哪里你也知道了,实在有难处就来找我,不妨的。”康逊又是道谢。   这天晚上一放学,月银原想和康逊去道别个,却见康逊头也不回的走了,竟似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月银看他离开,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只在心里默默祝他好运。   这时候听见班上几个女孩子嚷道,“情书,情书。”月银心中苦叹,原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偏的命运各有不同。康逊被逼退学之时,这些女孩子照样欢声笑语。不用想,收到情书的一定是程洁若了,她既出身名门,又生的极是好看,喜欢她的人数不胜数。果然,程洁若将情书从几个女孩子手里拿过来,淡淡道,“什么情书,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起哄道,“不好看,你便别拆开。”程洁若说,“不看就不看,我稀罕么。”另一个女孩子抢过来道,“你不看,我们看了。”程洁若冷笑说,“你们要看,请便。”说着拿了书包,又一个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余下几个女生虽落了个没趣,依旧将那情书拆了,大声朗读起来,“亲爱的洁若,这是一封你永远不会知道作者的情书。我仰慕你入天上的星辰,我却是地上的一粒尘埃。尘埃自知能蒙星辰的一丝光辉,已经备感荣耀……”几个女孩子念一句便笑一阵,蒋月银反而觉得这几句话写得其实真挚感人,也不知道她们笑得什么。她不愿意再听她们取笑下去,和林埔元也离开了教室。听着后头那群女孩子仍在嬉笑的没完,心里又感叹起康逊从此便要走入另一个世界了。   回去的路上,林埔元问她,“还担心么”?蒋月银道,“现在也不担心,凭着桃园帮那点本事,他们还不敢大白天就来为非作歹。”埔元说,“咱们这里一向还算安全,桃园帮不是在南边活动么,跑这里来干什么?”月银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笑道,“果真是林大才子,学富五车,连帮会的事你也知道了?”埔元说,“他们不是叫桃园帮,自然跟南边的大桃园有关系了。”月银道,“还有一样是附会三国时候桃园三结义的典故,指明他们帮众最讲义气。哼,倒是会附会,却白侮辱了人家刘关张的真义气。”埔元想想说,“我记得阿金当时入的就是桃园帮吧,找他帮帮忙行得通么?”月银闻言,便将昨日如何遇到阿金的情形一一和他说了。埔元忿忿道,“亏得他们还敢称自己讲义气,到底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了。阿金要紧么?“月银心想,虽然这些帮众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阿金偷东西在先,但这件事阿金跟自己都不愿意说明白,自己也就不和埔元多提。说道,”阿金不要紧。都是外伤,我给他拿了点药。埔元说,“今天晚上还是让芳姨早早收拾了回去。”月银摇摇头说,“我想来想去,那几个来闹事的既是被派了盯梢的,一定也是些虾兵蟹将,至多找几个平常的酒肉朋友过来胡闹一通。我倒想了法子,咱们也多找几个人来,扮作一个什么帮会的,吓一吓他们就好了。”埔元笑道,“今日上课瞧你心不在焉,可是琢磨这个了?”月银道,“生死大事,当然优先。”埔元道,“这个法子也不错,只是冒险了一些。”月银又是一笑,说道,“放在你那儿,什么都是冒险了。我还没说完呢,到时候我准备让你来演带头大哥。敢不敢?”埔元道,“听来倒也有意思。只是我做老大年纪还太轻了罢?”月银道,“也不是真的老大,只要是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来,也足够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了。我听阿金说过,江湖上有个姓谭的,也才二三十岁的年纪,势力却大的很。你到时候换件长衫,戴个礼帽,就扮做他,谁也看不出来。”   回到家里,把这主意和芝芳说了,芝芳道,“又是月银的主意对不对?你好端端的,把埔元也扯进来,万一他有个闪失呢?”埔元说道,“芳姨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商量好了,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做。况且您没有别的办法,横竖不能这么一直担惊受怕的过日子。”芝芳迟疑片刻,心想这话也不错,这些个瘟神若不打发,的确没法子安心做生意的,说道,“你们去哪里找人呢?”埔元说,“我在学校里有几个好朋友可以来帮忙。”月银闻言大喜,说道,“埔元,那找人的事儿交给你全权负责了。我这就给你们找衣服去。等完事儿了我和妈妈请大伙儿吃馄饨。”芝芳见女儿全不担忧,反而一副欢喜神态,心中颇感无奈,又看埔元一眼,埔元心知芝芳此刻心绪,微微点头,示意放心。   晚上芝芳搭起摊子,心中惴惴,不时抬起头来张望几眼。月银却是心定,只一个接一个的裹着馄饨,满心等着一场好戏上演。结果天一擦黑,昨天的几个小流氓便出现了,熟面孔只有两个,一人右手一人左手包着纱布,正是昨天给月银烫伤的;另一个不在,想来是伤势太重,出不来门。此外还有五个人都不认得,均是流氓短打儿,挂一脸凶相。几人横在芝芳面前,躲得大锅远远的,想来是心有余悸。   月银心中好笑,不等几人开口,将馄饨往锅里头一丢,抢白道,“怎么少了一位,是进了医院还是进了棺材?”昨天被烫伤的一人听了这话,立刻破口大骂,就要动手,另一人拉住了,走到蒋芝芳跟前说,“我们兄弟被你家女儿烫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们弟兄大人有大量,也不跟你们计较,闹到警局谁也不好看。现在只想替我兄弟向你拿一百块医药费,就算了事了。”芝芳听得这数目,心里一沉。   这时候听见座位上有个人阴沉沉地说,“一百块,不用治伤,我看买命都够了。”月银认出这个声音正是埔元,心道好戏开锣,只见那小流氓听了这话,立刻火气上涌,大骂,“是哪个不要命的说话。”埔元从从容容掏出手帕擦擦嘴,道,“在下。”那人见埔元全不将他放在眼里,气结说,“要命的,就别拦爷爷们的好事!”说着抬手便砸了手边一个装馄饨大碗,立刻就要冲上来打,旁边另一个人毕竟见过些世面,低声说,“等等等等,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来头。”这时听得林埔元对芝芳说,“这馄饨味道不错,不咸不淡。”说着伸手在桌上放了一块大洋。接着站起身来。他一起来不打紧,周围四张桌子一共十个人都站了起来,一般的黑色长衫,个个阴沉着脸色。   这些人中间,既有埔元和月银的同学,也有几个是月银不认识的,不过演技倒都挺好,几个小流氓给唬得一动不敢动。那人壮着胆子说,“你是谁,留个名头。”埔元冷冷道,“在下的贱名也不用提了。诸位若然要找我,只要说一个‘谭’字就行了。”那人听了不解,兀自问道,“谭什么?”旁边一个人却反应出来,脱口而出道,“你是……是谭先生!?”林埔元心里也觉得好笑,不知道这谭先生是个什么妖魔人物,竟将他吓得话也说不完整了。眼下只装作不理,对余下人说,“我们走吧。”余下十人异口同声叫好,便在几个小流氓的注视中,都着林埔元身后走了。   此刻月银似笑非笑看着昨天那两人,一个兀自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旁边一人却弯了腰,哈哈道,“啊啊,原来是谭先生的朋友,误会了误会了,你看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月银道,“谁是你一家人?”那人赶紧说,“是是,小人说错了。昨天的饭钱还没给吧,说着掏出两块大洋在桌上。”芝芳道,“馄饨两个铜板一碗,你们昨天吃了三碗。”那人指着地下的一对碎陶片说,“余下的钱就当赔这个碗了,对不起,我们兄弟们实在瞎了眼睛了,不识泰山在前。”芝芳道,“我们不过想和和气气做个生意,挣口饭吃。”那人说,“正是正是,老板娘放心,以后有人来骚扰,那就是和我们桃园帮过不去。有事情,老板娘招呼一声,兄弟们立刻就来。”月银冷笑道,“您的大驾不敢劳动,有事情,我自会和谭先生说去。”那人听了,又是惶恐,说道,“是我多事,您有谭先生照料,哪用的着小人。”月银听了越发得意,说道,“知错还不快滚。等着再喝馄饨汤不成?”一干人听了,再说声抱歉,都是极惶恐地走了。   待得他们走远,林埔元才闪身出来,月银已乐得前仰后合。芝芳说,“你们的同学呢?”埔元说,“大家看了一场好戏,足够了。”月银道,“你们也不用给我妈妈省钱,”手中弹着两块大洋说,“这够多少碗馄饨了。早知道,还该多要些来的。他们不是张口就一百大洋,咱们也该要一百。”芝芳只庆幸瘟神走了,说,“埔元,这个钱怎么办?”月银道,“人家赔的,咱们就收了,你还还给他们不成?”埔元亦道,“芳姨,你们担惊受怕一场,他们也理当赔一点钱。您安心花用就是。”芝芳听了,方才将两枚大洋放进口袋,说道,“我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因担心几人去而复返,这一晚埔元便找个借口不走,直陪着她们到收摊。月银笑道,“没想到你的演技这么好,这个忙帮得可不错。为了这个,我赏你件好事。”埔元笑道,“什么好事?莫不是还要我去扮总统总理不成?”月银笑道,“想的倒美。”便把今天和子澄说的话转述了,说道,“现在我能去了,我也请了你一起去。”埔元迟疑说,“我并不认识姚子澄和姚冰心呀。这件事,你还是先问问人家的意思再说。”月银嗔道,“单你顾虑多。都是我的好朋友,你见外什么。”埔元笑道,“终是个礼数,你还是先问问。”   第二天中午,换了月银去子澄的班上找他,见屋里只孤零零坐了一个小姑娘。月银看她脸色苍白,又瘦又小,眉目间果真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知道应该是子澄说的那个姑娘了。眼下这姑娘病虽然是病,神态却十分可爱,生的一双大眼睛格外清亮。月银问她姚子澄在不在?吴瑶芝说,“对不起,哪个是姚子澄?我现在还认不得。”月银想她才来学校,便把子澄的位置指给她。吴瑶芝说,“是他。我记得。他去打篮球了,我们班今天中午有比赛,大伙儿都去看了。”月银想到一班的人都出去玩儿了,偏她一个在屋里待着,于是坐下来,心想着多陪她说几句话也好。便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姑娘说,“吴瑶芝,瑶是琼瑶的瑶,芝是灵芝的芝。”月银笑道,“你名字倒是精巧,我叫蒋月银,月亮的月,金银的银。我算是姚子澄的姐姐罢。比你们高两个年级。”吴瑶芝听得她年长,道一声“师姐你好”,便要起身。月银连忙按住,叫她不要客气,说道,“师姐听着见外,你叫我月银姐姐就行了。”吴瑶芝依言叫了一声。   月银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听子澄说你一个学期都没来上课。”吴瑶芝道,“也不是什么病,从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天热了要中暑,天冷了会生感冒,春季里又容易过敏,没想到今年秋天又得了一场阑尾炎,耽误了大半个学期也没来上课。”月银听了,心想一个人常常和疾病作伴,的确十分可怜的,不过看吴瑶芝的谈吐,想来家境应该不错,这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换做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这么体弱多病,只怕熬到六七岁就已不易。   月银问她,“你家里还有兄弟姊妹么?”吴瑶芝说,“没有,爸爸妈妈就我一个孩子。”月银听了,拉起她的手说,“真巧了,我妈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出生爸爸就去世了。”吴瑶芝说,“对不起。”月银笑道,“没什么,我没见过爸爸,也不会想他。你想不想出去看篮球赛?”吴瑶芝说,“现在天冷,我怕受风。”月银道,“你该多出去走动走动,起先一两次可能不习惯会生病,但时间久了,身子强健了,往后生病也就少了,你说呢?”吴瑶芝不知为何,见月银自然生出亲近之意,听她这样说便点点头。月银帮她披了衣服,说,“我陪你下去。”   这时候篮球赛已经打到了下半场快结束,远远就能看见一个跑得最快跳的最高的少年就是姚子澄,同时,月银也看见了口中含着哨子做裁判的是林埔元。吴瑶芝的同学看见她下来了,都很意外,几个好心的女孩子马上把她让到前面,热情的跟她介绍比赛情况。月银亦在不远处观看。   几人站不多久,哨音一响,子澄一个终场三分,结束了比赛。月银招呼子澄过来说,“你比赛干嘛不叫我?”子澄见月银来了,喜出望外说,“怕打得不好,你笑话。”月银道,“七八岁还尿床都没笑话你呢,倒怕篮球打不好被人知道了?”子澄脸上一红说,“月银姐姐,小时候那点子事儿,你老不忘了。是特地来找我的?”月银说,“还是去杭州的事儿,我想要多带一个人。”说着拉过埔元道,“他。”子澄初见埔元时,已觉得是眉目疏朗,气度不同,如今得知又是月银的熟人,心下不喜,不禁皱眉,脱口而出道,“他是谁啊?你男朋友么?”他声音洪亮,周围人听见了,登时一片哄笑,连吴瑶芝都忍不住莞尔,月银和埔元自然面红耳赤。   月银道,“又瞎说什么,是我的好朋友。”子澄也觉突兀,吐吐舌头。连声道对不起。   埔元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埔元,和蒋月银是同班同学。”说着伸出手来,道,“姚子澄,我总听月银说姚家人好,不过一直无缘得见,这次认识你,很高兴。”子澄虽有些不情愿的,但见埔元风度自然,也同他握握手道,“你是月银姐姐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月银说,“咱们去杭州,我想请埔元和我们一起。”子澄说,“这么多人还不够给你作伴?”月银道,“什么给我作伴,是给你作伴儿,我和两个姐姐去看衣料看首饰,你就想一路给我当搬杂货的跑腿儿是不是?”埔元早瞧出子澄有些为难,说道,“若不方便也没什么,杭州我也去过的。”子澄见埔元大度,心中越是不情愿,越是不肯显得自己小气,说道“没什么不方便,既然这样,就一起来吧,反正是过年,人多热闹。”   月银又把瑶芝找来,说,“刚刚去找你,也把吴瑶芝带来了,往后你们有什么活动,多带着瑶芝一些。”吴瑶芝辞道,“我身体不好,总要麻烦大伙儿的。”姚子澄不以为意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大家都是同学,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吴瑶芝嗯了一声,却看着林埔元。月银道,“这个是我的同学,姓林,名叫林埔元,黄埔的埔,元旦的元。”吴瑶芝礼道,“师兄你好。”月银对埔元道,“我做主行不行?叫你埔元哥哥,别什么师兄师姐这些论资排辈的东西。”埔元微笑道,“当然好。瑶芝妹妹,也很高兴认识你。”   瑶芝也叫一声埔元哥哥,不知怎的,脸上竟都是红晕。林埔元瞧见,以为是她身体不好,说,“咱们回去吧。你把瑶芝领下来,透透气就行了,时间长了会受寒的。”月银见此刻距离上课时间已近,说道,“姚子澄,我把瑶芝交给你了。”子澄道,“你放心,往后瑶芝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负责到底。”瑶芝听了这话,红着脸道一声谢谢。   分了手,埔元道,“我说我不去吧。”月银问,“怎么了,刚刚子澄不是答应了?”埔元道,“没瞧出不愿意么?”月银说,“似是有的。为了什么呀?”埔元笑说,“许是想着能一下得了三个姐姐的宠爱,却硬生生被我分去一半。”月银啐道,“谁拿你当弟弟来看了,真好意思。”   这天晚上放学,子澄又来月银的班里找她,月银说,“怎么了?又有变了?”子澄道,“今天下午吴瑶芝来问我,说也想一起去杭州。”月银心想,这队伍倒是越来越大了,他们中午说话,瑶芝自然都听见了。她既自小生病,定没有好好出去玩儿过,不过她身体不好,她的家人能容许她这样出来么?月银说,“那你怎么说的?”子澄道,“我答应了。你拉了一个人进来,我也拉一个人进来。你可别不高兴。”月银莫名其妙说,“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喜欢瑶芝,我愿意她和我们一道去。”子澄见这时候教室里只剩了埔元和月银两个,知道埔元是在等月银了,说,“那我走了?”嘴上说走,脚下却不动弹。月银也不知道他又是耍的什么脾气,推他一把道,“走吧,再见。”   回家路上,埔元一直隐隐笑着。月银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快到家是,埔元终是忍不住了,说,“子澄怕是喜欢你。”月银说,“喜欢我?”埔元道,“你又不是粗心,果真没看出来?”月银苦笑不得道,“谁会往这里想,想我认识他的时候子澄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呢。你凭什么这样说?”埔元说,“中午不想让我去,我还不怎么肯定,不过看他刚刚说也请了瑶芝,那就确定无疑了。姚子澄只怕是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和你亲近呢,结果被我打乱了,他便赌气领来了瑶芝,想的是气一气你,结果你又没领情。”月银皱眉道,“这孩子,动的什么奇怪心思。”埔元道,“小孩子也会长大的,再者你们又不是亲生姐弟。”月银说,“可他喜欢我了,你又笑什么?”埔元笑道,“并不是笑他喜欢你,笑的是你这么个聪明人,竟一点察觉也没有。”月银道,“原不是存在心里的事儿,去哪儿察觉了?”心里却不免想,子澄自小固执,不听人言,若果真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可该如何打消?       ☆、闻声   入新年后一个礼拜,大考结束,学校放了寒假。   那一天考完试,姚子澄说要去讨论他们去杭州的行程,硬拉着月银回自己家吃饭。月银拗不过,只好让埔元一个人回去了。姚子澄问他,“你们总一起走么?”月银说,“我家和埔元家是邻居,难道还分两路?”子澄又说,“那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月银说,“埔元搬过来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小的时候也不算熟,后来我们俩成了初中同学,交往才多了。”子澄听了不语,心里既不欢喜,一路上也不怎么多说话了。   等到了姚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天姚冰心和姚雪心都不在,姚亘晚上也邀了几个老友要去喝酒。月银说打扰,沈淑清道,“打扰什么,你来的正好,不然单单我和子澄两个在家,又没意思了。”月银问,“雪心最近似乎很忙的?我那儿也不常去了。”沈淑清说,“是忙,说是他们医院里头来了个要紧的病人,要两个大夫三个护士二十四小时的守着,他们这些年轻的,一个也没逃得了的。”月银道,“今天是雪心的夜班?”沈淑清道,“本来不是,不过一个同事不舒服,她仗义,本来一早才回家,睡了半日,今晚又给人家顶班去了。”   月银又问起冰心。沈淑清道,“他们几个在日本的同学聚会。铭宣走了,我原还高兴冰心能多留一个礼拜了;现在想想,铭宣还不如不走,铭宣不走,冰心倒是会常陪他一起回家了。”月银道,“我看铭宣哥哥人倒是很好,老师和师母不是嫁出去一个女儿,反倒是多了一个儿子。”淑清说,“这是冰心的福气。只不过有时候我却怕这个大女儿命里占的好处太多了,老天难免会嫉妒。”子澄道,“妈,都什么年代了,还是命啊运啊那一套,封建。”月银也说,“师母,有的没的要果真是老天决定了,咱们也逆不了,您且放宽心些。”淑清摇摇头,笑道,“也罢了,人上了年纪就爱多想。咱们吃饭吧。”   饭后月银帮着洗碗,淑清让子澄出门,给二姐送点饭去。子澄嗯了一声,却不动弹。月银想起那天埔元和自己说的话,再看子澄,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便说,“子澄累了,我去罢。”淑清道,“又不顺路,回去该迟了。”月银道,“现在也不算晚,我送去了就回来。”子澄这时候却起身了,说,“我和月银姐姐一起去。”月银道,“那麻烦你给她送去,我要回家了。”子澄说,“我和你一起去不成么?”淑清道,“你这又是什么计算,你要是去,你月银姐姐就不用辛苦跑一趟了。”月银道,“师母,没干系,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雪心了,顺路去看看她也好。子澄,咱们去杭州的计划不是还没做好么?我交给你个任务,今天晚上,哪儿也不许去,安心把计划给我做出来。”说着和淑清相视一笑。   却说一路从姚家过去医院,渐渐近了,月银竟发现不少街角上都站了几个警戒的人,每每有车有人经过,好几双眼睛便一齐盯了过去,有几个行人路过,也遭了查问。月银记得几年前徐金地刚刚入帮会的时候领着她去看过,告诉她,这里有人警戒,是因为前面就是帮主住的地方了;月银好奇说要去看看,徐金地说,那可不能去,帮会里只有高级别的人才能进去,咱们要是随随便便闯了过去,他们说不定会开枪的,说着用手指打了个勾。   那时候见到放哨的人不过七八个,如今这里几个街口走过去,这样放哨的人见了起码不下三十。月银也不是头一次来雪心工作的医院,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帮会大哥的住所。   越往医院的方向走,这样站岗的人越多,及至临近医院两个街口的地方,月银乘的黄包车竟也被拦下了。月银恍然大悟,那个要紧的病人,原来是个帮会大哥。想想忽然笑了出来——帮会大哥又怎么样,一样生老病死,不管是给人暗算,还是生了恶疾,反正和拉车的,唱戏的,干苦力的一样躺在医院里头难受,偏偏要搞这么大的排场,以为能吓唬走阎王爷么?   月银本是无心,但这一笑早给好几个人看在眼里,原本她是一个小姑娘,那些人也没什么起疑,但看见她盯着医院直直发笑,手里又不明不白提了个包袱,立刻猜想莫非是个不怀好意的杀手?马上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月银待要辩白,包袱已给打开了,饭菜冒出热气。月银原想说,那又不是给你们大哥吃的,里头没有毒药,不过心想这时候还是别多惹事为妙,这毕竟不是桃园帮的几个小流氓,吓吓就完了。一个人检查过包袱,又一个人问她是谁,来干什么。月银忍着好气儿,说道,“我姐姐今天晚上在医院值班,我来送饭的。”那人说,“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你姐姐又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口气竟是越发无理,月银但求不要惹事,说道,“我姓蒋,只是个女学生。”那人又说,“你不害怕么?”月银奇了,说道,“我好好走我的路,干什么要害怕?”原来那个人想的是,既然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给几个人围住,不是立刻掉头就跑,也该说话断断续续,带着哭腔,但她既然不害怕,说不定就不是一个真的女学生。月银如何猜得着他是这个心思,就是猜着了,那人既先入为主,她恐怕也百口莫辩。眼见那人还是一点放行的意思都没有,月银气道,“你不让我过去,我不过去了还不行。”说着转头要走。那人伸手一拦,说,“也不许走。”月银说,“还讲不讲理。我只是个平民百姓,你们帮主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这路难道是你家开的不成?让开!”那人一听她一个小姑娘家却开口就是帮主,更加确定这是哪个帮派派来的杀手无疑,当下又多了几人围拢过来,从怀里掏出枪,喝到,“别动。”   月银这是第一次见真的枪,虽见枪口对着自己,却是好奇多过害怕。更觉得误会闹到这个地步简直啼笑皆非了。月银想起身上穿的校服,说道,“我身上带着学生证给你看看总行了吧?”说着伸手往怀里掏,哪知那人又以为她是掏枪,狠狠说,“不许动,再动打死你。”月银无法,看眼前的人又不讲理,只能把手又伸出来。身旁两人即刻捉了她的胳膊,说道,“走!”   到此刻月银方才急了,想起阿金被打的惨状,若他们把自己当作杀手对付,可不知道又是什么下场了。挣扎间,突然听见一声鸣笛,不知何时旁边经已停下一辆汽车,那人给车灯一照,竟然行了个礼。月银回头看,只是明晃晃两个大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忙将头转了回来。只听车里有个人说,“这小姐是我朋友,放行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月银只觉得这声音低沉浑厚,倒十分好听。   那些人听了这车中人发话,立刻道了声是。随即对月银行礼,说,“小姐,抱歉了。”看汽车仍旧停在那里,忙跑过去替月银拉开了车门,请她上车。月银心中正是疑惑,心想,那人既说认识我,我原该顺水推舟上了车子,不过想来这人又是个帮会的头目,总不是好人,却不愿意就此结交。那人等着月银上车,却听一句“也没几步,我走路就行了。”,月银竟是已经抬腿走了。   原是极平淡一句话,但身旁几人听月银如此言语,俱是吃惊瞪着。车中人无语,随后见车门合上,汽车又慢慢发动了。经过身旁,望着那车子远去,不知为何,月银竟觉得车中人此刻定在笑她。   几步到了医院,路上看守的人对她再无查问,而那辆车正停在楼下。月银也不多看,仍旧只是去找雪心。不想正赶上那位大人物病危急救,值班室空无一人。月银心道,他是大人物,别人的死活就不要紧了么?如果这时候别的病人也病危,那不是干等死了?遇见一个病人,问明那大人物在何处,几步跑上楼梯。   意外的是,本以为守卫森严的楼梯竟然没有人,在楼梯口悄悄张望,整个一层楼已经乱作一团,隐隐能听见又几个人在争辩,余下的手里或者端枪,或者拿刀,已成了剑拔弩张之势。   这时候一个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说,“不要吵。”但她对着一干凶恶之徒,哪儿敢大声说话,那小护士欲再喊一声,终是提不起勇气,只好又悄悄进去。过一会儿,竟然换了雪心出来,雪心不似先前那个小护士般忸怩,放开嗓子大叫一声,“谭先生说让你们闭嘴。”这一嗓子亮出来,顿时鸦雀无声,雪心自己显然也吓了一跳,不敢再看这些流氓恶棍,赶忙溜回了抢救室。一时间,上百号人仿佛石化了一般,刚刚争吵不休的几个人分坐下来,再无声息。月银此刻方才看清,原来刚刚争吵的有三伙人,为首的一个四十上下,戴一副眼镜,看来文质彬彬;另一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年纪;最后一个年纪在两者中间,是个留络腮胡的胖子。月银心想刚刚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好大的架子,想来是这三人中间的一个了。   如今既是鸦雀无声,月银便不敢动弹,站在转角处,不远就是一群凶恶的江湖人,正是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月银小心张望,正自忖度该如何是好,忽然间听见后头一个声音说,“你是谁?”月银闻声回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身短打儿,正盯着自己,虽说想装作神色凶狠,但毕竟稚气未脱。月银待要他噤声,已经来不及了。   被带到三个头领面前,心道跑是跑不得了,犹豫要不要说了雪心——怕只怕万一这些人不相信,反而让雪心也跟着有了嫌疑。两个人走过来,喝道,“你是谁?”月银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谁好。见那三个头目盯着自己,看样子都有了恶意。那个胖子说,“你是白虎帮的?”那个花白头发的说,“洪堂主,你怎么知道是外人不是自己人?”那胖子冷笑道,“自己人,曹堂主你指谁啊?”那个花白头发的说,“我当然不是说洪堂主了。”那个年轻人说,“曹堂主不是说洪堂主,那就是说我张少久了?”曹堂主摇摇头道,“我也没有这么说过。”张少久说,“那您就是说自己?曹堂主,这人是谁派来的,谁心知肚明。”洪堂主说,“我看这人笨的厉害,明目张胆地就来了,想来派她来的也是个笨蛋了。”张少久笑道,“洪堂主,你这是说自己了?”张少久手下的人听了,都跟着哄笑起来。月银也忍不住想笑。突然,她想到,这三个人都不认识自己,那么说刚刚车上的那个,不是这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了?还是刚刚那个人其实也不认识自己,只是一时发了好心,不过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可不觉得哪个像是长了好心的样子。   这姓洪的堂主向来口拙,言语上吃了亏,愈发恶声恶气起来,说道,“丫头,到底谁派你来的,老老实实说了。”月银看他恶声恶气,心里一紧,指一指里面,说,“我认识里面的人。”她也不说明白,心想,如果刚刚帮她的人在里面,那最好,如果不在,到时候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可以拿了雪心解围。不想这句话说完,几个人都恭谨了神色,彼此看一眼,似是将信将疑,但可不敢再厉声说话了。只听曹堂主说,“小姐是谭先生的朋友么?”月银想,什么谭先生,也不知道谁是谁,可是他害怕谭先生就好了,便点头说,“谭先生在忙吗?”张少久说,“先生在帮主房间里头,我去叫他。”月银心想,你可别叫,若是那个人记了刚刚的仇,当面拆穿我,岂不是比你们帮主还死得早了?便说,“不用了,我去楼下值班室等他。”张少久道,“那也好,如今帮主病危,只怕谭先生也走不开的。”说着吩咐手下两个人,陪着小姐下去等。曹堂主见状也吩咐两个人道,“你们也下去。”洪堂主也说,“四太不吉利了,我也派两个人,咱们六六大顺。”   月银原打算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但眼下跟了这六个大汉,要走可是不能了。只得由他们跟着下楼。楼下的病人见了这群人,一个个吓得纷纷缩回了脑袋,关门的关门,熄灯的熄灯,一时间一条走廊只闻得七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在值班室,这六个人待她倒是都很客气,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一会儿又问她冷不冷,可月银一说想出去走走,这几个人均是拦着道,“小姐请等一会儿吧,一会儿先生下来找不到您该是怪我们了。”   如此如坐针毡,约莫有那么十来分钟,楼上来人说,“谭先生请小姐上去说话。”月银只觉得腿一抖,险些没站起来。   和几个人一起上楼途中,正迎面遇到几个护士医生下楼,月银心知是抢救结束了,可不知那位大人物死了没有。眼下大部分人仍旧在楼上守着,月银没有碰上雪心。   这一次上楼,那三位堂主的脸又变了一次,不单恭谨,待她简直都是和气之极,月银反而觉得忐忑起来,心想你们如今如此客套,只是因为里头人的缘故,待会儿他出来拆了台,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儿呢?心中只怪自己多事。   曹堂主道,“先生即刻就出来了。您稍等。”月银忽然又是心念一动,想着是搏一搏也罢,说道,“你跟谭先生说,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太久了,我妈等的要着急,改天再见他。”曹堂主听了这话,不觉大吃一惊,他看月银的模样年纪,心中已估计到了大约是谭先生最近喜欢的一个女人,不过这时候老帮主病危,眼见谭先生就要继位,给这个姑娘面子,那不过是给未来帮主面子,可没想到这姑娘如此不知好歹,竟先把自己当了帮主夫人,当众拂谭先生面子——他当然更想不到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如此,而是第二次了。余下人的心里惴惴难安,也是一个意思,看着月银都有诧异之色,也有人心想,这姑娘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等下不知谭先生如何惩治。曹四通只有些尴尬,也不好撕破脸脸皮,只说,“那我去问问。”月银冷笑道,“你不必问,我要走,他能拦着不成?”说罢拔足便走。   话是如此,但曹四通此刻既不知道谭先生意思,也多少疑心她避而不见,倒底认识谭先生与否。赶忙打发手下一个人过去,不一会儿那人回来说,“小姐留步。”月银尚未走远,听得这话,心中一沉,但也不敢走了。只听那人又说道,“先生说知道了,今日让小姐空跑一趟,十分抱歉,改日必亲自登门拜访。”这话说出来,不单曹四通大吃一惊,连月银自己都吃了一惊,心中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少久不失时机凑上来说,“小姐要不要派车?“蒋月银一颗心仍在狂跳,说道,“不用了,我家不远,我走路回去刚好。”张少久又要吩咐人相送,蒋月银仍是回绝。不待几人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一离开几人视线,赶紧快步跑起来,想起刚刚,说是命悬一线,那也不为过了。   回到家里才想起来饭盒还扔在值班室——今日一来,非但没见到雪心,反而惹下麻烦。命运之诡谲,实难以预料,自然也不敢和妈妈说了。不想芝芳见了她,却告诉了她一件更出乎意料的事,云姨来提亲了。   月银愣了愣说,“为什么提亲?”蒋芝芳笑道,“什么为什么?美云当然为埔元提亲来的。”月银换衣裳的手顿在半空,说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芝芳说,“你们小孩子不上心,我们做长辈的却着急了,”但见女儿脸色一片苍白,问道“你不乐意么?”月银倒也也说不上来不乐意,只觉心中一片空无,便说,“那也不是,不过我和埔元一向也很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提亲了,埔元要读大学的。”芝芳道,“这个自然,你们是学业为主。不过现在暂且把这个婚事定下来,算是订婚。”月银说,“既如此,结婚起码要四五年之后,为什么订的怎么早?”芝芳笑道,“你真是新社会的姑娘了。妈妈小的时候,女儿家十一二岁订婚的还大有人在。再者,你和埔元早晚是在一起的,早一点晚一点也不见得有什么关系。”月银听得母亲口中尽是相劝的话,说道,“这么说你答应了?”芝芳奇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月银听罢不再说话。芝芳见状,又说,“埔元爸爸几年前去世之后,那边的亲戚他们也没什么联系了,改一天,咱们家和埔元家,再请上你姚老师一家人,一起吃个便饭。咱们家地方小了点,就去美云家,去馆子里叫几个大菜……”月银听着妈妈乐呵呵的絮叨,心中一片茫然,虽说打上中学起,她和埔元天天就在一块出入了,不过这到底算不算谈“朋友”,她可从来没有想过。    ☆、杭州   第二天埔元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除此,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他告诉月银,一起吃饭的日子订在年里了,等着他们从杭州回来。月银只觉得忽然和埔元论起这些来有些尴尬,打趣儿道,“怎么,你一见子澄喜欢我,坐不住了?鼓动了你妈妈来……来……提亲?”说到提亲,毕竟也不好意思。埔元说,“我妈妈的性子,哪里要我鼓动。之前没跟你说过,我们才上了高中的时候就动过一次念头。倒底被我拦下了。”顿了顿道,“其实这次若是我提前知道了,也要拦着她。毕竟世事难料,筹划那么久之后的事情,提早了些。”月银说,“也罢,反正是订婚,又不是结婚,也不必太当真。只当让两个老人早些放心。不然我妈妈这几年会在我耳朵边不停地念。你妈妈也会不停念你了。”埔元脸色一沉,说道,“你说不当真?”月银心中一顿,强笑道,“自然不当真。日后你若遇着喜欢的姑娘,难道就因着这婚约不去追求人家么?又或者我有了喜欢了的人,难道也因为这个约定,就非做你太太不可?想得美。”说着咧嘴一笑,半真半假,逼得埔元也陪着微微笑了笑,却是神色黯淡。   这一天下午月银,埔元一起去了姚家,吴瑶芝却没来。姚子澄说,“后来吴瑶芝告诉她,她爸爸妈妈不放心她这样出来,就不和大家一起去了。”月银听了不免失望。埔元和冰心认识了,这两个人却聊得极好。昨天晚上的事,月银和雪心也不敢提,只问她见到了饭盒没有?雪心反问什么饭盒?月银说,“昨天你妈妈让我给你送饭来着,我见你不在,就留在值班室了。雪心心道自己科室的病人多是限制饮食的,倒是缺嘴的紧,笑说,“我没见到,指不定啊,是妈妈做的饭太香,哪个老馋猫小馋猫贪嘴吃了。”月银听了一笑,也就不放在心上。   当下几个人议定了行程,后天早晨出发,计定在杭州逗留五天。埔元和月银订婚的事情暂且没有提,月银心想不管当真当假,这个时候给子澄知道了,必定心里不高兴,既不愿让他玩儿的不痛快,便也绝口不提。   第三天早晨,几个人约了在火车站见面,意外的竟见到了吴瑶芝。她身上也不知道穿了多厚的衣服,一个瘦弱身子,给裹得极是臃肿,身后跟着一个女仆,一个护士。见了这几个人,忙说,“对不起,提前没通知,昨晚上我爸爸才答应了我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大家。”子澄道,“那你就在火车站傻等?若是我们晚上才来,可不是在这白挨了一日的冻了?”月银看她小脸通红,说道,“你来了可好,我们刚还说,少了你会没有意思呢。”瑶芝说,“不过爸爸一定让我带上两个人照顾我,可要麻烦大家了。”埔元道,“那不要紧,你身体不好,你爸爸不放心你也是人之常情。”接着介绍了吴瑶芝和冰心雪心姊妹认识。雪心说,“你早说就好了。我也是护士,我可以照顾你。”埔元道,“她爸爸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姑且让他们跟着,也免得瑶芝的父母担心。”雪心撇撇嘴,说道,“单你善解人意。”心中毕竟还是因为多了两个外人,颇不痛快。   好在那女仆和护士年纪都大了,在车上只昏昏沉沉睡着,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聊天,便不必顾及。吴瑶芝是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出来玩,虽然不大说话,单听着许多个清脆声音叽叽喳喳,也觉得十分欢喜。   雪心道,“子澄,你如何计划的,给我们说说。”子澄道,“咱们到了也是晌午了,吃了饭,下午就在西湖走走,不过可惜是冬天,也瞧不着荷花,就在湖上划划船罢。明日去西溪,在西溪住一夜,留两天。第四天就在清河坊逛逛,二姐要看衣裳首饰,看小玩意儿,还是听戏喝茶的,都随你。最后一日咱们再去灵隐寺瞧瞧,坐了晚车就回来了。”雪心道,“只去这么几个地方?”子澄道,“瑶芝和咱们一起呢。”瑶芝闻言,说道,“真是对不起大家了,单是为了我,要少去好些个地方呢。”冰心笑道,“什么话,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妹,最性急,按她的意思,走马观换的,反没意思了。难得出来玩儿一回,就该细细的游赏才是。”雪心看着瑶芝满脸歉意,自毁失言,也道,“大姐说得对,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磨磨性子。”   当日下车,下午就在西湖划船赏景。晚饭吃过一习杭帮菜,便在湖边找了个小旅馆落脚。晚上无事,月银和姚家姐弟自在楼下打牌,单留了瑶芝和埔元各在屋里读书。   却说瑶芝捧书在手,翻了几页,总是读不下去,心道这几年在病中,便是从早到晚的读书也不嫌烦,今日偏是心里不定,下床走了几回,心里总也发堵,披衣开了窗户,夜里空气清凉,幽蓝的夜里是好大一轮圆月。不期然一扭头,隔壁埔元也在望月,四目相对,埔元笑了一笑,说道,“他们都去打牌了,你要不要过来坐坐。”瑶芝只觉得脸烧得发烫,点点头,合了窗户,便往埔元屋里来。   埔元给她让了坐,说,“今一天怎么样,累了么?”瑶芝道,“都是你们在摇船呢,我也帮不上什么,倒辛苦你们了。”望着埔元铺上,一本《才子尺牍》摊在床上,说道,“埔元哥哥也喜欢读书么?”埔元笑道,“也不过是无聊时候翻翻看看。”瑶芝笑道,“你谦虚呢,我今天下午倒听月银姐姐说了,埔元哥哥也是才子呢,自小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后来入了新学堂,又念介绍西学的书。”埔元眼睛一亮,说道,“月银是这样说我的?”瑶芝道,“是呀。埔元哥哥和月银姐姐认识很久了罢?”埔元道,“有十四年了。我四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搬去月银家隔壁的。”瑶芝“哦”了一声,说道,“如此也算青梅竹马了?”埔元摇头道,“不算,如你说的,我小时候多在家里头读书,也不贪玩,月银却不一样,她小时候,可疯的很呢,那时候和我们街坊家的另一个男孩子要好。同我是直到入了国中之后才熟识的。”瑶芝心道月银姐姐如此性情,倒不难想小时候活泼好动。说道,“我自小也是身体不好,大夫不许多动,躺在床上无事,也爱读书。”埔元道,“你喜欢看些什么?”瑶芝道,“小时候是些画报,等大了一大识字儿了,多读些小说散文,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埔元笑道,“难怪了,身上是有书卷气的。”瑶芝脸上一红,说道,“当着埔元哥哥的面,可不敢当。”月光映霞下,埔元看她神色娇羞,不觉是另一番风韵,说道,“你长的同月银倒有一点像呢。”瑶芝道,“姚子澄也这样说过,是鼻子吧?”埔元点点头道,“不过你的眼睛是圆的,月银的眼睛同她妈妈一样,是长菱形的。”瑶芝道,“另着月银姐姐性子也爽朗,可惜这一点和她不同。”埔元笑道,“你就这样喜欢月银吗?”瑶芝点点头道,“喜欢极了。”埔元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依我看,你沉静恬淡,心思细密,月银就大不如呢。”瑶芝没想到埔元会如此评价自己,心里头满是说不出的欢喜。   过得一会儿,几个人牌局散了,纷纷上楼来。子澄见瑶芝在房中,说道,“我们在楼下摸牌摸的热闹,你们俩在这儿聊得倒也好。”瑶芝见她回了,就要告辞。子澄打趣儿道,“怎么见我来了就走,和埔元有一肚子话说,和我就一个字没有?我知道,我不如埔元英俊潇洒,可也不必就躲着我呀。”瑶芝听了,只道他是揶揄自己和埔元,急道,“我哪有那个意思?”埔元解围道,“人家都坐了好半天了,见你回来了,是好心让地方呢。”子澄一晚上本就输了几个钱去,心里正不得意,见埔元接话,说道,“你们自是话多,自是知己,你看得出来,我可看不出来。”埔元谅他年纪小几岁,也不计较,说道,“瑶芝,你先回去吧。”瑶芝也瞧出两人有些火药味,唯恐就吵起来,劝道,“姚子澄,我并没有看不起你,若是说错了什么,我道歉便是。”子澄道,“吴瑶芝,没你的事。你先回去。”瑶芝听了这话,越发不敢走了,挡在两人中间说道,“难得出来玩一回呢,为了什么,也值得生气。”子澄自知理亏,越发不肯失了面子,说道,“我没生气!你也白护着林埔元。”瑶芝他话里话外仍是些不清楚的意思,一急之下,就要辩白,结果张口便是一阵咳嗽不止。埔元忙道,“你怎么样?”瑶芝摆摆手,只是咳嗽,也说不出话,子澄道,“吴瑶芝,我错了,你没事吧?”   这方响动不觉惊动了冰心几个,来看时,瑶芝已憋得脸红。冰心怒道,“姚子澄,你又在这儿胡搅蛮缠什么?”子澄道,“不是……”雪心一面给瑶芝倒水,一面说,“不是你,难道埔元会惹事儿不成?才输了几个钱,就犯了小心眼而了。”瑶芝一面咳,一面使劲儿摆手,月银道,“好了雪心,你也少说几句。”子澄赌气,忿忿的就出了屋子。   过了好一会儿,瑶芝咳嗽方才止了,说道,“并不是子澄,我刚刚开了窗户,想是受凉了。”雪心道,“知道你好心,不用替他圆场。”埔元看瑶芝又是着急,说道,“是真的,子澄才刚回来,能说什么。”雪心听了,只将信将疑,冰心心道行程还有几天,此刻翻脸难免彼此难堪,既得了这台阶,对雪心道,“去找子澄回来,说瑶芝没事儿了。”雪心赌气道,“我不去。”月银道,“我去吧。”   下了楼,子澄正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呢。月银道,“瑶芝没事儿,上去看看吧。”子澄扭头不理。月银坐下道,“你说你,倒连个女孩子也不如了。瑶芝才好呢,就说是风吹坏的,叫我们不要怪你。”看子澄欲言又止,说道,“怎么,男子汉,做错了事,倒不敢认了?”子澄瘪瘪嘴,说,“你怪我了?”月银道,“怪你什么?”子澄脸上一红,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月银道,“同我说什么?上去和瑶芝道歉去呀。”子澄心里一横,说道,“去就去!”当下和月银上楼,分别对瑶芝埔元道了歉。听瑶芝满口仍道“不关子澄的事”,越是不好意思。   接着几日,一行人便是按着子澄计划,依次游览了西湖,西溪,灵隐寺,清河坊,照顾吴瑶芝体力不好,大伙儿也是慢慢的走,吴瑶芝看在眼里,心中颇是感激。唯独埔元子澄因着那一晚的事,终究存了疙瘩,彼此却不大肯说话。   最后一天在灵隐寺时,大伙儿去爬飞来峰,她也爬不上去,就在寺里等着,两个照料她的人也说想上去看看,瑶芝心知她们几日陪着自己,饶是好风光,也没怎么玩好,说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不会有事。”两人听了,谢过瑶芝,欢天喜地去了。   她一个人在寺里,给爸爸妈妈还有新认识的几个朋友都上了香,祝了愿。其实吴瑶芝从小信基督教,不过她心里,不但对耶稣崇敬,对一切神佛也都一般存着敬畏,因此也是虔诚许愿。   上罢了香,就坐在客堂里等着,这时候近了年关,来烧香的人不少,里头雾气缭绕,不禁给呛得咳嗽起来。旁边一个看香火的老师傅看她一个人坐的久了,便指引她到里头厢房等着。瑶芝道个谢,款款随老和尚起身。   那和尚见她行动,便知是身体不好,说道,“你一个人来的?”瑶芝说,“我朋友去爬山了,我爬不动,在这里等他们。”老和尚又问她是何病症。瑶芝说,“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具体的症状倒谈不上。左不过是今年这里不好,明年那里不足。中医西医都瞧过,只说让多养着。”那和尚点点头,似有所思。   瑶芝道,“师傅,听你们佛家说,人都有因果循环,我天生身体不好,也是我的因果么?”那和尚说,“姑娘信佛吗?”瑶芝说,“说来惭愧,我是基督教徒。”老和尚说,“只要不是妄信,信基督和信佛都是一样。”瑶芝说,“什么叫妄信?”老和尚笑道,“你看来烧香拜佛的这些人,平日里有多少人不积德行善,却在这时候来求菩萨保佑身体健康财运亨通,那就是妄信了。菩萨慈悲,可不是东郭先生啊。”瑶芝听了也微微一笑,说道,“我原想我身体不好,许是我前世作了坏事了。也或者是神佛为了历练我,给我的赏赐也未可知。但随在我身上了,我也该爱它。”老和尚说,“我的修为浅,前世的事可说不好,不过万事有因果,那是一定的。我见女施主所言,是有智慧之人。此生若好好修为,有望脱离轮回苦海。”瑶芝欠了欠身道“师傅是好心意。但说句实话,我迄今未觉得人生是苦。譬如这次随我来的这些朋友,每一个都是好人,世上若存这许多好人,又给我遇上,怎么能说是苦呢?我姑妄言之,我倒觉得这一件上佛家说的不对,人生在世,便当感激不尽了。师傅莫怪。”那老和尚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人得人身,虽不及脱离轮回,原也强于兽鬼之道,你这小小年岁,有这等体悟,慧根可远在老和尚之上了。”瑶芝赶忙道,“这可不敢。我年纪轻,原有许多不懂的道理,还望您指点。”老和尚点头微笑,说,“我瞧你见地豁达,心地慈和,果真有不懂的,只怕是个情字了?”瑶芝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老和尚道,“依老衲之见,情字于世间诸事一般,若不执着,便可解。”瑶芝道,“但世上可不执着于情的人,只怕很少了。”老和尚道,“情之为劫,苦乐交融,人惧其苦而贪其乐,故沉沦之。”瑶芝说,“我不怕苦,但怕我爱之人并不爱我。”老和尚道,“爱是喜乐。你若不奢望其回报,只存祝爱之心,当可脱苦。”瑶芝想了一想,说,“若按师傅说的,这种爱也不是爱了,对天地万物,均可存着这份爱心,可不一定是情人了?”老和尚捻须笑道,“小姑娘果真是智慧之人。”   这时候前头听见那女仆两个人在前头喊小姐了,瑶芝心道,我换了地方,她们找不见我,可着急了。当下起身对老和尚行了个大礼,说道,“今日得闻师傅一席教诲,受益匪浅。”老和尚亦含笑还礼,说道,“得见是缘,老和尚亦谢过女施主。”   两个女仆见了她好端端的,才放心了,埔元他们却晚了好些时候才下来。见了瑶芝,月银递给她一副画儿,原来是她想到瑶芝从来没有爬过山,在山上把景致都画了下来,想给她看一看的。埔元道,“咱们也没有照相机,要是有了照相机,可以多拍几张就好了。”瑶芝看着月银亲笔画的山上风景,道,“照相机虽然真切,不过不见得有月银姐姐画中的意境。”雪心笑道,“不过是碳笔画,她又是匆忙画的,你看出什么意境了?”瑶芝说,“我看见风了。”子澄道,“风又无色,你怎么看得出来?”埔元说,“你是从这树枝流水中看出来的罢?”瑶芝说,“树枝流水中也有的,这片空白里也有的。”子澄说,“不就是白纸了?”瑶芝摇摇头道,“也说不清,但觉得有好大的风吹过来。许是月银姐姐画画时候,心中也存着风罢。”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头雾水,但说那时候又一阵大风,果真不假。听子澄道,“你能看出来,那也奇了,咱们刚刚在山上画画的时候,果真好大的风。”月银笑道,“我学艺不精,风虽在心里存着,可画不好,没想到真给看出来了。我说头一次见着瑶芝就喜欢,原来遇到一个知己。”瑶芝听了一笑,将那画放入怀中,仔仔细细收好。   从灵隐寺出来,这一晚的饭食由瑶芝做东,请客算是谢谢大家一路照顾。月银,冰心和埔元原本都是坚决推辞,但瑶芝执意如此,幸而请的不是什么名贵菜肴,只是些家常便饭,他们几个人吃的才算安心一些。   吃饭时,埔元终于将订婚的事说了出来。其实他和冰心投机,之前已经透露给了冰心,并将子澄的事情也说了,请冰心决定什么时候告诉他。冰心建议还是回去之前罢,路上也能劝劝,省得回去爹妈看的都奇怪。果不其然,子澄听了这话,当下就变了脸色,说,“你们不是还要上大学么?”埔元道,“只是订婚,结婚自然等到大学毕业之后了。”子澄说,“那又急着订婚干嘛?”冰心道,“你激动什么?我给你领个姐夫回来你欢天喜地,月银姐姐也有了未婚夫你就不该高兴了?怎么,我是姐姐,月银就不是你姐姐啦?”冰心反反复复,又是姐姐又是姐夫,说的子澄无从反驳。月银心想,就算和埔元订婚没有别的好处,便能断了子澄这怪念头也是好的,说道,“就是的,子澄,你叫了我十几年姐姐,翻脸不认人了么?”子澄又是哑口无言,一张脸憋成酱紫色。   雪心拍手笑道,“好啊,蒋月银,你连我都瞒着。不行,回头你结婚了,我给你做伴娘。”月银道,“咱们还不知谁先结婚呢,也说不定是我给你做伴娘。”冰心不似先前时腼腆了,亦笑道,“可惜我在天津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妹妹都不能来了。   就在这时候,噗通一声闷响,不知何时,瑶芝突然昏了过去。那女仆护士二人立刻慌了,几人也唬了一跳,雪心凑了过去,只见她嘴唇闭得紧紧的,脸色也惨白的,边按她人中边说,“怕是这些天运动过度,累的。”当下也无心再吃饭,匆匆会了帐,几个人连夜将她送进了医院。月银几个在一旁瞧着医生检查,不觉急得都是手脚冰凉。   医生看过,和雪心说的倒是如出一辙。雪心有些得意,说,“护士当久了,我也成了半个大夫啦。”冰心瞪她一眼。只听那大夫又说,“如今最好静养几天,等情形稳定了再出院。”   冰心年前就要回天津去,也不能在杭州多做逗留,雪心还要上班,亦是不行。那两个仆人一个回去报信,一个护士留下照顾,余下月银子澄埔元三个都说要留下。冰心道,“你留下干什么,你个男孩子,照顾她也不方便。”子澄说,“那埔元不是一样?”冰心道,“总要留一个下来陪月银吧。”子澄说,“那怎么就不是我留下?”雪心道,“这怎么比,你忘了,人家可是未婚夫呢。”子澄反唇道,“不是还没订婚呢。”月银眼下只担心瑶芝身子,也无心顾及谁去谁留,对冰心道,“子澄愿意留下,就留下吧,雪心,麻烦你去跟我妈妈报个平安,订婚酒咱们也要晚几天吃了。”雪心点头道,“你放心。”   第二日一早,冰心雪心依照计划回去,月银和子澄一并去送。冰心和月银悄悄说,“你留子澄下来也好,好好劝一劝他,不然回了家,也不肯安心的。”月银道,“你放心回去,给铭宣哥哥带好,子澄那头儿,我尽力劝他就是。想来是已是心血来潮,再长大一些就好了。”冰心点点头,心中却想,这弟弟自小性子执拗,只怕没有那么好劝。   就在他们回医院的路上,瑶芝昏了一夜,终于醒了。那女仆赶快去买早点,留下埔元照料。埔元瞧她嘴唇发白,问她,“你口渴么,要喝水么?”瑶芝点点头,埔元拿水喂给她喝了。瑶芝道,“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埔元道,“你要是不舒服,早一点说,不要不好意思,身子要紧,嗯?”瑶芝听他如此和声细语的说话,摇摇头,心道,老师傅,你说的话原是不错。但不奢望回报的祝爱,实难做到,况且我喜欢的,又是这样一个好人。问道,“月银姐姐她们呢?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埔元说,“子澄和月银也留下了,这会儿送冰心雪心去火车站了。我们三个等你好了再一起回去。”瑶芝道,“你们的订婚也耽误了吧?”埔元笑道,“结婚还要四五年之后,订婚耽误几天时间,怕什么的。”瑶芝道,“对不起了。”埔元柔声道,“瑶芝,不需要道歉,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原是我们对不起。”瑶芝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身体不好,硬跟着你们出来的。这几天已经拖累你们,少去了好些个地方了。”埔元听她如此言语,心道如瑶芝般善解人意,也是罕有,偏生身子羸弱,心中不觉亦大有怜爱之意。   不久那女仆回来,也忘了问瑶芝想吃什么,便牛奶面包豆浆稀饭全买回来了,瑶芝喝了些牛奶,咬了一口面包,便说吃不下。那女仆便让着埔元也吃了些。瑶芝问,“你们和爸爸说了?”那女仆道,“昨晚上就打过电话了,今凌晨阿冬赶着头一趟车回去报信儿的。”瑶芝道,“又多事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年关岁尾,爸爸正是忙的时候。”那女仆道,“这可不敢,小姐您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   话音才落,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埔元以为是子澄他们回来了,结果迎面撞上的竟是个中年男子,穿黑色呢绒西装,黑皮鞋,头发也是油亮,一见便知是有些身份的人。只不过眼下这人神色焦急,脸色也十分不好。那女仆见了,起身叫了声老爷,就不敢说话了。埔元这才知道这人原是瑶芝爸爸,只是意外他居然连夜从上海赶了过来。   埔元问了声好,那吴老爷也不大理会他,只问吴瑶芝怎么样了。瑶芝对着埔元欠然一笑,说,“没什么,有点累了。这是林埔元,我的师兄。”吴老爷看着埔元嗯了一声,心思仍旧挂在瑶芝身上,说道,“都晕了还是一点吗 ?就不该让你出来。”瑶芝说,“我头几天玩儿可高兴呢,长这么大也没这么高兴过。”吴老爷心中亦知女儿常困在医院和家中,难得几个同龄朋友,说道,“好了好了,下次爸爸陪你一起出来就好了。”随即吩咐道“阿春,你给小姐收拾收拾,我们回去了。”埔元道,“吴先生,医生说了,要静养几天的。”吴老爷不理他,对着女儿说,“我刚去问了医生的,可以走了。爸爸开了汽车接你回去,不会难受。”这才又对埔元说了声,“多谢你照顾我女儿几天了。”埔元见吴老爷爱女心切,虽觉态度冷淡,总是一片可怜父母之心。吴瑶芝看着他,只是满眼歉意。   待子澄和月银走路回来,吴老爷的汽车已经走了。子澄道,“他爸爸来接的?亏得我们还特地去买了好些点心回来。”埔元道,“瑶芝爸爸看样子很心疼她。”月银说,“那也难怪,从小就一个女儿还身子不好,自然紧张了。”子澄说,“月银姐姐,埔元,你们吃点心不吃?”埔元刚刚碍着面子,只喝了几口白粥,这时候早己饿了,便接过来吃了,月银子澄也拿着点心吃了起来。埔元说,“现在瑶芝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子澄却说,“已经跟家里告了假,不如咱们折向苏州再玩儿几天去。”埔元又看月银。月银既一开始就对订婚一事无甚兴致,心道此刻回去吃什么订婚酒,倒不如在外头逍遥自在,这次便也随了子澄,说道,“反正离开不远,咱们也没去过苏州,就一起去一趟也好。”埔元见二人都是如此意见,说道“既如此,我和家里头说一声先。”子澄道,“还说什么,昨儿不是告过假了。”埔元道,“昨日说的是陪瑶芝,如今却是出来玩的。”子澄心道埔元可是迂腐,没好气儿道,“要是家里人不许咱们去呢?”埔元道,“不过是打个招呼,又有什么不许的?”月银眼见子澄来了脾气,劝道,“算了,埔元,就先斩后奏一回,难得出来一趟,玩就玩个痛快。”埔元虽是无奈,但见两人均是此意,也少不得依了。   当日几个人坐车往北去了苏州,比较杭州的山水,苏州的园林又呈另一番意境,不过这时候既少了几个人,这三个人又各怀心思,难免心猿意马,几天后回到上海,月银回想,除了那甜的腻人的苏州包子,竟不记得这几天去都看了什么了。    ☆、订婚   几日后回到家,方才将去苏州的事和芝芳交待了。芝芳难免数落她几句自以为然,目无尊长。月银自知理亏,也便听了,又忙问妈妈这几天家里的生意都还可好,芝芳说,“都好,我一个人忙一点而已。”月银讪讪一笑,也不多说。   芝芳道,“对了,有个人给你送了个饭盒过来,说是你落下的。”月银听了饭盒两个字,先是不解,随即想到或许是医院的事情还没结束,未料到那时候一时兴起,现在却哪有那个闲心再去理会。便嗯了一声,说是雪心的,回头送去。   芝芳又道,“我和你美云阿姨商量过了,正月里的日子都不怎么好,就再延一延,到二月初八。”月银道,“你们决定。”芝芳道,“不过咱们原说了过年里要和姚老师一起吃个饭,这个饭还是照吃,到了二月份,咱们或者找一家酒楼去吃,也郑重些……”月银对此既不上心,便一一说好。芝芳亦瞧出她心不在焉,说道,“这些天尽在外头疯跑,你累了罢?累了就歇一歇去。”月银正是满心不得已,听了这话,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了一个长觉。   送了冰心走后接着几天就是过年了,月银仍是担心吴瑶芝身体,不过既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只好等着下一个学期。幸而听埔元说他爸爸又关心他,家里似乎也富裕,想来总会照料周全,才放心一些。   如此迷迷糊糊,日子一天天走过,距离二月初八已然近了,心里多少又是忐忑起来。即便和埔元有话在前,这订婚不当真,但既有许多人做见证的,日后究竟能不能“不当真”,实在也无着落,况且订婚酒吃过,无论如何身上也多了一件束缚,仿佛是野马被绑上了鞍子,自此再不能恣意遨游。惟独的好消息,是后来不久接到的大学入学通知,月银原未存什么希望,竟鬼使神差的考上了,正应了一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在家待到元宵节后,学校开了课。月银巴不得的回了学校,便立刻从同学耳朵里听见了不少新消息,其中一个便是程洁若要和朱全宁订婚了。贴子也给了她一张,月银心道自己和程洁若只是泛泛之交,不过是朱全宁和埔元关系好,所以也将自己捎带请了,去不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两人订婚的日子就在最近几天,想来是新式家庭,不讲究那些老黄历了。   埔元与她商量说,“不过咱们订婚不打算请同学,不然趁机也好回一个礼了。”月银说,“既然咱们不请,也就别张扬罢,还是等毕了业再说。”   月银既知道朱全宁请自己是捎带的意思,周末那场订婚酒也就没有去吃。本想躲一个闲,不想芝芳却硬拉了她要去做衣裳。月银辞道,“一个订婚酒,吃顿饭而已,哪儿用得着。”芝芳道,“咱们家人原本没什么,可是总得有点样子给林家看罢?咱们不动手,那是等着人家来给咱置备东西的意思了?”月银道,“云姨也熟,用得着么?”芝芳道,“你又不懂了。过去是姨姨,日后是婆婆,怎么一样。你今天不去也不成,我叫了舅妈来了。”月银自知红贞最喜欢凑热闹,听了这话,也知是躲不过去,只懒懒不愿意动弹。   红贞比着定下的时候早了半个小时,月银尚且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服,免不了给她一通数落,只好笑着听了。   待月银收拾好了,舅妈妈妈一左一右拉着她上街,说是只做套衣裳,但裁了衣裳后,又领了月银选了些首饰脂粉。月银将那胭脂盒子捻在手里,满心厌烦说,“我从来又不涂这些个。”红贞说,“过去是过去,将来是将来,做媳妇和做姑娘左右不一样了。”说着自作主买了胭脂口红,此刻月银心中已是好大不情愿,虽知是长辈好意,但毕竟和自己心意相反,末了三人在茶楼吃茶时,月银只听着两位长辈又说又笑,自己却不怎么开口了。   由茶楼出来,早有许多车夫瞧见,周围好几个黄包车夫麻利的起了身,猛然间,月银瞧见了冲在最前边的,竟是康逊。康逊自然也看见她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个多月不见,他已经见黑了不少,肌肉似乎也结实了;月银脸上却仍带着刚刚由舅妈给涂上的口红胭脂,显得甚是娇艳,两人这副样子见了昔日的同学,心里都是尴尬。芝芳隐约记得是那天来送棺材的男孩子,说道,“你是月儿的同学罢?”康逊支吾了一声。月银心知他这副样子给母亲瞧见,必定极是难堪,跟妈妈说,“您等我一会儿,我和他说几句话。”芝芳听了这话,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便不多问。月银让康逊跟着他一起走到墙边上去,说道,“这一个多月过的还好?”康逊说,“你瞧呢?”月银道,“你偏不肯开口的。”康逊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男子汉总不好一直等着别人帮忙。”月银说,“你没听过一个好汉三个帮么,若太难了,也不要死撑。”   康逊端量她打扮,说道,“你如今过的不错么?”月银既不想将订婚的事说出来,含混道,“是家里有了点事,才出来裁套衣裳的,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康逊悻悻道,“起码你还有一个门面可撑,比起我这堆烂木头破椽子,也是不错了。”月银问,“你爸爸怎么样了?妈妈和弟妹呢?”康逊叹道,“死当然死不了,不过没钱治,一条腿总是废了——哎,与你说这个做什么,班上的同学们都好么?”月银听他问起,便将她知道的近况都和康逊说了,最后也提了提道,“还有程洁若,今儿才同朱全宁订婚,原也请了我的,不过没有去。”康逊啊了一声。月银不知他痴恋程洁若已久,只道康逊虽然从前在班里头不怎么活跃,可毕竟也是关心大家的,问他要不要有空回去看看。这时候听康逊已岔了话,说道,“蒋月银,你和你妈妈回家吗?我拉你回去。”月银忙道,“不用了,我和妈妈走路就好。”康逊笑道,“刚刚明明就是要雇车的。我拉你,你也得给我车费,只当照顾我的生意了不成?”月银听罢,不好再推辞,让妈妈做了康逊的车,自己坐别的车回去。到了家,付了钱,康逊笑道,“多谢了,这就再见了。”又对芝芳说,“伯母再见。”   月银看康逊谈笑,反而不安。芝芳问她,“他不是你同学,怎么了?”月银便将前因后果和妈妈说了。芝芳叹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时候如果桃园帮没有被吓跑,现在自己和女儿也是这样一般的结局了。月银道,“原来康逊并不是这样爽落性子。”芝芳道,“经了这么大的事儿,人总会变的。”月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虽是心里觉得有什么事不妥的,毕竟也不再提了。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雪心来了。一进屋就扯了嗓子说,“好啊,说说你们几个,把我诳回来,自己又跑到苏州逍遥去。”月银笑道,“怎么是诳你,姚护士职责在身,不比我们几个是闲人。”雪心道,“你别说,这阵子可是累死了,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是解脱了。”月银道,“怎么了?”雪心伸个懒腰说,“热烈庆祝,大人物出院啦。”一个啦字被拖了好长说完,接着一下子倒在月银的床上。却又猛然弹起来了,月银笑道,“我的床上有钉子么?”雪心指着桌上一堆杂物说,“那个是我的饭盒么?”月银看雪心指的,推在一堆杂物中间的,果然是那个已经被她忘了的饭盒。雪心笑道,”我当怎么没有了呢,原来是被你偷吃了,吃的这么干净,怎么不连饭盒也吃进去?“月银不好解释,说,”是你的,你拿回去吧。我都忘了。   雪心道,“对了,之前我也没有敢和你说,你送饭那天没见着我,是那个大人物病危,我们都被叫去抢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下就要打起来了,然后——“她故意卖了个管子,想让月银说,“然后怎么样,快告诉我啊”,不过月银既然当时在场,也不理她,反而漫不经心起来,后来到底雪心憋不住了,说,”你猜怎么,我对着他们吼了一句,“请你们闭嘴”,后来他们就真的闭嘴了。你没看着呢,几十号黑帮的,可都听了我的。”月银笑道,“你果真是这么说的?”雪心得意道,“是啊。”月银说,“不是别人叫你传话的么?”雪心说,“反正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月银道,“可是省略了三个字,谭先生。”雪心不禁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你在吗?”月银不敢说当时躲着偷听,笑道,“我当时才走到二楼,就听见天上传来一声怒吼,原来是咱们雪心女侠从天而降。”雪心笑道,“可不是呢,对着一百多黑帮敢吼一声,也是好大的胆子了。”月银道,“那个让你传话的谭先生是什么人?是帮主?”雪心说,“帮主?帮主是个老爷子,当时正在鬼门关口站着呢,哪还会说话——哎,你怎么知道病的是帮主了?”月银道,“你不是说黑帮,我想那么多人站在外头,病的一定是帮主了,连医院外头都有很多放哨的。”雪心笑说,“你倒瞧得仔细。跟你说罢,我们每天上去也有人要搜身,亏得你没和我妈说,不然她准担心了。其实我那个同事哪是病了,是吓得不敢来了,又怕丢工作,只好说是病了。”月银道,“然后姚雪心女侠就挺身而出了。”雪心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让我传话的那位先生就很好。也不知道旁人怎么那么怕他。”月银道,“是什么帮?”雪心说,“院里不告诉,不过我听同事说,似乎是兰帮。”月银说,“那个给你传话的人多大年纪?”雪心说,“也就三十上下,可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那么大的气派。”月银心念一动,心道那时候埔元扮过的也是谭先生,也是二三十岁,想来就是这一个人了。   雪心听她问这许多,说道,“你也好奇罢,以前我也只听说过他们是如何如何的狠,如何如何的坏,不过那个老爷子人可好。”月银道,“怎么说?”雪心道,“那个老爷子醒了以后吃药打针一点不耍脾气,有时候我们紧张了,扎针扎不好,他还开开玩笑,比我们科里的那些个老公公老婆婆可好伺候的多了。”月银听了,倒不以为意,心想一个兰帮的帮主,原该有这样的气度,听雪心接着道,“还有那位谭先生也很好的,他每次来,当班的护士都能收一点东西。”月银笑道,“你收了什么,才给人家说好话的?”雪心说,“不值钱,是些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罢了。难得的是人家有这个心意。”月银说,“人家既对你如此好,打算怎么投桃报李呢?”雪心笑说,“人家缺少什么?便是以身相许,谭先生还瞧不上眼呢。不过是尽力照料他们的老爷子就是。”   两人再闲话一阵,月银道,“今晚你在我家吃饭么?我给你做去。”雪心道,“不了,我还是等着下个月吃你的喜酒吧。”月银不禁脸红,说,“什么喜酒,就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雪心笑道,“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还不是喜酒?”月银也不争辩,问道,“饭盒你还要不要了?”雪心说,“一件小东西,也值得记挂,送你了,我晚上还和秋娟她们约了看电影去呢。”   送了雪心,月银将那个饭盒捧了出来,上头已经蒙了一层灰尘。便将上面盖的灰尘拂了,打开来看,饭菜自然没了,不过却多了一张支票。月银心里一沉,想妈妈把饭盒拿了回来,自然也打开了,不过她不认字,也没见过支票这东西,只以为是留的字条什么;却没想到月银将这东西拿了回来,竟一个月连瞧也不瞧一眼。   支票上是整整一万大洋的金额,背面留着一个地址。看着这支票,月银已明白谭锡白是什么意思,不禁怒起,忿忿将饭盒往地上一丢,铝制的盒子在地上轻轻一弹,发出脆生生一响。   第二天下课,月银即去了静安寺,收领的和尚头一次见着这么大手笔的香火钱,忙着给月银看座倒茶。月银道,“师傅,我也不是个正经香客。这笔款子捐给你们,有条件的。”那和尚道,“贫僧多谢施主有敬佛之心,旁的事,但讲无妨。”月银瞧着这和尚说话十分和气,也缓了口气道,“师傅,这钱原也不是我的,是我代另一位先生捐的。那位先生倒有个不情之请,想来寺中清修三个月,不知道寺中能否接纳。”那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说,“原是如此,那位施主既有清修之心,我们断无回绝之意。”月银道,“另者,这位先生原是有些名头的,也想借此机会号召更多人多修佛事,希望能在报上刊一条消息,不知方便与否?”那和尚说,“先生有心广播佛法,亦是好事。”月银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对欺骗这好心和尚有些过意不去,起身施礼道,“如此,我多谢师父了。请教师傅法名?”那和尚起身还礼,说道,“贫僧慧明,亦谢施主布施敝寺。”   从静安寺折回,当下便给上海几家报馆打了电话,说了谭锡白要出家清修之事。她心中忖度,自己这样贸然打电话过去,不知道对方有几成相信,但这许多家报官,只要有一家刊出了消息,就足够逼得谭锡白出家清修去了。想到这里,心中自是好大得意。   结果第二天,果真有两家无惧的小报刊出了这消息,虽是小报,但牵扯上谭锡白的名头,渐渐就传成了一件大事。谭锡白如若辟谣,便是说自己不肯捐款,也无侍佛之心,如此难看之事,做出来不过白扫自己的颜面,月银料得他是不会如此。   再隔了几日,谭锡白果真去了静安寺中,这一次乃是他亲自给几个大报一起刊实的消息。月银将报纸往手中一拍,心笑道,你这臭小子,不自量力,我偏要你连着三个月一个女人都碰不得。   如此想得,心中好笑起来,埔元叫她也充耳不闻。埔元再唤一次,月银方才知觉,问道,“怎么了?”埔元道,“下去看看,操场上有人动起手来了。”月银心里一惊,只道莫不是自己如此作为,谭锡白生气了来找麻烦吧?赶紧随了埔元奔下楼去   及至跟前瞧了,动手的一个是学校的门房,另一个却是康逊。那门房四十多岁年纪,别的好处没有,单是身子强健,相比之下,康逊瘦的如一支竹杆,动起手来,便是挨打的多,打人的少。两人撕扯着,嘴里不清不楚,不知道说得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拉架,直到埔元来了,方才指挥几个男生把两个人拉开。   眼下两人都带了伤,不过伤轻的门房给几个学生扶着,伤重的康逊却倒在地下。   月银见状,赶紧走过去,和埔元一并把他扶了起来,问说,“你怎么样?”康逊往地下啐了口血,恶狠狠瞪着门房。门房说,“你这个人也不讲理,我说了不能进来。”康逊道,“我也说了我过去是这里的学生,来看看老师同学的。”那人说,“你证件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怎么能放你进来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呀?”康逊听了,又是生气,月银埔元赶紧一左一右拉住了。月银道,“好了好了,大爷,这的确是我们同学,我们都认识的。”那门房受伤也不轻,指着康逊鼻子说,“这人不会好好说话,问几句就火了。”埔元代为赔礼,又说,“康逊,你回来看看,我们很高兴的,上去坐坐吧。”不想康逊没丝毫好气儿,却挣脱了埔元的手臂说,“不用了,已经看到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原来程洁若这时候正也在操场,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她一个,康逊起身后,看到程洁若盯着自己,却是带着厌恶,害怕和怜悯,当下心里一团冰凉,再也不愿意在这学校里待一时半刻了。   康逊走后,人群散了,月银看着地下的血迹,心里总不是滋味。这时候听一个人说,“也真榆木脑袋了,进学校又不一定走大门。”月银抬眼一看,却是阿金。   埔元打个招呼,说道,“徐金地,你回来了。”徐金地道,“林公子,咱们俩也没什么旧可续的,跟你借用月银一会儿行不行?”埔元听得他冷嘲热讽,也不生气,对月银说,“那我先回去了。”   埔元走后,金地说,“这个真惹人生气。”月银笑道,“你俩什么时候结了梁子,现在还没算完?”阿金说,“那怎么办,旧账未了,又添新帐,只怕这辈子也算不完了。”月银说,“什么叫做新帐?”阿金道,“你要给嫁给他了,不是么?”月银叹口气说,“什么嫁不嫁,两家老太太的热情,先订了婚,结婚却还早呢。”阿金听了这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色,忙问说,“怎么是老太太的意思了?你不愿意?”月银说,“愿不愿意,这个也谈不上,这一件事,我倒从来未细想过的。”阿金闻言愈发欢喜,笑道,“果真如此。怪不得那天在街上,撞见你又买首饰又试衣服,却不和你妈妈舅妈一般说笑,那本不是新娘子该有的模样。”月银听了这些,恍然说,“你没事儿了?”阿金说,“怎么没事儿,有好事呢。”月银笑道,“你何时发财了?还是升官了?”阿金面有得色,点头道,“都有。说起来,这件事也多亏你呢。后来我才听说,去我家盯梢的三个小鬼被你一锅滚水,弄了个一死两伤。”月银原只以为那人伤的不轻,却未料到会因此送命,忙问道,“怎么,那个人死了?”阿金笑道,“看你吓得,没有死,不过皮肉受了不少苦就是。我后来想去找他晦气,看他们都在你手底下挂了彩,也就饶了他们了。”月银这才放心,说道,“后来还有更精彩的,你听说了没有?”阿金道,“扮大鬼吓小鬼,那也只是你才想得出来了。”月银说,“用的是兰帮谭先生的名号。对了,那这位谭先生是什么来历?副帮主么?还是什么堂主?”阿金道,“兰帮没有副帮主,只有三个堂主,剑兰堂的堂主叫曹四通,寒兰堂张少久,墨兰堂洪德高。至于这个谭先生,自小是老帮主养大,已暗定了就是下一任的帮主呢。”月银说,“怪不得那天提了提这名字,那几个小流氓吓得屁滚尿流。”阿金说,“既是未来的帮主,他们怎么得罪的起。”月银听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阿金见月银突然提起这一桩,倒有些担忧她是否惹上兰帮什么麻烦,问道,“你怎么想起打听这个了?你借用谭先生的名号借出了事?”月银忙道,“没有没有,一时好奇。”想了想道,“对了,你的问题怎么解决了?”阿金道,“这次来,是和你告别的。”月银说,“你上哪儿去?事情解决了,还要走?”阿金道,“正是因为解决了,才要走,我要去东北了。我刚从家里回来,已经见过我太爷爷和爸妈了,说是去东北学做药材生意,其实呢,是去做土匪的。”月银惊道,“土匪?”阿金方道,“上次偷了帮里的东西,是帮主好不容易搞来的枪支,我转手卖了一个东北女人,她是兴安岭上的土匪,做成了这笔买卖,她知道我眼下没有出路,便收了我做山上的六当家。怎么,你不高兴?”原来阿金见月银听一句,脸色变沉一分,忽然的,月银却笑出来道,“罢罢罢,日后我若有幸,去东北瞧你,也见见那边白山黑水是什么样子。”阿金道,“你不拦我?”月银道,“拦你又用么?”阿金笑道,“你不生气便好。大当家的是有事要办,耽误两天,我才有功夫来见见你们,转眼也就走了。”   原本阿金还想下午要陪月银听过一堂课再走,月银笑他,“你听老师讲课不就和孙悟空听唐僧念紧箍咒一样?”阿金说,“我还有时间,总想多和你待一会儿的,月儿,我看干脆你把下午的课逃了,咱们去吃麻辣烫去。”月银道,“逃课?”阿金不以为意,说,“怎么啦?小时候又不是么干过,你忘了那个时候咱们每天下午跑去出玩儿,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你还跟你妈妈撒谎,说老师在学校给你们补习呢。”月银笑说,“怎么不记得?要不是我那回跳墙摔伤了,我妈妈还发现不了呢。”阿金说,“和你再走一走小时候的地方也算了我一桩心愿,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了。”月银道,“什么了心愿。胡说呢。”便让阿金等等,过一会儿从楼上拿了书包下来,说,“你还是跳墙出去罢,我穿裙子,从大门走。”   过一会儿,两人在门外见了,阿金说,“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出来了?”月银道,“我是名正言顺请了假的。”阿金说,“什么名正言顺?”月银说,“我叫埔元跟老师写了一张条子,说我生病。”阿金道,“埔元同意了?我还以为他准要教育你一顿。”月银笑道,“你怎么偏看他是不得意,埔元哪有那么碎碎念了。”   两人一下午只是吃吃玩玩,傍晚便从江边折回家去。刚刚一转身,阿金突然低声叫道,“大当家!”月银循着阿金的眼光也望过去,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手中挽着一个男子,头侧着轻轻靠在那人的肩膀上,显然有无限眷恋,而那男子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也将脸贴在那女人的头上。   月银刚想打趣儿,说原来你们的大当家也要谈恋爱的,这时候那男子侧了侧身子,月银惊见这男人竟是她舅舅芝茂!   不假犹豫,月银快快拉着阿金走到树后,说道,“那个是你们大当家了?”阿金正看得津津有味,笑道,“我说这几天她神秘兮兮的说要办事,还以为是什么大买卖,原来是和男人谈情说爱了。”月银倒无暇顾她们的买卖,只一心记挂一向本分规矩的舅舅,为什么会和东北的一个女土匪扯在一起。看二人的关系,绝不是最近相识,倒像是故人重逢。舅舅与舅妈结婚十载,若是故人,岂非是舅舅做出什么对不起舅妈的事了?对阿金道“你再瞧那个男人。”阿金见月银面有忧色,细细打量一番,虽是这几年极少照面,但那身形举动都颇为熟悉,踌躇道,“怎么瞧着像你舅舅?”月银道,“你们的大当家是上海人?”阿金道,“不是,不过听说年轻时候来过上海。似乎也是十多年前了。”十年,月银心想,既如此,便是舅舅舅妈结婚之前的事了,心中微微松口气,问道,“你们大当家没有成婚么?”阿金道,“没有。大伙儿原以为她是男儿脾性,瞧不上旁人,没想到却是心中有人,又是个文弱书生。”月银听这口气,颇有不以为然之意,忍不住辩白道,“我舅舅外和内刚。若你们当家是个平常女子,我倒替我舅舅叫不值了。”阿金又要说话,月银指了指他们,将手指按在嘴上,示意阿金先别说话。   黄浦江边风声细细,隐隐传来女子的低声啜泣。芝茂不语,只用手不停摸索着女人的肩膀,渐渐女人的肩膀也不再抖动了。芝茂方说,“茹儿,不管能不能再见,不管此生寿命多长,我活一日,心里便有你一日。”碧茹道,“我总贪心,有你这一句该够了。”芝茂道,“你不贪心,是我对你不起。”碧茹摇摇头,轻笑道,“芝茂,你我间说这样的话么?”芝茂也笑了,说道,“是,不必说。今日能再得见,我已铭谢天地。”碧茹道,“我也是。再得见一次,死也无憾了。往后的,你便好好待红贞,抚养阿聪阿睿。”芝茂迟疑,说道,“你要见一见阿聪阿睿么?他们……”碧茹闻言,又红了眼眶,说道,“不必见。我信红贞会好好待他们。”   阿金和月银躲在树后面听他们说这些情话,不觉都面红耳赤,月银只道舅舅木讷,不善言辞,原来竟有这样一面。   芝茂又说,“茹儿,今生我们有缘无份,存一份念想已到了极致,但我愿下辈子能有缘有份,和你真做一对平凡夫妻,哪怕只过一年半载,也满足了。”碧茹说,“如果有下一世,我也愿只做个百姓家的小女儿,等着你的八抬大轿把我娶回去。”   夕阳渐渐染红了西方的残云,橙红的颜色瞧得人迷醉,碧茹和蒋芝茂就此不再说话了,月银不知道里头的故事,但想必在十年前,两人必定是爱的惊天动地罢。后来天色渐渐暗了,芝茂方和碧茹离开。走的时候,两人依旧挽着胳膊,如一对老夫妻般恬静从容。月银单看着那背影,忘记舅妈,竟盼着两人真的如此做成夫妻就好了。   他们走后,月银和阿金才从树后面现身出来。月银暂不提此事,说,“你也走了?”阿金道,“是该走了,我送你到家。”一路上两人也不多说话。到了巷子口,月银顿了脚步,说,“好了,这一次是正式的再见了。”阿金却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月银,你跟我一起走吧”。月银惊了惊,说,“你说什么?”阿金眼中说不出的急切,但终究是慢慢黯淡了,说道“没有什么。月儿,我该走了。”月银心中清明,既知此一去东北生死难料,偏要他心中存一份念想,拉住了道,“阿金,未来如何我不知道。但借用我舅舅的一句,我活一日,心中也有你阿金一日。保重自个儿。”两人对视无言,阿金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说道,“记着了,我走了。”   几天后舅舅和舅妈来家里吃饭,神色憔悴不少。芝芳道,“怎么一开学就这么熬人?还是病了?”红贞说,“可不是,这几天总是加班,回头我熬点莲子猪心汤,补补心气。”芝茂勉强一笑,说,“我又不是个姑娘,哪有那么娇弱?”红贞说,“我看呀,你就是没我们几个女人强健。人家怎么说,你是手无缚鸡之力。”蒋聪接口说,“我们也比爸爸身体好。”红贞笑骂,“你们一对儿小猢狲,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谁敢跟你们比?”蒋聪问,“猢狲是什么?”蒋睿说,“猢狲就是孙悟空,这都不知道,真笨。”蒋聪说,“猢狲是猴子,我是孙悟空,你是猴子。”蒋睿说,“我才是孙悟空,你是猪八戒。”说这在蒋聪脸上拍了一掌,蒋睿自然也不肯依,就要来追,一时间,两个孩子就在芝芳家的院子里追逐起来,芝茂看着这一对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月银心中却猛然冒出碧茹那天说过的话来,她这次来,见舅舅也就罢了,为什么舅舅单单提出来,问她要不要见阿聪阿睿,莫不是……这念头将月银吓了一跳,再看一对表弟,果真眉眼间与那叫碧茹的女人说不出的相像,这时候阿聪被阿睿逮到了,阿睿得意的咯咯笑起来,左边脸颊上,便现出一个和碧茹一样的梨涡来。   红贞见月银盯着阿聪阿睿呆了,推推她道,“月儿,你将来生女儿可好。小子们,太闹腾。”月儿方才醒了,却没听见舅妈说的什么,但见妈妈和舅妈一起望着她笑,便也陪着一笑。心中却想,这一件事为什么偏给自己撞见,不然的,只以为舅舅一家四口合乐。   这一天晚上吃饭,月银问红贞道,“舅妈,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和舅舅怎么不再要个孩子?”听了这话,芝茂夫妇和芝芳俱是停箸,红贞指着两个小东西道,“这么两个宝贝,我尚且顾不得了,还要?”芝芳亦数落月银道,“你个姑娘家,也不知羞,什么要孩子的话,也说得出口。”唯独芝茂脸色阴沉,始终不说话。月银既为了验证,见着这情状,心中已是明了,也不愿再惹得舅舅心中伤感,说道,“是我错了。咱们吃饭。”   吃过饭,红贞说顺便要回一趟娘家,她哥嫂捎了些东西过来。芝茂道,“那我就不去了。”红贞说,“得了,我也取了东西就回来,两个小东西我领着,你先回家吧。”芝茂对月银招手道,“月银,你来送送舅舅吧。”   两人走出几步,月银说,“舅舅有话要说么?”芝茂问道,“你喜欢林家那个孩子么?”月银不知舅舅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来,答道,“说了实话,您别生气。喜欢是喜欢的,但当朋友,当兄弟一样,若不是我妈妈提起,并没动过嫁他的心思。”芝茂点点头,却似早知道的,说,“这件事论理,我原不该多说。但婚姻是一辈子大事,许了诺,立了约,就不能够翻悔的。你若不愿意,与你妈妈,与埔元都说清了,于彼此都好。”月银见舅舅说的郑重,心中忖度要不要把今日撞破的事与舅舅挑明,这时候听芝茂又说,“若做丈夫,我信林埔元一百个好。但你年纪毕竟小,日后遇见真心喜爱之人,埔元便是再好也不足取了。到那时候,无论你怎样做注定要有负于人,与其如此,不若将这个事放缓一缓。几年之后,若彼此有意,再论婚不迟。”这几句话,倒是说在心坎上了,月银笑道,“舅舅,你要是我爹就好了。”芝茂也是一笑,说道,“你又来唬弄舅舅了。”月银道,“就是亲爹,也不见得这样明白我。况且我又没爹,就当舅舅是亲爹的,怎么是唬弄。”芝茂笑过,倒底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有了机会,我和你妈妈说说看。月儿,你就送到这里罢,余下的,我自己走一走。”       ☆、绑架   这天半夜,红贞睡的迷糊,突然听见敲门声,芝茂觉浅,已经披衣起来。夫妻二人开了灯,只听见敲门的声音甚急,看了时钟,是夜里十一点半。   红贞道,“谁啊?”外头一个声音连说带哭,芝茂听得,说道,“是大姐。”连忙开门将芝芳迎进来。红贞头一次见芝芳如此狼狈,惊道,“大姐,出什么事了?”芝芳拉住芝茂道,“月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啊,晚上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芝茂听了这话,也是心中一沉,说道,“还没回去?我们只走了两条巷子就分开了,那也是四五个钟头前了。”芝芳这下更加慌了,说,“她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别的地方?姚家?学校?”芝茂道,“没有说。大姐,你不要着急,再打电话去姚家问问,我等下陪你去找。”红贞亦是热心,说道,“我也去。”芝茂拦住说,“你留下吧,两个小的身边得有人,也说不定月儿会来这儿。”   芝茂当下穿了衣裳,陪着芝芳接连问了几个同学,都说不知。再回家时,埔元和美云已等在院子里了。彼此交换消息,都是没有着落。美云问儿子道,“那还有什么地方?埔元你想想,你和月银喜欢去哪儿?公园,河边什么的?”埔元心想,妈妈倒是以为我和月以内常常跑出去约会了,但他们除了一同上学下学,其实不怎么一起去别的地方,便说,“也只有这几个地方了。”   芝芳虽是急切,但见夜深了,说道,“美云,你先回去吧,太晚了。”美云说,“这时候回去,哪儿睡得着?”埔元说,“妈,您在也帮不上忙,反而让芳姨不安心。您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去叫您。”美云说,“那有什么不安心,月银也是我儿媳妇。”埔元见妈妈心直,轻声道,“妈,说什么呢。你听我的,先回去。也讲不定月银会往咱们家里打电话。”美云听了这话,说道,“是了,我怎么忘了,有事她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那好那好,我回去等电话,埔元你在这儿陪着你芳姨,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叫我。”   美云前脚刚走,芝芳便说,“埔元,你说会不会是上一次那些小流氓?要是他们,那可……”芝芳不敢想下去,那些小流氓头一次来,就是对女儿不还好意,要是女儿真给他们抓了,那这么久了,那不就……埔元说,“云姨,这个绝不会的。别说他们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也是立马就回来找麻烦的,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不会是他们。”话虽如此,但芝芳这么一提,埔元心里也忐忑起来,不过见芝芳六神无主,只好把话宽慰。芝芳道,“那……那还有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徐金地回来过家里,是不是和那个孩子在一起?”芝芳既知徐金地混迹于帮派中间,对他印象原就不好,有了坏事,自也往他身上联想。埔元对阿金为人倒底有些了解,也知道他和月银情分不浅,说道,“芳姨,几天前金地来学校找过我们,我也见了,不过他第二天就走了,和阿金不会有关的。”   芝茂见姐姐一味猜测,说道,“怎么不报警呢?”埔元说,“芳姨,舅舅说的是,不然我们报警吧。”芝芳道,“等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犹豫。芝茂说,“难道能是绑架么?咱们家的光景一眼就看到底,不会有这样的糊涂绑匪吧……难道是吴济民?”说罢姐弟二人对望一眼,倒是一般心意,芝芳下了决心,说道,“芝茂,你留下等着。埔元陪我去个地方。”   当下,芝芳换了衣服,就和埔元叫车出门。埔元听芝芳吩咐的地址,竟是法租界上的一所公馆。   末了车在一幢极豪华的别墅跟前儿停了,三层洋房一派富丽,一看便知是富商要员的家中。埔元与蒋芝芳母女相识数年,却不知她家中有这样一门亲戚。这时候已然半夜,门房被芝芳吵醒,极是不情愿,打量芝芳两人打扮,就要轰走。芝芳急怒交加,说道,“你不去叫门,明个儿看吴济民会不会轰你。”那门房终究是有些见闻,听了这话,打个礼,方说道,“太太稍等。”过一会儿,只听得楼上嗒嗒的脚步声,显然来人极是急切,门开了,刚刚那门房引路,后头来的竟是个老爷!林埔元瞧着,只觉得这人很是面善,脑子嗡的一声,忽然想起来,这个可不是吴瑶芝的父亲了?   吴老爷叫了声芝芳,埔元也叫了声吴老爷,唯独芝芳冷冷看着,没有说话。吴老爷引路,将他们让进了屋子里。   埔元不敢落座,说道,“吴老爷,您好。”吴老爷也认出来,说,“你是杭州的那个年轻人?”埔元说,“是晚辈,打扰了。”吴老爷说,“芝芳,这是?”芝芳说,“这就是月银的未婚夫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么。”吴老爷啊了一声。芝芳道,“吴济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同意月银和埔元结婚,自该和我商量,把月银藏起来,算是怎么一回事。”吴济民道,“这是什么话?我有多久没见过女儿了,我怎么会……”芝芳道,“不是你还有谁,眼看后天他们就要订婚了,你不愿意,你就……”吴济民腾的一下站起来,问道,“你说月儿丢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埔元眼见,这绝不是假装,芝芳颤声道,“真不是你?”吴济民道,“芝芳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不愿意归不愿意,但不至于做这样的事罢。”埔元一旁听着,越是吃惊,从来以为月银的父亲从小就死了,没想到不但活着,且是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大老爷,他和月银妈妈又是怎么回事呢?芝芳这下终于慌了神儿,说道,“那……那她上哪儿去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楼上一个女人叫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仆人下来说,老爷,“小姐又做梦了。”,吴济民闻言,对埔元道,“你照看一下,我去去就回。”埔元起身说好。   吴济民上楼,埔元问,“这时月银的爸爸?”芝芳苦笑说,“是啊,我还以为月银不见了,一定是上他这儿来了,现在可怎么办呢?”说着竟又哭起来。埔元心想,芳姨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多是练得处变不惊,如今一晚上竟然哭了好几回,到底是关心则乱了。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多问什么,芝芳也无心回答,这些事便等找到月银之后再问不迟。   过一会儿,吴老爷下来了,说,“究竟怎么回事?月儿什么时候不见的?”埔元见芝芳有些神情恍惚,便答话说,“是今晚。六点多的时候出去送了她舅舅出门,就再没回来。”济民道,“芝茂怎么说?”埔元说,“舅舅也说分手后就没见了。分手的地方离家也不远。”吴济民道,“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吗?”埔元道,“都找过了,学校,几个好朋友的家里。您这里可有什么线索?”听了这话,吴济民不禁沉吟,半晌才说,“那是他了。”埔元只见他两眼望着前方,极是失神。芝芳听了这话,忙问道,“是谁?你知道了吗?”吴济民道,“我只道他出来了一定不会放过我,没想到,他居然找上了月儿。”芝芳见他不答,不禁又急又怒,拉着他衣襟要人,埔元拦着道,“吴老爷,什么来头,你说出来,我们才好想法子。”吴济民道,“芝芳,你知道你们住的房子我是用什么钱买的?”埔元心想,原来芝芳阿姨的房子是吴老爷出款买的,怪不得了,凭借芝芳的家境,要买这么一间小院只怕很难。吴老爷接着说,“你们那时候我刚来上海,我只怕你跟我岳父把我的事情说出来,听见你要房子,虽是满口应承,其实我哪里有钱呀。后来也是天助,不久后我岳父有一笔大的货款入了账,我从中抽了一笔出来,做了假账。原以为这件事做的人不知鬼不觉,不想账房一个老会计发现了这笔缺款,报告了我岳父,他那性子,自然是严查了,我当时担心的要命,后来想了个法子,将这笔账嫁在了新来的个小会计头上。后来事情查出来,我以为他至多是被开除了事,没想到我岳父为了杀鸡儆猴,竟然送了他十五年的大狱。前年他出狱后,我就知道他开始在寻那笔旧账了,他究竟查到些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后来听说他纠结了一批坐过牢的犯人,成立了一个叫什么光明帮的帮会。”芝芳听了这话,只是万念俱灰,颤声道,“你的事,凭什么要女儿来受?”吴济民摇摇头道,“我以为他沉寂几年,是没找到什么证据,没想到突然这个时候……”   几个人正说话间,一个白影忽然从楼上飘然出现,林埔元认得是吴瑶芝。瑶芝也没想到他在这里,又惊又喜,叫一声埔元哥哥。   吴济民柔声道,“还是睡不着么?”瑶芝点点头,走下楼来,眼睛却依旧盯着埔元。吴济民说,“爸爸和这位阿姨商量一点事情,一会儿上去陪你。”瑶芝说,“不用陪我,我也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可以么?”吴济民不禁面露难色。芝芳看着眼前这女孩儿一脸病容,也觉得可怜,但一想,这姑娘也算是月银的同胞妹妹了,她从小养尊处优,现在安然睡在家里,月银却是生死未卜,不觉又替女儿不值。埔元道,“你身体好些了么?”瑶芝道,“烦埔元哥哥惦记,已没事儿了。”埔元道,“这是月银的母亲了。”瑶芝忙是礼道,“阿姨您好。”这一声叫的真诚,芝芳不禁叹然想,我又跟一个小女孩儿生什么气,便软了口气,说,“你好。”埔元见状,说道,“瑶芝,爸爸和阿姨有事,我去陪你一会儿可好?”瑶芝惊喜交集,看着爸爸,济民说,“如此也好,林少爷,麻烦您了。”埔元道,“少爷两字我可担不起,您不嫌弃,叫我一声埔元吧。”说着陪瑶芝上楼。   吴济民看着女儿的背影,不禁叹气。芝芳说,“现在知道是谁了,可怎么办?”吴济民说,“也不用怎么办了,等着吧,他们要找我麻烦,自然会来找。眼下应该不会为难月儿。”芝芳也无力跟他再生气了,说,“那我也在这儿等着。”济民道,“楼上有客房,你去歇着吧。”芝芳说,“睡不着。”吴济民便不再劝,两个人如此默然相对,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开门,门框上已钉了一封信,想来是由人趁着夜色留下的。白色的信皮上写着“吴济民启”几个字。芝芳不识字,济民便将那信读了出来,信中话语虽然客气,但明明白白的是要钱。吴济民道,“你瞧,这一分不差,便是我当时从账上取走的数目了。决计是那个何五干的不错。”芝芳道,“给了钱他们就放人了么?”吴济民道,“他们也知道如今我掌了岳父的家业,这一点钱也不算什么了,只怕这还是个问候。”芝芳道,“那还要怎么样?”吴济民心中亦是难料,只让芝芳放心,说道,“我决不会让月儿有事。”   埔元道,“吴老爷,您将款子备好,我去银行。”芝芳道,“埔元,你今天还要上课呢。”埔元说,“我待会儿汇了钱,顺便去学校请假,这个时候还上什么课。回头我再去家里通知一声。”芝芳道,“是是,你妈妈和芝茂还等着,我都忘了。”   这几件事办完,已是近了中午,埔元回来时,家里已经收了第二封信。这一次又是让他们去监狱里放一个犯人。埔元道,“吴老爷,他们消息来往的这样快,怕是周围也有人盯着吧?”吴老爷说,“有没有也不要紧了,月儿在他们手上握着,咱们能怎么办。”芝芳却不顾得这些,问道,“这件事也做得到么?”吴老爷说,“麻烦一点。”埔元思忖着,说道,“吴老爷,咱们这样未免被动,这次是要放一个人,但下一次让我们杀人呢?这个光明帮有没有什么顾忌的东西?就像咱们上次抬出兰帮,就把桃园帮的几个小鬼下走了,光明帮怕不怕兰帮?”吴老爷说,“他们号称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其实就是一群亡命之徒,这江湖规矩,他们都不管的。”芝芳道,“什么替天行道,冤有头债有主,绑人家的女儿干什么,这就是一群流氓。”吴济民听了这话,心中越是愧疚,说道,“好啦,我先想办法把这件事办成了,往后的我们再商量。”   吴老爷走后不久,埔元陪着芝芳坐着。这时候听芝芳开口道,“埔元,这件事原也不是我要瞒你们,其实连月银也不知道她爸爸还在。我和这个吴济民是同乡,我们结婚后不久他去上海念书,我那时候刚刚怀孕,留在乡下。他年轻时既英俊,又很会说话,若在乡下那也罢了,但在上海……他后来的太太是他学校的同学,家境好,入校后不久他们就开始恋爱。这消息我是在月银快一岁的时候才知道的,那时他们已经订过婚了。”埔元道,“就扔下你和月银不管了么?”芝芳道,“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找人再嫁,但那时我怎么甘心,跑来上海找他。不过我不糊涂,知道不能挽回,我那时想的是,我一个人在乡下在上海那也没什么差别,但月银是在乡间还是在城里长大,却有天大的不同了。后来我找到吴济民,他见我来了极是担心,若他岳父家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那是一定不愿意再将女儿嫁个他了,所以我提出来,要他帮我们在上海安一个家,我们安定下来,往后就算两不相欠,他自去飞黄腾达。”埔元道,“但你不知道那时候他手头也没有钱?”芝芳道,“我只以为他入赘了吴家,那也是家财万贯了,没有想这许多。后来不久他就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买下给我了。再以后,他和吴家小姐结婚生子,直到他岳父过世,吴家的产业就悉数交在他手上了。”埔元道,“吴太太又是怎么回事呢?”芝芳轻声说,“吴济民和她感情不好,常有打闹。婚后来不久吸上了鸦片,瑶芝四五岁时她就死了。”   埔元望着周遭尽是富丽堂皇,心想,吴济民抛妻弃女,虽然今日家财万贯,但妻子早亡,女儿体弱,乃至今日月银遭遇这横祸,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降的惩罚?   吴济民既是大商人,人脉也广,第二天释放囚犯的事也办妥了,中间如何求人,搭了多少款子,他不肯说,埔元也不好问。   埔元道,“吴老爷——”吴济民摆摆手说,“是一家人,也别老爷老爷的喊了,叫吴伯伯吧。”埔元说,“好,吴伯伯,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跟着这个犯人。”吴济民说,“你是说,跟着他找月银?”埔元点头道,“这个人既然何光明特地叫我们放了,想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了。”吴济民说,“这人原是光明帮中的一个盗匪,是不是重要却不知道了。不过你既如此说,我吩咐下去,派人盯着。若果真能顺藤摸瓜,找到月银,那可是老天保佑了。”   这时候只听一个人说,“吴老爷要派人盯着谁啊?”声音甚是傲慢无礼。接着一个人竟然不请自入,埔元见眼前的男人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不高,脸颊凹陷,眼睛却特别凸出。吴老爷站起身道,“是钱探长?”那人说,“正是。”芝芳埋怨说,“不是讲了不报警的,他们会不会伤害月儿?”钱探长冷笑道,“我不是警察,领着那帮饭桶能干成什么事。”吴济民说,“这位是钱其琛探长,是上海守备司令部的军警,现在特职,是追捕何光明的负责人。”埔元听闻如此,问道,“这个光明帮很厉害么?”钱其琛道,“十几位老爷家被盗了大笔钱物,人也死了好几个了,你说呢?”芝芳听了,又是心惊。埔元却想,他们自称杀富济贫,那也不错。只是绑架月银这事,做的实在不怎么漂亮。   吴济民说,“钱探长,我们正商量着,派人跟着那个犯人呢,不知您有何高见?”钱其琛说,“不用了,那人已经在和平饭店住下了,交了十五天的房钱。”吴济民道,“钱探长原来早就出手了。”钱其琛冷冷说,“我也不是帮你,我一直都盯着这个何光明,碰巧救了你女儿,也不必要谢我。”吴济民听他说话傲慢,心里不喜,不过现在有求于人,也只暂且忍下。   只听钱其琛又说,“眼下你女儿被抓了也好,这个何光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捏着这个女孩儿在手里,他就有了破绽。”吴济民和蒋芝芳听了这话,不禁都是怒上心头,林埔元圆场说,“蒋小姐的事,请钱探长多费心了。”钱其琛道,“这几天何光明有信儿,你们派人来通知一声,我人手不多,就不在你这儿驻人了。”吴济民扭过头去,林埔元代为答应。   但自钱其琛走后,竟然是连着三天没有动静。芝芳怕绑匪有什么消息,也不回家,埔元自然陪着。吴瑶芝不明所以,只是见林埔元天天待在家里,便也心满意足。埔元一边陪着瑶芝说笑,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月银。后来吴济民实在是心焦了,派人问了钱探长两回,谁知道钱探长说,这个时候两方对峙,谁先动了,谁就输了,咱们得沉得住气,竟是全然不将人质的死活放在心上了。      原来那一天月银送了舅舅之后,一回头就给人用迷药蒙在了嘴上,装进旁边等着的车里,马不停蹄开进了柳林码头一间仓库里。这便是光明帮的大本营所在了。   当天半夜,迷药的药劲儿过了,月银转醒,发现手脚都给捆了,嘴也塞住,扔在一张破草甸子上。她便明白这是给绑架了。头一个想到的自然又是那位谭先生,她不给面子已经不止一次两次,若是对方恼羞成怒,先礼后兵,那也说得通,可是再一想,又觉得这样的作风并不像,动刀动枪,那其实是最低劣的手段了,凭那一位的身份,可不应该。   若说是桃园帮的小流氓呢?刚刚转醒时,便听得外头阵阵风声,想来这么大的风,不是海边,就在山上,可不会是桃园。况且凭着那几个小流氓,一来不会这么大的动作,二来若真是他们,自己怕早也受了辱,不会给仍在这里。   如此过了一会儿,觉得混身酸麻,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恐怕保持这个姿势也有好几个小时了。便挪动着向墙边去,终于慢慢坐了起来,口中的帕子和手脚上的绳子都绑的极结实,月银试一试,没有解开。眼见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房子里连窗户也没有,只好这样倚墙坐着,想来到天亮时,一定有人来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果然听见动静,听声音,外头竟是两条大铁链子,月银心想,不知什么人绑架了自己,竟是给了这么高的待遇。门开后,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进来,手中端着饭菜。那女人开口道,“我姓周,姑娘辛苦一夜了,饿了吧,我给你送饭来了。”说着把月银嘴里的帕子掏了出来,说,“你也别叫,这外头只有咱们的人能听见。”月银点点头,但见这女人性子敦厚老实,心里琢磨,怎么能在这个女人口中套问一点什么出来就好了。   周嫂给月银喂饭,每勺米饭上都盖一点菜叶,倒也细致周到,想来是照顾人照顾惯了。月银便说,“周嫂,你在家里也这样照顾周大哥吗?”那女人脸上一红,笑了一笑,说,“他用我照顾么,五分钟自己就扒三大碗饭进去。”月银说,“那是你烧菜好吃了。”恁何人听了恭维,多少不免心喜,周嫂自也不例外,说道,“都是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东西。”月银又说,“周嫂的手艺,与我妈妈一般好。”周嫂初见一个小女孩儿给绑在这里,心中已经不忍,又听她说话和气,心中又多三分好感,心想如此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帮主,给绑来这里。   此刻初春天气,周嫂见月银衣衫单薄,说,“你就穿这么点衣服待了一夜么?这个时候海上最冷了,回头我给你送一床棉被来。”月银道个谢,心想,原来是海上,那么一定不是桃园帮了,可是有什么帮派在海边活动,却没有听阿金提起过。   吃罢了饭,那女人果然送了床棉被来,月银说,“周嫂,把我手脚上的绳子松一松好么?我也跑不出去,可是给捆了一夜,太难受。”周嫂看一眼,月银的手脚都是又红又肿,说,“大秦他们干活儿也忒没轻重的,一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五花大绑。也不用松了,我给你解开便是。”月银又是道谢。   周嫂说,“姑娘,我这几天都回来给你送饭,你要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咱们帮主说了,要好好照顾你的。”月银说,“好,多谢你了。”   接着两天,都是这个周嫂来送饭,后来给她拿了一个火盆,又拿了一床褥子,两个人见了,也说几句话。到了第三天早晨,那个周嫂再来,身旁却跟了一个人一起,那人说,“姑娘,我们帮主想见一见你。”月银听了这话,心想,被扔在这儿好几天,终于有动静了。那个汉子给周嫂递个眼色,周嫂说,“得把姑娘的眼睛蒙上,嘴堵上。”如今人为刀俎,月银只能听命。   蒙上眼睛后,周嫂扶着她上了车。耳边的风声渐渐变成了人声,吆喝声,汽车声,想来是进了闹市了。但觉得那辆车七转八转,似乎特地在绕路,想来是怕她记住路线了。这样开了又将近一个小时,直到这人声,吆喝声,汽车声又听不见了,车才停了,周嫂扶着月银出来,转弯,上楼,月银觉得闻到了些草香味时,周嫂告诉她到了。这时揭开眼罩,取了帕子,月银见自己是在一个房间之中,陈设都是极普通的,特别之处是只这里的地上,窗台上摆着许多花花草草,周嫂说,“姑娘等一会儿,帮主就过来。”   周嫂和那个汉子都退出去,月银等着,边看着这些花草,文竹,君子兰,杜鹃,滴水观音,常青草,都是些平常的家养植物,不过这里的这些侍弄得好,长势旺盛。这时侯听一个人说,“你也喜欢花草吗?”月银回头,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材健壮,目光如炬,倒是一身正气。月银说,“喜欢是喜欢,不过还是喜欢山里头的。花花草草给养在盆里,多少失了生气。”那人说,“就像人给囚在一个地方,也会慢慢失了生气的。”月银听这话似有感慨,但不知道他指的什么。那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月银说,“这个我不急着知道,倒想先问一问您,把我抓来是干什么的?”月银初见此人,说是绑匪,但言谈中并无邪狞之气,已断定不是一个坏人,因此言语间也无保留。   那人瞧她此刻仍是淡定不该颜色,微微诧异,说道,“绑架一个无冤无仇的女孩儿,的确是卑鄙无耻的举动,”月银一怔,没想到这世上竟会将“卑鄙无耻”四个字冠在自己头上的。月银说,“可我看你不是坏人。”那人说,“什么是好人,什么事坏人?”月银想想,竟是无法作答。那人说,“大多数人都是好坏兼备的,好的多了,那就是好人,坏的多了,那就是坏人了,可是什么叫多,什么叫少呢?”他手指轻轻抚摸着一片草叶,说,“有人做恶一生,最后放下屠刀,佛祖也收他成佛,可有的人做一世好事,只因一个污点,便一生被认作坏人,可不公平了。你听过光明帮?”这个帮会是何光明出狱后才组建的,作案那也是这一年之内的事,是以阿金不知道,也就没和月银说过。那人说,“我们选了梁山好汉用过的四个字,替天行道,做的事就是杀富济贫了。我原本叫何五,后来改做何光明。你知道千万人拜菩萨,可菩萨只管照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们,所以我要自己做菩萨,菩萨不肯救的可怜人,我来救。”他说话一直问声细语,亦很谦和,只是最后一句,声音却突然扬起来了,显得自信之极,也自负之极,月银看他满脸都是厉色,和庙里菩萨的祥和孑然不用了。月银说,“你怎么救呢?杀富济贫么?”何光明说,“我所为有限,但天下人所为就是无限。”月银忍不住说,“可我看天下人仍在去拜庙里的菩萨,不会来拜你。”何光明听了这话,并不动声色,月银接着说,“佛祖可不会欺负一个小姑娘的。”何光明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不是真菩萨,可你胆子倒挺大的,我听周嫂说,你张嘴第一句,就开了她和老周一个玩笑,是不是?”月银说,“何先生,我也不是胆子大,我开周嫂玩笑,是她温厚,和您这样说话,是您率直,我之前也遇过不怀好意的小流氓,反而怕他们。”何光明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看人么?”月银说,“也不必懂,人是什么人,一举一动皆摆在那里。只是不明白,如您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把我抓来?您杀富济贫,我家不是赤贫,但光景也绝不好。”何光明冷冷道,“我不是杀你妈妈的富,是杀你爸爸的富。”月银奇道,“我爸爸?莫不是他有好大一笔遗产么?”何光明道,“你爸爸死了?哈,我告诉你,他没死,还是一个很有钱的有钱人,他当年抛弃你们母女,入赘吴家做女婿,才有今天的地位。”月银听了这些话,不觉大出所料,怔怔道,“我有爸爸?”何光明说,“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接着便将当年如何被吴济民陷害的事一一说了,只是吴济民给芝芳他们转述的,只有入狱前和出狱后,至于中间这十五年,何光明如何在监狱里受尽欺辱,那是他不知道的了。也正是这十五年的欺辱,将一个大气不敢喘的小会计变成了今天要替天行道的大盗帮主。眼见这何光明越说越激动,月银心中的震惊也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何光明说,“我头一封信,让他还了当年诬陷我挪用的钱,第二封信,让他放了我们失手被抓住的弟兄,至于第三封信,我要他做个决断。”月银道,“做什么决断?”何光明说,“要声名地位还是要你?”月银说,“如果他要声名地位呢,你杀了我?”何光明说,“你父亲没杀我,我也不会杀你。你放心,你父亲如若不肯,我只把你送去也坐十五年大狱。”月银未料到这人如此睚眦必报,倘或真要自己十五载青春放在狱中度过,也不见得比杀了自己好到哪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何光明笑道,“你不是说了么,我不是真菩萨。”接着示意周嫂她们将月银带走。   却说月银走后,何光明迟疑起来。不错,这计划是几年前在狱中时就想好的了,当时本来打算绑架的是吴济民的另一个女儿,但手下人见过那个女孩儿之后,说只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就断了气,因而才换做月银。但眼下这位蒋小姐却让他犯难了,一番交谈下来,何光明见她是个有胆识的姑娘,已有惺惺相惜之意,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栽她一个光明帮盗匪的名头送她去坐牢,而一旦这封信发出去,吴济民若不肯将财产尽数捐出来,又或者不肯自登声明说出自己的劣迹,那他就非让这位蒋小姐去坐牢不行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囚犯放了之后,有好几天埔元他们没有得到消息。   到了第五天晚上,周嫂走了不久,月银就听见有人开门,继而进来两个蒙面之人,月银心想,不肯露脸,那自然是不做好事了,心下不禁忐忑,她心想也许周嫂就在附近,便要大叫,一个人赶紧说,“姑娘别喊,我们是来救你的。”月银后退一步,说,“你们是谁?”另一人说,“姑娘别多问,我们救你走了。”月银听这两个人说话,不辨真假,不明白是什么来路,又为什么不肯露脸。她心想那个何光明虽然有些古怪脾气,但坦坦荡荡,亦不是个坏人,可现在这两个鬼鬼祟祟,反而可疑,说道,“你们说明白了我才肯走,不然我现在就喊。”那两人显然没料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不肯受施救的人质,慌忙道,“姑娘别喊,您一喊,我们脑袋就没有了。”另一人眼看再耽搁不得,扯下蒙面说,“好吧,和姑娘说了,我们是二爷手下的人。”月银说,“二爷是谁?我跟二爷又不相识,他救我干什么?”那人说,“姑娘别为难我们了,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领命来的,姑娘快走吧。”月银看这两个人说的诚恳,心道,既然如此,走就走了,管他为什么救我,得救就行了。那两人见她肯动,大喜之下,赶紧领着月银出了仓库,此时月银方才看清楚,这里是个废弃的码头,看着江桥,亦辨认出了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喝一声,“是谁?“其实周嫂和几个看管的人也在附近,这两个人领月银出来的时候只一心看前头,并为注意后面不小心踢到了炉火,这个当口,火星溅到被子上,竟烧起来,远处几个人看到火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仓库的门开了。一个人闻到烧焦得闻味道,看见身后起火,叫了声该死,便让月银赶紧上车,要突围出去。这时看守的人已经疾奔过来,将枪管提在手里,先后射中了两个轮胎,又对准了前窗令他们下车。两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下车。   一个钟头后,这两个人,连同月银,一干看守,周嫂,均聚在了另一个仓库里,为首坐的是月银已经见过的何光明,身旁两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便是那个派来救人的二爷于劲松;另一个二十来岁的,是万爷石万斤。救人的两个垂头丧气跪在堂下,众人都认识的,他们是于劲松手下的得力干将。   何光明脸色冷淡,说,“二爷什么意思?”于劲松倒看不出什么紧张,说道,“这话我还想问帮主呢,绑一个小女孩儿来是什么意思?”何光明说,“她是药商吴济民的女儿。”于劲松说,“是药商吴济民的女儿呢?还是大当家仇人吴济民的女儿呀?”何光明说,“都是。”石万斤说,“大哥,我们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如今你把她弄回来,岂不是给了钱其琛线索来查我们?”何光明说,“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将她移至别处便是。”于劲松瞧了石万斤一眼,说道,“如今不但是钱其琛的事,您瞧瞧这个。”说着将一封书函呈给何光明,石万斤也凑在一处看了,怒道“二爷,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光明帮,我们大哥,都需听他调遣不成。”于劲松道,“五爷也是这么说法么?”何光明将书简收了,说道,“既有此信,为什么不早呈给我,倒私下派人去救。”于劲松笑道,“这么说,五爷是准备放人了?”石万斤越是怒火中烧,说道,“大哥,什么谭先生。咱们偏不买他的面子。我这就打死这丫头,让他姓白的也知道我们的厉害。”月银听他口口声声是谭先生,既在意料中,也出意料外,心道,这人果真是去庙里清修了么?   于劲松心知石万斤脾气火爆,慌忙亲自拉住,对二人说道,“五爷,咱们不听谭先生调遣,但也不需刻意拂他的面子。这信上已说得明白,这丫头和谭先生关系不浅,咱们若真做下什么,只怕就此给自己惹下兰帮这个大麻烦了。”何光明本心不愿害月银,得了这个台阶,便说,“既如此,他谭先生的面子我给了。便宜吴济民这一次,日后定要加倍报偿。”当下命人释放月银,孰料那人走到跟前,月银却后退一步,说道,“五爷,你要怎么加倍报偿?”何光明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他。”月银再退一步,说道,“既是我父亲,您要如何报仇,便在我身上报。不要为难他。”这番话说出来,众人俱是大出意料,有知道内情的,心想,这女孩儿从小被父亲离弃,连面也没见过一个,凭什么替他受过,当下纷纷劝道“姑娘走,不需为那狼心狗肺的受罪。”月银道,“即是亲生父亲,无养之劳,有生之恩。五爷心中有什么不忿,一次了结了便罢。”何光明道,“丫头,你以为有资格和我讲条件么?来人,拉她走。”月银再退一步,说道,“柳林码头,这就是资格。何五爷,您日后若为难吴济民,我保证立刻带人端了你们的本营。”   众人听她不知何时已辨明方位,俱是无言,倘若她果真带人来了,那于帮会的损失,自是极为巨大。石万斤又说要一枪打死她的话,被何光明喝住。他看着月银冷冷道,“二爷,今日的事,麻烦你跟谭先生交待清楚,不是我何光明不给他面子,是他的女人不肯领我们的情。”   于是到第六天,吴济民终于收到了第三封信,寥寥数语说的是,“当年之祸,令嫒请愿系数担陈,吾已许之”。吴济民念到后来几个字,已是声泪俱下,芝芳不大明白,问埔元是什么意思,埔元不语,芝芳只道月银生命堪忧,大哭起来,吴济民噗通一下跪下,说道,“芝芳,我对不起你呀。”芝芳更道不错,也哭着跪下,埔元赶忙解释,“芳姨,是月银说了要替吴伯伯受过,不过也不见得是生命之忧,咱们再去打探打探。”   这时候瑶芝下楼来了,见爸爸和芝芳相对跪着,说道,“爸爸,你怎么了?”吴济民一把将她抱住,说道,“瑶瑶,爸爸只有你了。只有你了。”芝芳扯着他道,“你还有瑶芝,我怎么办,除了月银,我什么也没有了……”瑶芝突闻变故,说道,“埔元哥哥,是月银姐姐出事了?”埔元情知不能再瞒,便一五一十与她说了。瑶芝起先听闻月银竟是她亲姐姐,说道,“我之前听月银姐姐说她从来没有爸爸,就心想,要是能把我爸爸分给她一半——不不,一多半吧,她从小没有爸爸疼,我给她一多半,那就好了。我在灵隐寺替她许愿也是希望以后有许多人疼爱月银姐姐,没想到菩萨这么快就让我的愿望应验了,谢谢菩萨,也谢谢主。”埔元听她说得极是虔诚,既意外,也感动,接着又将几天来为何他们一直守在家里的前因后果说了,瑶芝笑容渐渐收敛,问埔元道,“我能做一点什么?”埔元摇摇头。瑶芝道,“既是一定要一个人受过,我倒可以去替了月银姐姐。”埔元忙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月银有事儿。”   吴济民却忽然想起什么了,说道,“我知道了。我把命还给他何光明何光明总行了,到时候见了我的尸体,他们一定肯放人了!”说着拿了桌上的水果刀就要自尽,埔元见他起了这个心思,忙拦住道,“吴老爷此番,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信守承诺?”瑶芝也是死死抱住爸爸不肯放开。吴济民几番挣脱不下,颓然倒在地上。       ☆、嫁祸   这天夜里,市卫生局财务处王定西和太太在睡梦中被一声枪响惊醒了。   半个钟头后,王宅已是灯火通明。王氏夫妇睡袍外头裹了大衣,正和钱其琛在客厅上说话。   王太太已上下查过,但凡值些钱的,统统给洗劫了个干净,对钱其琛叹道,“哎呦,你说说我们怎么赶上这样的事,真倒霉。”钱其琛问,“东西丢了很多吗?”王太太指着空荡荡的保险柜说,“您瞧瞧,倾家荡产啦。”听了这话钱其琛脸上倒有满意之色,说道,“那正好了。”王处长说,“你说什么?”钱其琛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非盗匪将你家财物洗劫一空,二位怎么会奋不顾身与盗匪搏斗呢?”王处长打了个冷战,说,“钱探长什么意思?”钱其琛冷笑一声,说道,“三月十日夜,何光明率部下闯入军需处财政处长王定西家中,盗窃财物,期间王定西和太太惊醒,奋勇与盗匪搏斗,不幸遇刺身亡。探长钱其琛后带人赶到,发现王局长夫妇尸体,同时逮捕女盗匪一名。”说一句,身后的年轻警探便记一句。念完了,只见王太太横眉说,“好端端,你咒我们死啊。”钱其琛冷笑道,“不是咒你们死,是你们真的死了。”      王家夫妇遇害,光明帮女盗匪被擒的消息成了第二日报纸的头版,何光明得了这个消息,怒的一把撕了报纸,说,“哪一个干的?”众人面面相觑,并无人答话。   石万斤道,“我们走的时候,那处长绝对好好的,没得您的令,弟兄哪会动手。”于劲松略一迟疑,说道,“莫非是钱其琛!”石万斤道,“他不是查案探长么,二爷说他杀人?”于劲松点头道,“是了,盗窃罪不至死,但一下杀了两人,那就不一样了,这一判十之八九倒是一个死刑!五爷,只怕您与吴济民的前前后后他已查过,姑娘不是盗匪他也清楚,如今这一桩,倒是给蒋小姐安死了一个人赃并获的罪名。是逼着您出面了。”石万斤道,“逼大哥什么?那丫头死了活了,和咱们什么相干?”于劲松心下暗暗摇头,只听何光明说,“她不能死。”石万斤说,“大哥,她老子害你蹲了十五年大狱,就是要了这丫头的命,那也是她老子的事儿,她活该!”话音未落,何光明手起时,已给了石万斤一拳。石万斤莫名其妙瞪着,于劲松慌忙拦在中间,何光明说,“你真把自己当土匪了,土匪还有土匪的道义呢。这丫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要她死?”石万斤说,“那大哥还不是把她弄来了,她老子的事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了?”石万斤心直口快,问的何光明哑口无言,于劲松心知肚明眼下存这心思的并不止他一人。待要拦住,也来不急了。   何光明扫了众人一遍,说,“此事我认错。伤及无辜,这的确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件事既因我一人而起,不算帮中的事,大伙儿不需掺和。从现在起,一切事交由二爷代管。”石万斤听了,自毁失言,扇了自己一巴掌说,“大哥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咱这就走,我们将她劫出来去。”众人中不少心地耿直,对何光明亦是衷心,听了这话,就要跟石万斤走,于劲松道,“老三且慢。五爷,姑娘既是谭先生的人,也许那头还有什么法子,我先去见一见不妨。”石万斤不满道,“二爷,咱刚拂了人家的面子,你现在去见他,不是找骂么?”于劲松白了一眼说,“骂我不骂你,现在救人要紧。”何光明道,“二爷,代我致歉。和谭先生说,他那头若不成事,我们这里随时准备下了。”   那边吴济民在家,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几天来的急火攻心,登时吐出一口血来。埔元帮忙安排着请了大夫,眼见病的病,哭的哭,便自己将事情挑了起来。下午瞒着济民芝芳,去找了钱其琛。   因事情出的诡异,埔元原以为钱其琛要躲,谁知那人倒大方,明明白白见了,也清清楚楚说了,就是她。   林埔元道,“既如此,钱探长该放人呀,扣着蒋小姐算怎么一回事?”钱其琛道,“林先生没看报么?凶案现场,两条人命,是人赃并获的。”林埔元道,“钱探长明明知道这是吴先生的女儿,是给光明帮绑架去的。”钱其琛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吴先生的女儿就不是盗匪。再说了,即使原来不是,说不定这几天她受了什么蛊惑,就是了。”林埔元眼见此人横不讲理,心下已燃了三分怒气,说,“钱探长到时,他们不是早撤走了,明明有那么充裕的时间,难道会单留下一个同伙儿被抓?”钱其琛道,“这盗匪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要不回头,我帮你问问蒋小姐她为什么被抓?”埔元已气得脸色发白,虽不明钱其琛出于何目的,但这人颠倒是非,明白是要为难月银了。眼下只是强忍怒气,说道,“我想见一见月银,行不行?”钱其琛道,“这可不行。林先生,如今蒋月银囚在死牢,是要犯。再者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盗匪,你说万一你是盗匪派来跟她互通消息的,那怎么办呢?”   话已至此,林埔元已是忍无可忍,掉头就走。眼下有件事已是十分清楚了,那就是打从一开始,这钱探长的盘算中,就没有蒋月银生死这么一项。   回到家去,月银被扣消息也不能再瞒,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月银父母,吴济民道,“何光明,钱其琛,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王八蛋!”心中不禁气急,大咳一声,竟然又吐出一口血来。芝芳赶紧拿手绢给他擦了,一回头,自己的眼泪也扑扑掉了下来。   那一方在柳林码头,于劲松去见了谭先生回来,说道,“他不在。”何光明道,“这个当口,不在?”于劲松摇摇头说,“家人说了,谭先生几天前就出家清修去了,走前吩咐,任何人不准去扰。”石万斤听了这话不禁生气,说,“他女人快死了,他有心思清修?狼心狗肺!”何光明道,“既如此,咱们的人马得准备了。”于劲松点点说,“五爷,这边您和老三准备下。谭家那头,我看我还是再去跑一趟。”何光明道,“二爷,还有一件事您先给我办了去。”说着去了封信出来,“给吴济民的,你亲自去送。”   于劲松到了吴家,眼见是一团愁云惨雾,心下略是歉仄。吴家下人领了他进来,林埔元陪着在客厅坐了。   于劲松道,“在下是光明帮的于劲松,这一次来,带了帮主的亲笔信给吴济民。”林埔元打量眼前人年纪风度,也知道并不是个普通弟兄,说道,“不瞒您,今天得了信儿,吴老爷气急吐血,眼下实在起不来床。敝姓林,是蒋月银的未婚夫。这信您若信得过,回头我给您转交。”于劲松闻言蒋月银有未婚夫,倒是意外,但见眼前人年纪轻轻,行事却得体稳重,知道是明理之人,说道,“林先生,我倚老卖老,有几句话想说。”林埔元点点头。于劲松说,“此事闹到这个地步,帮主已经后悔了。眼下不管先前恩怨如何,救了蒋小姐出囹圄才是当务之急。若有需要,我光明帮众人会倾力而为,也请林先生劝说蒋小姐父母,勿要在此刻置气,当时同心协力,相救蒋小姐才是。”林埔元点点头道,“于先生所说,也是晚辈所想。”于劲松道,“另者,若这件事能够圆满解决,我希望林先生帮忙劝说,不管先前恩怨如何,往后光明帮与吴家,也勿要再视彼此做仇敌。说实在,虽说这次蒋小姐是无端受了这难,但我帮主也因吴济民陷害,蒙冤入狱十五年。有一件事不妨告诉林先生知道,曾经有人托了我救蒋小姐出去,帮主也答应放人,但蒋小姐说,要替她父亲偿还当年的罪过,竟不肯走。我想咱们便是看在这个份上,我们也不可再行做什么举动了。”埔元道,“这个倒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于劲松说,“如此,就劳烦林先生了。”说着将书函呈上。林埔元起身道,“于先生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若贵帮有何消息,还望及时告之。”当下送了于劲松出门。   傍晚时吴济民方醒,埔元说了这事,把信给了他。吴济民半卧半坐,让埔元把信念给他听:   “今日惊闻小姐噩耗,深感不安,愚刚愎自用,竟酿大祸,深感悔愧。但余众人只曾盗得王家财务若干,绝无伤人性命之举,更无加害小姐之意。其中别有隐情,还望体察。但此祸事,终因我而起,此种罪责,无可推卸。我当尽力救小姐早出囹圄。何光明拜上。”   能得何光明宽宥,原本是落下吴济民心中一块大石,但若因此丢了女儿性命,那却万万不愿了。芝芳听罢说,“果真是诚心道歉,怎么还说没有杀人?”埔元将信折起来道,“芳姨,依我看,这话不假。我与送信来的那人谈过几句,何光明报仇之心是有,但绝无杀人之意。”瑶芝说,“那么那处长夫妻怎么会死的?”埔元道,“我只是猜想,若说是钱其琛杀人有没有可能?”芝芳犹疑道,“他是警察,怎么会杀人?”埔元说,“钱其琛一心只在抓捕何光明上。如今光明帮这样的反应,不正合他的心意么?”瑶芝道,“但为捉一人,却杀俩人,怎么能这样?”吴济民道,“别人不这样,但钱其琛不见得不会。”埔元说,“吴伯伯,光明帮已经说了,万不得已,就算劫狱也要救月银出来。不知道您那边还有没有什么可用的关系,可以给钱其琛施压?咱们这边也一并联系。”吴济民当下便将这事全交给埔元处理。      却说蒋月银又一次醒来时,已在狱中了。虽然这一次没有给人捆了手脚,但监狱里阴冷潮湿,一股霉烂味道,只是更加的不舒服。   月银同房的女人见她醒了,说道,“你是犯了什么罪?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也给抓到死牢来了?”月银依旧头晕,听闻是死牢,心中一惊,说道,“你说这是死牢?”那女犯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害怕,进了死牢,也不一定就要死,像我这样的,可以等一辈子死。”月银说,“大姐,你犯了什么罪?”那女犯笑说,“杀人呀。那天我丈夫喝了酒又打我,我就在他心口刺了一刀”,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刺得手势,笑道“你怕不怕?”月银已瞧出女人神智微微有些癫狂,是有些惧意,但听了这几句话却觉得她落在这个地步,亦十分可怜,说道,“那是你丈夫待你不好。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才杀了他?”那女人想了想说,“是,是,我为了,为了一个孩子。”月银说,“你的孩子?”那女人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说,“你瞧,看见了这团红的没?我是给我的孩子报仇呢。”月银并不见什么的红的,但已明白女人意思说道,“后来你就被抓到这来了?”那女人说,“他们抓我,我才不害怕。死了,我就能见到我的孩子了。你呢,你害怕吗?”怕?月银心下不以为然,只不过明明还是人质,却一转眼成了盗匪,只觉得是天下天下奇闻一般。   那女人看她秀眉微蹙,痴痴说,“你是不是也舍不得你的孩子了?”月银道,“我才多大年纪,还没孩子呢。”那女人说,“啊,那你比我还可怜,连母亲都没做过。”月银心道,若然这要死,还是别做母亲的好,免得累世上又多一个孤儿。   这时候监狱里的狱卒送了牢饭来,极意外的,她给那女人的是些咸菜窝头,但给蒋月银的却是一碗白米饭,菜里也有鱼有肉。那女人见了,拍手笑道,“他们要送你上断头台啦。”月银听了这话,不免一惊,心想,以前听戏文里讲的,死囚行刑前,狱中都会给做上一顿好的,看眼下这样的伙食,莫不是真要把自己送去受刑了?这两天的事情发生的太多,变故也极大,只觉得是幻不是真。此刻猛然间想到这个“死”字,方才切实明白,自己的确是进了死牢的囚犯了。   再看这饭菜,虽做的诱人,想到吃了便要死了,那也没了胃口。眼见那女人口水连连,盯着自己碗中的鱼肉,推一把说,“你吃吧。”那女人也不客气,单单将碗中的鱼肉拣出来,大口咀嚼。月银见这女人吃的狼狈,忽然想,你在这里待一辈子,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倒不如索性吃一顿好的,就此死了,那也畅快。这样想着,便也大口吃起来。   那女人吃完,便扒着栏杆张望。但等了许久,并不见押送的人来。想来是等着无聊,饭后乏困,躺在破席子上就打起鼾来。月银看着女人疯言疯语,倒底有些局促,只是左等右等,并不见有人来,心道,你疯倒是好,什么也不忧,什么也不怕。   这一下午无事。直到晚饭时候,狱卒才送了新饭来,仍旧是极好的两道菜,白米饭。蒋月银喊住那狱卒问道,“你等等,怎么我和这个大姐吃的不一样?”狱卒说,“监狱长吩咐的,单给蒋小姐送好吃的。”那疯女人说,“你们不是要拉她枪毙么?”狱卒说,“枪毙?要枪毙也是先枪毙你。”那疯女人给吓得一凛,就往月银身后躲。月银道,“是什么人跟监狱长托了关系?”狱卒看了看月银说,“上头的事儿,我不清楚。不过小姑娘,有几句话倒是劝你,这牢里的犯人我送了不少,不管你放不放死不死,劝你一句,一不要怕,怕也没用;二就是好好吃好好睡,来了这里,你操什么心也没用啦。吃好了睡好了,不管是出狱还是做鬼,才有力气。”   月银中午既被秀姑分去大半饭菜,这时候早就饿了,眼下也知道暂时不会有事,便将碗里头的肉拨给女人一半,自己也大口吃起来。饭后就和这女人说话聊天,虽是疯言疯语,但想在这牢狱之中不至于孤身一人,也算是极大的幸事。   如此直到第二日上午,钱其琛来了。   月银先前也不认识钱其琛是谁,但看眼前这个人脸色腊黄,双颊深陷,便想到单吃尸体的秃鹫,心中警觉起来。   钱其琛见月银脸上无惧色,笑说,“蒋小姐气色不错嘛。”月银道,“托您的福。”钱其琛笑道,“我的福?那可不敢。我呢,是负责侦办光明帮案的探长,今日请小姐过来,是要跟您问问光明帮的事。”月银道,“探长没听说我是给光明帮绑架的人质么?您要问讯,怎么把我关进监狱里来了。”钱其琛说,“这是什么话,蒋小姐明明是光明帮的骨干,怎么成了人质了。”当下吩咐让手下人将那日的侦察记录念给月银听,月银一句句听得,方明白何光明当日说的,要送她去坐牢,原来是这么个法子。但听说有两人遇害,自己是杀人犯,倒底出乎了意料,不禁脱口而出道,“我没有杀人!”念记录的那人说,“探长,您瞧,又是一个不承认的。”钱其琛说,“杀人偿命,她不认也没有用。”月银心中未料到何光明对父亲怨恨之深,行事居然如此狠辣,枉自己倒敬他算是个汉子,说道,“我没杀人。那是何光明栽赃嫁祸。”钱其琛摇摇头说,“凶案现场只有你一人的脚印,杀人的匕首上又是你的指纹。证据这样明确,你别再抵赖了。刚刚我们说的和你当日行凶的经过不差吧?若不差,我们也不问了,你在这口供上按一个手印,也免得再受什么皮肉之苦。”月银只道这探长敷衍了事,说,“你是什么糊涂探长,我给你们抓来的时候,不是还晕着么,我怎么杀人的,再者那些失窃的财务又在那。你不能这么草草结案。”钱其琛道,“听你这么说,似乎也合情合理,可是人赃并获,你口说无凭,总要有证据啊?”月银道,“你有本事,把何光明抓来,那就一清二楚了。”钱其琛道,“小姐说风凉话了,我倒想抓他,可诺大一个上海,我找不着呀。眼下这桩命案,还是只好又小姐背上了。”月银骂道,“你们什么混蛋警察,只想破案立功,就这么冤死人命!”钱其琛听她这样说,也不生气。悠哉悠哉道,“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要员的,那也没法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找不着凶手,我的乌纱不保呀。”月银猛然想到,说,“要是能抓着何光明,那可就解了我的嫌隙了?”听了这话,钱其琛不觉心中狂喜,他扮演一个糊涂警探,原就是要激得月银自己说出来线索来,这下自然是大喜过望,点点头道,“你领我们抓了何光明,你的嫌疑就清了。”月银心想,他受我父亲陷害,蒙冤入狱,若真要父债子还,让我也做几年牢,那也罢了;但父亲当年既没有害死人命,何光明却要她拿命来抵,那是心狠手辣。为这样一个歹毒之人牺牲,倒不值了,便说,“好,我领你们去。”   钱其琛闻言,马上吩咐人去备车,月银但见钱其琛如此之快扭了态度,突然一惊,心道,我这么带了他们去,那不但是何光明,连救过我的于劲松,照顾过我的周嫂,还有那个没心没肺的石万斤,不是都就此死了?原来那一天在议事厅,月银见过他们不少弟兄,知道许多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或者给人陷害进监狱的出来了没有门路的,或者看不惯如今贪官污吏横向霸道的,虽然是个帮派,但和桃园帮那样仗势欺人的流氓帮派大大不一样了,相比之下,反而觉得这个警长一开始一心要拿自己抵罪,才是个恶人。何光明将父亲的仇撒在自己身上,那是不对,自己为了活命,抓了何光明,却连累这百十号弟兄,岂不是一样道理了?如此一想,不禁迟疑。   钱其琛不明为何她突然不动了,说道,“你是不是怕说了出来,日后这些匪盗再找你麻烦?蒋小姐放心,我保证,这一次出动,绝不会让一个人逃了的。”钱其陈越是如此说,月银心里越是笃定不能,转口说,“是我记错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钱其琛眼见是功败垂成,不禁暴怒,收了假笑脸,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杀人犯。”月银心下一横,想来事到如今,也没旁的办法,无论如何她不也不肯为了自救,一下害死好几十人。眼下只好先将这罪名背上,只盼自己那个有钱爸爸有什么门路,又或者那位神秘兮兮的谭先生能再救她一次。   钱其陈见月银执拗不肯,心道,果真如此,麻烦一些,但只要何光明出手救她,擒他就仍有机会。说道,“蒋小姐,那你就画押吧,”月银说,“我也不画押,我没杀过人。”听了这话,钱其琛身后站着的两人也不客气,上来便各自扇了月银一个耳光,登时打得红肿起来。月银虽非娇生惯养长大,但从小妈疼舅舅爱,就算小时候淘气,也从不舍得下手打她,更不必说扇耳光了。这一下子,不禁又疼又气,忍不住掉下眼泪来。钱其琛心中冷笑一声,当下吩咐用刑。   那两个人听了令,换了鞭子就招呼来。转眼间月银身上已是血痕斑斑。见月银吃痛,钱其琛命人停了,说,“怎么样,画了押也免得吃苦。”月银忍了眼泪,强笑说,“怪不得你抓不住何光明呢。心思都用在欺侮女人身上了。”那执鞭的两人听了,也不待钱其琛下令,立刻又招呼上来,这一回下手却更重了。   钱其琛见月银咬牙,命人住了手,问道,“还不肯吗?”月银如此固执,他倒未有料到。月银浑身火辣辣的疼着,气息已然弱了,说,“钱探长,你看我这个样子上法庭,人家会不会说你屈打成招啊。”她心道钱其琛虽是狠辣,倒底也受制,自己此刻既在公狱中,就不能由他随意摆布。   手下人见钱其琛不语,说,“要不要上大刑?”钱其琛摆摆手说,“蒋小姐是聪明人呐。倒提醒我了,这样子上庭是不好看。嗯——那咱们就想点让人看不见的手段。”使个眼色,旁边那人已放了月银下来,带她往外头走。钱其琛道,“后头男监那些犯人关了多少年没闻过女人味儿了,蒋小姐去坐坐,他们一定欢迎。”听了这话,月银大骇,不禁高呼救命,几个女狱卒见状上前喝止,奈何钱其陈手下荷枪实弹。那名负责给月银送饭的女人也在其中,眼见情况不妙,旋即往典狱长处狂奔。   月银但见几个女狱卒的身影越来愈远,自己一路给拖着往男监舍去,不禁吓得大哭。   如此一路行到男监舍外头,也无人敢拦。   月银眼见再走便是羊入虎口,说道,“等等,我画押。我画。”钱其琛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月银挣脱了两人拉扯,颓然倒在地下。钱其琛吩咐人将口供成了上来,一旁亲自托了印泥。月银用拇指在印泥上沾了一沾,定了定神。眼睛在口供上扫一遍,心知这一画押,便是九死一生了。只是钱其琛如此费劲周章,为何偏要置自己于死地,他处心积虑要捉的,不是何光明么?   钱其琛见她迟迟不肯按下去,使个眼色,手下两人又来拉扯,月银身子一震,猛然想到:何光明亲口承认不想要我性命,那就不会害我至这个地步。若知道我定了死罪,多半还会出手相救。这就是这个人的用心了。想到这节,一把将供词撕了。   两人见状,拖着月银不由分说就走,月银也知在劫难逃,只死命挣扎。   正在此刻,只听得急匆匆一阵脚步声,当日那女狱卒跟在典狱长身后来了。月银心头一松,撑不住又一次倒在地下。典狱长道,“钱其琛,你审犯人审到这里来了。”钱其琛道,“我如何审犯人。轮不到您来操心。”典狱长道,“放屁,这是我的监狱。你把女犯往男监舍带,那是什么意思?”钱其琛冷然道,“您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说话间,仍命人将月银往监舍里拉。典狱长道,“你敢。”钱其琛冷笑一笑,从腰间将枪掏出来,枪口直对着典狱长,道,“出了什么事,我负责。”典狱长要动,钱其琛道,“您千万别以为我不会开枪。”说罢既是对天一鸣。那典狱长未料到此人是如此大胆,恨得咬牙,只眼睁睁见月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生机   却说月银硬被拖入监舍,这会儿监舍中人犯猛然见了个年轻女人,骚动起来。押送的两人单是将月银往里头重刑犯的监舍领,月银越哭喊,一众犯人越是叫好。一路挪到里头,月银疼也不顾了,只死死拽住栏杆不肯前进。一人骂到,“小娘们,好大的力气。快走。”月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越发不肯松手。另一人道,“妈的,那就这儿了。”命人打开牢门,两人合力,将月银推了进去。即刻便是五六个男人围了上来。   此刻在外头,钱其琛仍守在门口。典狱长不时回头张望,突然那女狱卒指着辆车说,“来了来了!”钱其琛一惊,见的竟是警备司令部的军车。   车门打开,下来人不由分说给了钱其琛两个耳光。典狱长见空,感紧领着人进去。   外头那人骂道,“钱其琛!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钱其琛一手捂住脸,说道,“我抓了光明帮的人,正在审问,您怎么来了?”那人道,“再不来,你就给我捅了大篓子了。”说罢也不再理,令着两个警卫,感紧跟进去。钱其琛平白受辱,心中恼恨,只命人也跟着进去。   监舍里头,典狱长已放了月银出来,幸而来得及时,只给撕了一件衣服,尚没有受辱,只是吓得厉害。那女狱卒脱了外套给月银披在身上。   来的那军官上前柔声说道,“蒋小姐,对不起,来迟了,您受惊了。我是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敝姓程。”月银咬着嘴唇,说道,“我没有杀人。”程参谋道,“您自然没有——刚刚把蒋小姐带进来的是哪个?”钱其琛手下两人见状,早吓得魂不附体,嗫喏道,“咱们是奉了钱探……”长字未有出口,只听两声枪响,程参谋抬手,已击毙了两人。这一下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钱其琛都是忍不得一凛。   程参谋道,“蒋小姐,咱们走。”钱其琛眼见手下人被打死在眼前,已是满腔怒火,拦住说,“参谋长,她不能走。”程参谋道,“钱其琛,我还没追究你滥用私刑呢,给我滚开。”钱其琛道,“她跟光明帮那一伙儿人有莫大的干系。您别忘了,清剿光明帮的委任,是司令下的。”程参谋怒道,“你别拿司令压我。今天就是司令派我来的。”程参谋见钱其琛依旧不让步,说道,“司令的话你也不听了?”钱其琛道,“程参谋,空口无凭。我只知道她现在是凶案的嫌犯。您要带她走,得有证据。”程参谋冷笑一声,说道,“证据?她是谭锡白的未婚妻。”说罢掏出一张保证书来,甩在钱其琛脸上道,“这就是证据。”   程参谋长一路扶月银上车,说道,“谭先生此刻不便,我先送你去医院。”月银惊魂甫定,一颗心仍是狂跳不止,勉强说道,“您说是谭先生保我的?”程参谋道,“谭先生原和负责的法官打好了招呼,准备走司法程序放你。刚刚典狱长给我打电话,才知道钱其琛这边动手了。幸好小姐没事,不然我怎么和谭先生交待。”月银见他刚刚随手就打死两人,此刻却和自己和颜悦色说话,不免有些不解,说“多谢程先生了。我也不要紧,就先回家去吧。我担心家人着急。”程参谋长道,“如此也好,先回家。回头我请了医生,去家里给你看诊。”月银又是道谢。   到了家,月银重见一切熟悉精致,只觉得恍如梦中,不觉哇一声哭出来。芝茂闻见哭声,开门见了是她,叫一声月银,赶紧把她扶了进去,眼见满身是伤,心疼说,“你回来了吗?怎么弄的一身伤?”月银抱着芝茂,说道,“舅舅,我回来了。”芝茂劝慰说,“回来就好,没事就好。我这就告诉你妈妈,这就去。”   过了约莫半个钟头,蒋芝芳,吴济民,魏红贞,林埔元,吴瑶芝,丁美云都到齐了。芝芳见了月银抱着便是痛哭。月银此刻已平静不少,安慰道,“好啦,妈妈,我没事,平安回来了。”芝芳瞧着她一身伤口,流泪说,“这是怎么弄的,是光明帮的人打你了?”月银道,“不是何光明,是钱其琛。”吴济民恨恨道,“那个混蛋。”   月银看他年纪,已猜到就是自己父亲,但不明白怎么瑶芝也在。猛然一想,心道,对了,她也姓吴,何光明说过吴济民的女儿是个病秧子,那就是瑶芝了。心中看她脸色惨白,看着自己,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柔声说,“瑶芝,原来你是我妹妹啊。”瑶芝听了这话,走过来拉着月银的手说,“姐姐,你受苦了。”月银拉瑶芝在身边坐下,看吴济民却是面有愧色,既张不开口叫爸爸,只对着他说,“何光明这一次没害成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找你麻烦。”埔元说,“你放心,我已见过光明帮的人。经过这次事,何光明和吴伯伯的帐已经一笔勾销了。”月银闻言笑道,“这倒好。我这监狱坐的值了。”红贞道,“呸呸呸,什么话,监狱还能坐值了。”吴济民道,“月银,你说了要代我受过的话?怎么这样糊涂呀?”月银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瞧何光明不是坏人,不过赌一赌。”红贞道,“你这几日受了刺激,果真糊涂了,何光明绑了你,怎么还不是坏人?”埔元道,“舅妈,月银这话也不错,有一样,那杀王家夫妇的不是何光明,是钱其琛。”月银自是意外,但前后一想,正应了自己彼时的猜测,想来这人狠辣,不觉后怕。   埔元问,“你怎么出来的?”月银道,“我也不很清楚,是个姓程的军官带我出来的。”埔元道,“钱其琛是军警,想来是上头对他施压了?吴伯伯,会是那个邱先生从中帮忙吗?”吴济民道,“想来是吧,回头我再谢他。埔元,你先陪月银去医院瞧瞧。”   正巧在这时候,外头又是敲门,进来两个大夫。见了月银,恭敬问一声好。月银说,“程先生说给我找大夫来,还真的来了,麻烦你们了。”红贞笑道,“姐夫,你的关系还真好使,救了人出来,还派大夫上门呢。”一语闭,吴济民和蒋芝芳俱是变色,红贞方觉察自己是叫的突兀了。月银见状道,“瑶芝,你陪我进来上药。”红贞讪讪一笑。   过了一会儿,医生处理完了,瑶芝陪月银送了大夫出门。那医生道,“明天再来给您换药。”月银道,“不用麻烦了,代我跟程先生道谢,换药的事我自己来就好。”   待两人走远,月银也穿了外套。芝芳拦道,“你上哪儿去?你身上还有伤呢。”月银道,“都是皮外伤,不要紧了,回头再和您说。”但看月银神色着急,说,“不是什么危险事儿吧?”月银道,“不会。”说着嘱咐埔元两句,就出了门。埔元瞧她神色,却猜着几分是去哪儿了。   离家之后,蒋月银直奔柳林镇来。她只怕再晚些时候,何光明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到了码头上,自上了何光明的小楼——原来这个楼就在关着她的仓库旁边,那天坐汽车饶了一个小时,其实又回到了原点,月银也是那天晚上出了仓库才明白的。正巧何光明和于劲松,石万斤都在,见她来了,自然大吃一惊。   月银也不顾别的,只道,“我没事了,几位千万别做什么糊涂事。”何光明只恨自己害了月银,没料到她竟反而记挂他们安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道,“我差点害死了姑娘,何光明向你赔罪了。”月银慌着拉他起来说,“那人不是你杀的,我都知道了,是钱其琛不好。你不再怨我爸爸,多谢你了。”何光明仍不肯起,说道,“姑娘宁死没有说出我光明帮的藏身,大恩不言谢。”月银一惊,心道,这是几个钟头在狱中发生的事,他们怎么知道了?于劲松说,“好啦,五爷起来说话,您跪着姑娘倒别扭。”说着和石万斤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   几人坐定,于劲松说,“谭先生来的人刚走,姑娘再早一步就见着了。果真是及时,我们在狱中的眼线今早儿通知钱其琛去提审了,大哥都准备好要动手了。”石万斤道“说来也真是的,这个姓谭的玩什么把戏。上一回二爷去见,人家还说在清修呢。这倒好,事情办妥了也不知会一声,咱们要真这么冒失去了,不知道死多少弟兄呢。”月银听说清修,不觉一笑。于劲松见状,只恐会为了此事与兰帮结下梁子,说道,“姑娘,这次的事总算有惊无险。回头您见了谭先生,烦请和他说一声,这次光明帮是有不对之处,但绝不是出自本心,还请他谅解。”月银说,“于二爷,我不认识谭锡白。”听了这话,于劲松诧异道,“不认识?他起先写信给五爷,后来又动了程参谋长的关系去救你,你们竟然不认识?”月银道,“只是凭空打过几次交道,他本人我没见过。”   石万斤一旁听了,说道,“二爷,你说那个谭锡白不会对咱么姑娘有什么恶意吧?倒白做这么大一桩好事?”原来知道月银抵死没有把他们的行踪暴露出来,一干人都是极感念的,因而石万斤称呼她,已经由丫头变成了咱们姑娘。于劲松心道原来如此,笑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恶意,那其实也不是什么恶意了。”石万斤挠头道,“为什么?”月银却听得明白,不禁面红耳赤,心里却想,只是欠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若然他要我以身相许,那可怎么办?于劲松摇摇头笑道,“你这个糊涂小子。”石万斤仍旧不懂,月银却给他说的难堪,道,“五爷,既然你们平安,我就不多留了,往后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再见就是朋友。”何光明道,“往后姑娘就是敝帮的恩人。另有一句话劝你,钱其琛既然知道了你手上又我们的行踪,难保今后不再来找你晦气。”于劲松笑道,“月姑娘往后做了谭太太,他就不敢了。”月银脸红不语,何光明心道那也不错,不觉一笑。   回家之后,心里却是又喜又忧。芝芳见她回来,终于放心,赶快问她去哪儿了,月银这才一五一十说了。芝芳道,“谢天谢地,你还敢去找他们?”月银道,“既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也不要紧了。往后就是友非敌。”芝芳数落道,“要不是他们,你如何会遭这一番罪。匪徒就是匪徒,如何会是朋友,往后且别再有什么来往。”月银笑笑,也不以为然。   却听埔元道,“芳姨,这次月银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伯伯与何光明解了这十五年的疙瘩,也是好事。”吴济民看着月银,说道,“只是对不起月儿。”月银见他盯着自己,深有惭愧之意,也觉得这老人可怜,但一声爸爸,还是说不出口。红贞道,“我说这个何光明啊,也太会找时候,偏偏咱们月银要吃订婚酒的时候给掳走了,现在月银回来了,咱们就找一天早点把这顿饭吃了,也冲冲晦气。”月银听了这话,记起那天芝茂的话来,此刻望着舅舅,芝茂却也一脸难色。原来这些日子,林埔元忙前忙后,那是将月银当作自己至亲一般,此刻月银脱险,要提什么截除婚约的话,那如何说的出口。红贞但见月银不语,以为她是对订婚的事要不好意思了,嘻嘻一笑。   芝芳仍旧心疼女儿身子,说,“我看也不用太急,月银身体还不怎么好,养几日再说罢。”却听吴济民说,“一家人吃个饭,累不着。咱们不喝酒就是,你说呢,埔元?”埔元听闻吴济民如此态度,自是大喜,说道,“我听吴伯伯的”。   吴济民对芝芳道,“这件事我来安排,可以吗?。”芝芳虽气他当年忘恩负义,但见如今年纪大了,几日前果真的为了这个女儿,性命也舍得,终是满心悔愧之意,也不愿与他十分为难,说道,“随你便罢。”吴济民点头笑道,“那好,那好。我一定好好安排。”   原来吴济民不认识林埔元,只前些日子听说女儿要和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订婚,只打听出这人是外妾生的庶子,出身不好,所以不愿。但经历此事,几天间见埔元在家忙前忙后,可靠踏实,更难得对女儿一往情深,心里早已认了。是以月银刚刚脱险,便急忙安排此事。   月银但见埔元满面欣喜之色,也知他这几日为了自己必是操心之极,不管心中何意,拒婚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再晚些时候,姚老师一家闻讯来了。子澄这些天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惟恐月银姐姐出事,上课也心不在焉。这时候见了,忙围在月银周围问东问西。雪心道,“你知不知道,病人最需要静养,你这么闹腾,月银怎么好好休息。”本来子澄喜欢和姐姐辩白,但听了这几句话,竟是老老实实坐下,再不说话了。   雪心说完子澄几句,又骂道,“还有那个姓钱的和姓何的,也都不是东西了。一个绑你,一个打你,早晚遭报应。”月银说,“我都平安了,白咒人家干什么。”雪心道,“咒他们怎么了,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儿,我……”子澄笑道,“二姐,你要去劫狱,还是去杀人?”雪心说,“我等他们病了,打针疼死他们。”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月银边笑边想到狱中一节而,自己可不当真差一点出事,但这种种惊险,却是无从提起。   埔元这时候也进来了,雪心道,“你怎么不在前面陪我爸爸妈妈了?我们说的可都是无聊话,不好听呢。”埔元说,“我来看看月银怎样。”雪心笑道,“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么一会儿不见就受不了了。好,你看,我走。”月银埔元俱是尴尬,月银拉住雪心道,“你走什么,坐下。子澄,你也来这边坐。大家一起说话才有意思。”子澄闻言,欢天喜地在月银床边坐下。   几人又闲话几句,忽然听外头又有人敲门,接着隐隐约约听到“是蒋小姐家吗?”雪心笑道,“今儿是比过年还热闹了,又谁来看你了?”月银心里一沉,躺也躺不住了,披了件衣裳说,“出去看看。”   几个便都跟着出去了,月银看时,竟是曾在医院见过的张少久!雪心见眼熟,也认出是兰帮的人,但分不清是哪一个。   芝芳让了座,问道,“您是哪位?”张少久说,“在下贱名也不足提,不过是蒋小姐的一个朋友。”见月银从里屋出来,起身说,“蒋小姐还认识在下吗?”月银不明来意,但怕家人起疑心,说道,“是张先生,我记得。”张少久笑道,“小姐果然好记性。”月银在张少久对面坐下,对雪心说,“你去到两碗茶来。”   那姚家夫妇见来了客人,便说告辞,雪心既知道是兰帮的人,也不愿爸妈扯上什么关系,便说,“子澄,你也跟爸妈先走。”子澄说,“你呢?”雪心道,“你跟爸妈先回去,我待一会儿就走。”子澄说,“既是待一会儿就走,怎么我不能等你?”月银道,“雪心,你和子澄都回去。改天我去你那儿咱们再说。”雪心心想子澄执拗,自己要留下他必也不肯走,当下悄悄嘱咐月银小心,姚家四人一起告辞出来。   姚家夫妇走后,张少久命人拿了礼物上来,说,“知道蒋小姐这几日受苦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月银看那几样东西,血燕也有,老参也有,都是极名贵的药材。说是薄礼,其实厚重。   月银辞道,“您费心来看,已是过意不去。我不过一点皮外伤,上了药,也没有大碍,这东西用不上。”张少久说,“不过是些补气养身的东西,小姐收着,自己慢慢吃也好,给老爷太太补身子用也好。”济民心道,这些东西瑶芝自小倒是常吃,但这样好的成色,却很少见了,这个张少久一下子送了这么重的礼,出手如此阔绰,只不知这是个什么人,又见月银待他,那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心中不免起疑,便出言问了张少久来历。张少久也是个心思玲珑的,笑道,“在下是在商行打杂的,和蒋小姐也谈不上深交,不过见过一面,聊的还算投机就是。这次到访,原有些唐突了,还请蒋小姐不要见怪。”月银道,“张先生肯屈尊来看,谢还不急,怎么敢怪。不过您也瞧见了,我没事,劳您跑一趟了。只这东西我实在不能收的,只好驳了您的面子。”张少久原打听着,月银不过是个平常百姓家的小女儿,未料到是这样的脾性,见她如此待自己,已觉得折了面子,只赔笑道,“小姐原也不缺这些东西,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他既听出月银逐客的意思,说着便站起来道,“多有打扰了,这就告辞。”月银按住爸妈不动,只自己起身相送。   送了张少久回来,吴济民道,“倒底是什么人啊?”月银说,“他自己不是说了,是商行做事儿的。偶然见过一面,是他自作多情了。”吴济民心道,见过一面就送这么大的礼,这可不简单了,怕只怕他没安好心。芝芳此刻却是惊弓之鸟,说,“怎么,又要有人来害女儿了?”月银道,“不是。”芝芳道,“不成,你说清楚,妈妈不放心。是不是跟着阿金,认识了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月银眼见芝芳蛮不讲理,急道,“和阿金又有什么关系了?”   正说话间,又有人来叩门,这一次来的是洪天达,他性格粗放,礼物却带的更厚重,月银陪他说一会儿话,礼物却仍坚辞不受。洪天达走后,曹四通再来时,月银已是料到,差不多的话又说一遍,亦感无奈。送了曹四通,月银心想,三位堂主都来过了,下一回莫不是帮主亲自来看我吧,暗自摇头道,自己惹下这谭先生,可是天大的面子了。   来人走后,吴济民更是忧心。瑶芝说,“我看他们,都是在巴结姐姐呢。”她刚刚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察言观色下已见端倪。芝芳说,“巴结月银干什么?”瑶芝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们来讨好姐姐,可是姐姐不愿意受这奉承,是不是?”月银说,“就是了。妈妈,这几个人我是认识,不过也不愿意和他们扯得什么关系,以后无论怎样,我不理,他们也不敢怎样。”芝芳还要可是,埔元眼见月银说话有遮拦,便帮腔道,“芳姨,我看月银说得对,咱们又不收他们的东西,知趣的,不会再来了。”瑶芝也点头称是,芝芳心道既是奉承,总是有求,应当也不会害,方不问了。   隔日去了学校,她受绑架的事早传开了,到学校后,好些人都来问候。只程洁若问了她后,却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月银问道,“怎么了?还有话?”程洁若低声说道,“蒋月银,你认识谭先生么?”月银一愣,不知为什么程洁若竟会知道这个人。程洁若看她神色,说道,“果真认识的,你是他未婚妻是不是?”月银不知那话为何传入陈洁若耳朵,只拉她低声道,“并不是的,这里头有些缘故。”程洁若道,“他救得你总是实情了?”月银道,“这是实情。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程洁若道,“前日去狱中接你的,是我父亲。不过眼下也并不单是我了。这事情已在上海传开了,说是谭先生为了个女人进了一趟守备司令部,电话差点都打到南京去了。”月银心里一沉,说道,“这样严重?”程洁若道,“因死者是司令部有关的人,自然不会是小事。”月银道,“还有些什么?”程洁若道,“晚上你若方便,来我家一趟,我父亲想见一见你。”   与程洁若约定下了,当日放学,便辞了埔元,和程洁若做一路。埔元心道程洁若和朱全宁订婚时她且不肯去,不知几时和程洁若交了关系,不过想来女孩儿间好不好的,是也没有什么常理可言。月银请他回去告诉妈妈一声,晚饭不回去吃了。   同班几年,蒋月银只以为程洁若为人清冷孤高,不好交往,是以也不算熟悉。如今只有二人,免不得说许多话,方觉得程洁若只是性情矜持,为人却和煦可亲。   到了程家,程家父母早已备下茶点等着。月银再对程父道了些,方改口叫了程伯伯。程东川道“蒋小姐,是偶然听说了您和小女是同窗,是以冒昧让小女请了您来。”月银瞧程洁若在旁,她父亲态度倒如此客气,说,“程伯伯,我既是洁若同窗,也是您晚辈,有话有事,但请直说。”程东川和夫人对望一眼,说道,“蒋小姐,这件事谭先生原不许我提,您可记得那天在监狱 ,我和钱其琛说谭先生在司令部写保证书的事?”月银道,“我记得。”程东川说,“谭先生保您出来,一来是借着他未婚妻的名头,二来也是跟司令立了状,半月之内抓住何光明。”月银一怔,说道,“谭先生现在在哪儿?”程东川道,“这就是问题了。那天从司令部回来,谭先生就又回庙里去了,看意思,并没打算去跟光明帮动手。”月银道,“要是半个月内抓不住会怎样?”程东川苦笑道,“谭先生签的,是任凭处置。司令部那头儿呢,早忌惮谭先生在兰帮中势大,有了这个由头,或拉拢,或打压,总不会轻易放过就是了。”月银说,“那程先生叫我来的意思呢?”程东川说,“我想旁人说话,谭先生不肯听,蒋小姐说,就未必不听。”月银心道,听不听且不说,谭锡白救了自己出来,说到底,是个以命易命的法子了,抓了何光明,那是拿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不抓,那便是谭锡白眼下的想法,是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了。   程太太见月银不语,说,“蒋小姐,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老爷虽说也在司令部任职,当倒底和谭先生是至交,是担心他的安危多些。”月银道,“程太太多想了。论起来程先生也是我救命恩人,怎么会疑心。若方便,我现在便去一趟寺里。”程东川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吩咐人备车。洁若起身道,“爸爸,我陪月银一起。”   两人行到静安寺,天已擦黑了。守门僧说已谢客,请她二人明天再来,月银想起来说道,“我认得慧明师傅,有急事。”那僧人闻言,请二人稍等。   洁若小声问,“你平时还来庙里?”月银说,“只来过一次,认识了一个僧人,倒帮上忙了。”   过得一阵,慧明来了。两人俱是行礼,月银说道,“师傅还认得我么?”慧明道,“施主是来寻谭施主的?”月银道,“烦请师傅通传一声。”慧明摇头道,“谭施主已交代过,是人不见。”洁若说,“师傅,我们果真是有急事来的,烦请您再去问一问,蒋小姐来了,他也不肯见么?”慧明道,“急事非急事,一念之差。”月银眼下却没那个心思陪着这和尚说经论道,见他推诿,说“你不通传,我自己找。”慧明拦道,“施主不可。”洁若待到再劝,月银已顾不得礼,冲进了寺里。   时值僧人们正在上晚课,闻见院子里一个女人声音,皆是奇怪。慧明未料到月银会大胆闯寺,拦住她时,事情已闹到方丈那里。月银眼下倒顾不得旁,见了方丈,仍旧只说要见谭锡白。慧明告罪道,“清修之人,不见外客,这是规矩。”月银道,“几天前他不还出寺了一趟,如今不出去,只是见一个人,倒不行了?”慧明说“那是谭施主私自出去的,回来也要领罚。”月银道,“好,这次也是我硬要见他的,见完了,我也领罚。”听了这话,不少僧人皆是莞尔。方丈笑道,“蒋施主虽越规逾矩,倒是率直可爱之人。慧明,你领蒋施主过去,谭施主要见她就让她进去。”慧明道,“师傅,既是清修,不该有外人叨扰啊。”方丈笑道,“何以为内,何以为外,心无挂碍,皆是一般。去吧。”慧明对方丈行了礼道,“蒋施主,请随我来。”月银亦答礼道,“慧明师傅,今日无礼之举,还请见谅。”   谭锡白住所乃是在寺中偏殿,慧明指引了她方向,让了她一人过去。月银扣门道,“谭锡白,我是蒋月银。”谭锡白在室内笑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主动来找我?”月银道,“你开门,我有话。”谭锡白道,“门不隔话,你且说,我听着。”月银道,“别跟我打禅语,清修几天,真把自己当得道高僧了。开门!”锡白道,“你跟我说话,不好客气一次么?”月银见他无意开门,推了一推,里头也上了锁,说道,“好,我客气说。保证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锡白道,“程东川告诉你的?”月银说,“你要是不打算抓何光明,先去什么地方躲一躲也好。”锡白道,“你让我当逃犯去?”月银道,“你若不走,大不了我再回狱里头去。平白无故,总不能让你救我把自己搭进去。”谭锡白笑道,“你倒是有良心。有你这句话在,也不白搭。”月银道,“好,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找钱其琛。”说罢当真就要走,锡白听得她脚步,喊道,“什么脾气?好容易来了,不多陪我多说两句,单知道把我弄进来。”月银忍不住笑道,“还不是你先没意思的,支票的事儿怎么说?”锡白道,“那原是第二天付给银行的货款,谁知道哪个糊涂蛋给放到饭盒儿里去,却没告诉我,想来你拿到了,按着后头写的地址就给送去了,谁知道你给捐到了庙里来。”月银愣道,“弄错了?那不是你家的地址?”锡白道,“是银行的地址,为什么是我家的地址?”月银听了,不禁脸红。   锡白道,“你不是知道何光明在哪儿么?若真想救我,就跟陆司令报告了他光明帮的方位,领人去围剿。”月银道,“我能说,早不就说了。这一去,救了你,又不知道死多少别的人了。”锡白道,“你既知道,让我怎么办?”月银道,“南京那边不是也有些关系,不能用吗?”锡白道,“能用。到时候等我抓进去,我把这些关系都给你,你再想法子救我出来。”月银道,“你就是这么打算了?”锡白道,“这几天有功夫,参悟参悟,万一进去了出不来,死得也漂亮一些。”月银骂道,“你敢死!”锡白笑道,“这可不由我。”月银道,“早知道是这样了,你救我做什么?要不是程东川告诉我了,你死了我都不知道谢你。”锡白道,“谁是为你谢了?不过想着你死了,人家说‘谭锡白连自个儿女人都保不住’,传出去我的名声不好听。”月银脸红道,“谁是你女人?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我可不好做人了。”锡白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呢。不是靠着这名头,你出得来?再者我们兰帮那几位爷,要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早拿你动手了。”月银道,“可我瞧着你倒得意。”锡白哈哈一笑,说道,“是得意,不成么?”   月银半晌儿不语,末了叹道,“也罢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十几年前我爸爸害了他。我给绑了虽说也冤枉,到底也冤不过你,你说你又碍着谁了?”那里头没了言语,过得一会儿说,“月银,天不早了,你回去吧。”月银道,“我明天再来。”锡白说,“不用再来了。今儿也跟你交了底儿,我没别的法子。”月银默然。   见过了,依旧是慧明引她入客房,程洁若正等着焦急,见她来了,问道,“怎么说?”月银摇摇头道,“没有用的。谭先生并不是不肯做,而是没有办法。”程洁若心道谭锡白与月银必定是据实相告了,说是如此,那便必定是如此了,说道,“咱们既然来了,就求菩萨一柱香去。”月银点点头,跟着程洁若一起为谭锡白请香祝祷。   晚上回到家里,正是满心愁绪,却又听芝芳说,“月银,你可回来了。”月银见妈妈脸色也不好,说道,“又怎么了?”芝芳说,“瑶芝又住院了。”月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也不顾说话,当下就往外跑。   到了医院,林埔元陪吴济民守在外头,神情甚是焦虑。月银道,“瑶芝呢?”吴济民叹口气,说,“还想她身体好了有一阵子了,没想到又是突然发作,还在里头呢。”月银看吴济民脸色发白,说道,“您的病也还没好,去歇着,我和埔元在这儿等。”吴济民摇摇头不肯走,月银无法,便和埔元分坐别坐下,三人一并在室外等着。   吴济民说,“埔元,你和月儿明天的事只怕又要耽误了。”埔元道,“吴伯伯,眼下是瑶芝的病最要紧,我明白。”话虽如此,但心想这已是酒席第三次顺延,不知怎的,心中竟也起了命中注定之念,只觉得如此三番四次的巧合,似是冥冥中的预兆。只眼下瑶芝病重,这念头一闪而过,也不停留。   过得一个多钟头,医生方才出来,几个人推着依旧昏睡的瑶芝。吴济民瞧那大夫,不过二三十年纪,上前问说,“我女儿怎么样了?”那大夫道,“还是痼疾发作。打了针,已没事了。”埔元说,“不好根治么?”大夫道,“小姐是天生质弱,也难说是病,不是病,就不好治。最佳的,仍在平常养食养生上。”听医生这样讲,月银心道,瑶芝素来心思敏捷,这些日子自己出事儿,岂不是日夜思虑,因思成病了?   吴济民谢过医生,三人一齐去病房瞧了,瑶芝依旧未醒,月银说要留下陪夜。埔元道,“你自己还是个病人呢,我留下。”月银道,“今天你回去,几个亲戚朋友你去通知。”又低声道,“还有云姨呢,知道咱们又订不成婚,耍小脾气,只好你去安抚。”埔元情知月银说的也是,想起母亲不觉微微头痛,只嘱咐她不要累着,便和吴济民一并回去。   埔元走后,月银料瑶芝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自去值班室,远远就听见几个小护士说笑,中间围着的一个却是个医生,脸色通红,正是刚刚给瑶芝诊过病的。秋娟几个认识的,见她来了,让进来道,“雪心今天没有班,你坐一会儿。我们该去查病房了了。”   那大夫说,“原来你是雪心的朋友。我叫李选。”月银道,“你是刚刚从日本回来的那一位?”李选道,“你知道我?”月银笑道,“雪心说起过你。讲着是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大夫。”李选听了,果真又是脸上一红,说,“姚雪心只喜欢拿我开玩笑。”月银说,“雪心倒是那个样子的。越是喜欢谁,越喜欢找谁拌嘴斗气。”李选听了不好意思,低头笑了一笑,月银见状,心中有了几分察觉。   李选说,“刚刚那个小姐,也是你朋友吗?”月银道,“是我妹妹,这些日子还有劳费心了。”李选道,“这是应该的,另者你们家人平日有了功夫,多来陪她说话散步,心情愉快,对于养病也有好处。再者呢,就是要避免过度疲劳,剧烈运动或者情绪刺激。”月银心道,瑶芝家中好些个佣人,也不用干活儿,平常左不过是在院子里散散步,想来到底是是因为自己出事了。   这样想着,又是心疼,和李选胡乱说几句,仍旧回来守着妹妹。半夜里,月银迷迷糊糊趴在床上,突然听得有人说话,原是瑶芝梦里发了呓语,月银摸摸妹妹额头,忽然听得一句,“埔元哥哥。”月银一怔,再细细听,果然断断续续,都是在喊埔元名字。      第二日一早,瑶芝醒了。月银急忙唤了李选来看,说是不要紧了,月银方才放心。   瑶芝边检查着边道,“姐姐,你快走吧。”月银道,“让我去哪儿?”瑶芝说,“今天,你还订婚呢。”月银道,“你倒记着。”瑶芝轻轻嗯了一声。月银说,“你埔元哥哥说了,你病了,不跟我订婚了。”瑶芝道,“又是因为我。对不起。”月银说,“开个玩笑呢,怎么又对不起了。你呀,现在只有一件任务,就是快些把病养好。李选,你昨儿怎么跟我说的,养病注意什么?”李选会意,说道,“头一样儿,心情愉快。”月银道,“听见大夫说了,不要抱歉,咱们好好养病。”   往后几天,月银每日来看,都拉着埔元同去,自己再借口躲出去,留下时间给两个人相处。每和埔元一起,瑶芝总是笑逐颜开,病情康复也快。见是此状,月银既安了心,心中也定了主意。眼下的要紧事,倒是她该投桃报李,解救那位正在没完没了“参悟”的谭先生早出苦海了。       ☆、峰回   因着瑶芝的事耽误几日,如今距离谭锡白和警备司令部司令陆孝章签的期限,不过四五天了。按说照着谭锡白想的,就此不理不顾,倒也不见得是不行。凭借他的身份地位,那一头当真要动,兰帮上下连着他许多有背景的朋友,自是不会放任,然而月银自己既入过狱,想着哪怕外头安排的明白,自己遇了钱其琛,照样差一点出事,总是远水不及近渴,怕只怕钱其琛不知轻重的,对谭锡白依旧下这样的狠手。   这日一早去探过瑶芝,月银也不支会谁,将舅妈给买的新衣裳新首饰穿戴了,精心妆容着,孤身去了上海军的守备司令部。先是报了蒋月银的名字,无人理会,月银一想,再说自己是谭锡白的未婚妻,这一回,守门的卫兵却不敢怠慢了,说是立刻就给通传。月银等在外头,心里吃不准这陆司令会不会见她,只在门口踱步,看人来车往,来去匆匆,都是一脸严肃神色。心道毕竟是军营所在。   如此过得三五分钟,那守门的领着一个军官来见,说是司令有请。   月银当下便随那军官进去,司令部里多是男人,守卫也森严,无端见个娇俏的姑娘家,都是侧目。月银见是如此,心想无论做什么的,是多大的官儿,倒底也不过肉体凡胎,自己就只当是跟阿金爸爸闲聊一样。心里忐忑方略减了些。   那军官领着她进了办公楼,上楼转弯,经过两次查问,见了牌子,知道就是司令的办公室了。进门时,陆孝章正在招呼什么人,见她来了,命那几个人下去,请了月银上座。月银打量眼前这人,虽嘴上挂笑,但神情威严,眸子里闪的尽是冷光,当下倒也不敢十分随意。   陆孝章将茶杯往面前推了一推,亦是端量月银,笑道,“您就是谭先生的未婚妻了?原来谭先生是真的订了婚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那天猛然来我这儿一说,我倒以为是开玩笑的。”月银说,“原是我的意思,如今国难当头,又不是结婚,不好搞得太铺张。谁知道偏有不知情的,就把谭先生的未婚妻当作光明帮的匪人给扣了。”陆孝章笑道,“蒋小姐这话,可是兴师问罪来了?”月银道一句岂敢,陆孝章道,“这件事的确是钱其琛做的过了,我也骂过他了。”月银瞧着这陆孝章只将事情轻描淡写,也知道是个油滑人物,说道,“这么说,陆司令可不相信我是盗匪了?”陆孝章道,“这当然不会是。不过是钱其琛,这个人呐,认死理,认证据,瞧着您在杀人现场出现,就怀疑是盗匪了。不瞒蒋小姐,连我跟他也是说不通的。”月银冷笑道,“只见钱其琛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人,没想到家里头的主子却是个明事理的。”陆孝章脸色微微一变,月银接着说,“今日来见司令,到底是对了。见了您就知道了,那些人说的什么‘陆司令要锡白十五天内交出何光明,不然就按着军法处置’的话是假的了。司令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的,平白再让锡白给您交人,可不是跟钱其琛一样的见识了。”陆孝章冷笑一声道,“蒋小姐错了。交人这话是有,但不是我说的,是谭先生自己提的,保证书也是他自己要签的。想来是担心您的安危,怕我们翻悔了不肯放人。”月银说,“可司令却当真要他十五天交出何光明来?陆司令,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谭先生若办不成,自是情理之中,人家却难免不嚼舌头,说您是公报私仇;若是办成了了,钱其琛查探半年也无头绪的事,谭先生十五天便办得妥妥当当,岂不是白让人笑话您这司令部无能了?”陆孝章脊背向后一靠,心道谭锡白这人已是个难缠,没想到如今找得个女人,亦是一般不好对付,说道,“钱其琛手下只那么十个八个人,今儿你出状况,明儿我出状况,不顶用。哪比得上谭先生,振臂一呼,兰帮上千的弟兄就应了。十五天嘛,不少了。抓到了何光明,也算是军民合作的一个典范。”月银笑说,“陆司令这么说,倒高看锡白了。振臂一呼,上千响应,若说是过去,那不错,但如今的,锡白既都要淡出去了,还有谁肯听他的。”听了这话,陆孝章一个激灵,问道,“怎么说,谭先生要淡出了?”月银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如今这件事,自己凭空说的,不过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举,但陆孝章知道了,往后只怕谭锡白倒真的不好再在兰帮中立足。眼下只好说道,“陆司令,我是您头一个见的;这件帮中的大事,也是您头一个知道的。不错的,锡白果真有意淡出去了。”陆孝章听了,大是意外,心道,不该呀,陈寿松正要退位,论资历论才干,都是谭锡白接任无疑,怎么偏在这个时候退下来呢?月银也见了他有疑惑之色,说道,“这几日锡白正在寺中清修,也是这个由头。说句不贴的话儿,历经这十来年打打杀杀,他是乏透了。司令,您说眼下这个状况,再要他去找什么何光明,那当真是为难人了。”陆孝章点点头道,“若是如此,谭先生怎么只字不提呢?”心中盘算道,这么大的事情,谭锡白的未婚妻亲口说出来应当不假,怪只怪在为什么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听着。月银见他仍是将信将疑,说道,“帮中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的。许是怕此一刻传了出来,他那三个堂主彼此各怀鬼胎,倒白惹一场争端。今日也是不得已透给了司令,倒还望您给保密呢。”陆孝章听到此处,说道,“人人只恨手中权不够多,势不够大,到难得谭先生是个急流勇退的。”心道若这女子的话不错,谭锡白身上倒也没了利用的价值。   月银眼见他话已活动,赔笑道,“陆司令,事情您也知道了,不知道锡白的保书可不可以还了我?”陆孝章道,“怎么,蒋小姐不放心我?”月银道,“司令的为人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请您也体谅体谅我,眼见着是要嫁过去的新媳妇儿了,没进门,就先给丈夫惹下这么大一桩祸事,传出去人家该怎么说我?”陆司令见着月银拿捏起来,越是显得明丽动人,微微一笑,起身从抽屉里取了封东西回来,说,“谭先生先前为了小姐跟我签保书,如今蒋小姐又为了这封保书闯来了司令部,当真是情深义重啊。依我说嘛,这样的天作之合,订了婚,还是热热闹闹的办顿酒席,给大伙儿都知道知道。”月银拿到了保书,终于一颗大石落地,方才真笑了一笑,说道,“陆司令既然也这话,回头锡白回家了,我们就办。到时候陆司令可得赏光呢。”   从司令部出来,携了这封保书回家,即刻给烧了干净。事情这样顺利,倒是出乎意料,不过回想起来那句“淡出”的话,终究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疙瘩,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结果当日下午,谭锡白要隐退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想来陆孝章依旧是顾虑这个消息不实,故而也不管真假,是要借此机会,逼得谭锡白无论如何不能够再继任了。   月银眼下喜忧参半,得了这个信儿,即刻想的就是告诉谭锡白知道,是福是祸,他得有个判断。谁知去了寺中,慧明说,谭锡白单单点了名,一定不见她,拦住了是连寺门也没有入。月银无法,便折向程家,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只和程东川一五一十说了。程家夫妇听了,俱是大出所料。   月银亦有些着慌,说道,“程伯伯,我做错了吗?刚刚去寺里头找谭先生,他也不肯见我,是不是生气了?”程东川皱眉道,“你可知道如今兰帮的老帮主要退位了?”月银说,“老帮主退位,继任的,就是谭锡白。我之前听过这话。”程东川说,“这消息还没有正式放出来,不过大家心知肚明。谭先生接任,也是众望所归。你这样一说,怕只怕谭锡白不能够即位,兰帮内部又要起争执了。”月银道,“当时也实是跟你们司令话儿赶话儿,给逼出来的。谁知道消息就传的这么快。”程太太平素也有些见识,问丈夫说,“莫非谭先生就此,真的就淡出去了?”程东川道,“这也不好料。帮派中的事,本来真真假假。”见了月银面有愁容,说道,“蒋小姐,您也不必太忧心,无论如何,陆司令不会拿着何光明的事儿不放了,往后再有什么,再想法子。谭先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见你,兴许是有什么打算的。”月银说,“还有什么能打算的,难不成就在庙里求菩萨去?”程太太劝道,“蒋小姐,如今也是传言,一切都没有落实。你就等一等,谭先生素来神通,此事一定还有出路的。”   一日的风云突变,晚上回到家里,已经累得脱了。余下几天除了上课,或待在医院陪瑶芝,或在妈妈摊子上帮忙,一刻也不愿闲下来,唯恐再多寻思给谭锡白惹下的这桩祸事来。饶是如此,关于谭锡白隐退的传言,还是越传越凶,时刻往耳朵里进。   人们都说,谭锡白此刻依旧在静安寺中清修,对这些全不理会,果真是把心思放在了这些玄妙之事上,是要淡出的征兆。   再过几天,下过一场雨,天气暖了,瑶芝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已经大好。李选来瞧过,说可以出院。瑶芝听了说道,“爸爸,我身体好了,出了院,就给姐姐和埔元哥哥办酒席好不好?”月银这几日只挂着谭锡白隐退的事,猛然听了,倒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愣道,“瑶芝身子刚好,再等等吧。”瑶芝道,“姐姐和埔元哥哥的订婚,我已打断了两次,再不补上,上帝也要怪我了。”吴济民说,“如此也好,瑶芝出院了,当不了是要洗晦气,就并作一次,瑶芝也好安心。”当着瑶芝面,月银不好说什么,但思量眼下状况,自己已经在陆孝章和钱其琛面前露过脸,许多兰帮中的弟兄也知道了,现在去和埔元订婚,已经不可能了。   陪着瑶芝一起吃过晚饭,见天色晚了,也就告辞回来,吴济民说要司机送她,月银也谢绝,一路走着,心中只反复思量和埔元的事该怎么提。既是难办,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突然一声鸣笛,眼前已多了明晃晃两盏车灯。月银眼见那车开过来,也是吓着了,一时间动弹不得,眼看那车就要撞上,她突然觉好大一股力气,一把将她拉开。   月银刚要道谢,那人忽然从后头死死抱住自己。月银羞怒交加,给那人扣在身前,也回不了头,说道,“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那人说,“你可就是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么?”月银闻得这声音,说,“谭锡白!”谭锡白不觉笑了,说,“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呐。既知道是我,你就别喊。喊来又怎么,我和未婚妻在这里亲热,名正言顺,谁又管得着了?”月银道,“你不是清修么?跑出来干什么?”锡白听她有气,笑道,“不过上一回没见你,记仇记到现在?”月银道,“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谭锡白说,“这就不能好好说了,你瞧,这样子,我的每一句都在你的耳朵边上,不听得更清楚了?”彼时两人脑袋几乎挨上,谭锡白说一句话,气息皆是扑在月银脸上,月银只觉得半边耳朵上阵阵酥痒,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越是着恼,让他赶紧放开。   锡白道,“放开了,你不会打我么?”月银忍不住笑道,“你也知道你该挨打?”锡白道,“你这女人,果真是没良心,救了你几回,还要打我?”月银道,“你才没良心,没见着这几天为了你的事儿,白操多少心。”锡白道,“还是为了在陆孝章那儿说的话?”月银只听他轻描淡写几句,说道,“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谭锡白觉得她不挣扎了,也松了手臂,只是轻轻抱着她说,“你一句话,我就得淡出去了。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月银问道,“你不着急么?那天去寺里,你又不见我。这件事究竟怎么办了?我说了那个话,不会是当真你就要退出去了罢?”谭锡白道,“我的未婚妻亲口说的,回头儿我再否了,咱们俩就都成了上海滩的笑话了。”月银说,“要让人笑话几句能了事,倒也好。我后来才听了程东川说的,里头的厉害似乎很多。现在还能做什么补救的?”谭锡白说,“白打听这些干什么,要将功折罪吗?”月银说,“你救了我几次了,我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果真有什么能做的,我去做就是。”谭锡白说,“那正好了,眼下就有一件事你非帮我不行的。”月银道,“你说。”谭锡白听她口气严肃,笑道,“怎么听着倒像是要就义去的?”月银说,“命是你救的,便你要拿去,我也没什么好说。”谭锡白笑道,“你就这么轻贱自己性命,我为了救你费了那么些力气,你舍得死,我还不舍得呢。”月银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紧,踟蹰道,“谭先生,萍水相逢,你三番四次相救,是什么意思?”锡白轻声道,“怎么,是真不明白?”月银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锡白道,“你既要报恩,明日就有个机会。我明日午间在家里摆订婚宴,你来罢。”月银说,“当真了?”锡白道,“怎么?当时是谁和陆孝章的说的‘回头锡白回家了,我们就办。到时候陆司令可得赏光呢。’”月银低声道,“那不过是权宜。再者了,我去这一次倒好。但往后呢?我演得一次,一下次,再下一次呢?”谭锡白说,“你若不介意,就一直演下去不好?”月银听了,只觉得血往脸上涌,说道,“听不懂。”谭锡白轻笑笑,月银只觉得又是一阵阵带着烟草味的气息蹭在脸颊。   谭锡白说,“那你就演三次。”月银说,“三次?”谭锡白道,“我在医院救过你一次,在钱其琛那儿救过你一次,光明帮的时候没有成功,那就不算了,刚刚又救了你一次,三次救命之恩,你演我三次的未婚妻,不过份吧?”月银说,“那三次之后呢?”谭锡白道,“三次之后如何,咱们恩怨已清,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说完便放开了月银。月银刚想回身,谭锡白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说,“明天再见也不迟。”月银心中一动,说,“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谭锡白笑说,“你若不来,我就是后天报纸的头版笑料,你一样见得着。”说罢放开了她,月银听得脚步声,却也不回头,直至这整条巷子已经空了,她依旧觉得周遭环绕的一股男子的气息。   是夜回家,母亲和美云都在,看样子在她回来之前,已商议过好一阵子了。月银瞧着美云手边放着一套衣服,几件首饰,便明白了。美云见了她,高兴起来,拿了那衣服说,“月银,你快去试一试。”月银接过来,问道,“定了日子了?”芝芳说,“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好。”月银听了,手里一抖。美云笑道,“怎么了,不好意思了?”月银有话却不好当着美云之面说,拿了衣裳进里屋,也不见试。过了一会儿芝芳进来,见她呆坐在椅子上,问道,“怎么了?”月银摇摇头,朝外头努努嘴儿。芝芳少见女儿这样,说道,“你把衣裳换了,给云姨瞧一眼,我就打发走了。”月银无法,只是草草换了,出去和美云说一回,芝芳方催她走了。   回身进来,只剩下母女两人。芝芳道,“好久没有咱们娘儿俩个一起这样说话了。你大了,妈老了。”月银摇摇头说,“妈妈不老。”芝芳道,“是老了,你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彻了;有了事故妈妈也解决不来了。”月银说,“眼下有一件事,算我求妈妈的。”芝芳听了这个“求”字,有些意外,说道,“怎么,和美云有关系?”月银道,“妈妈,我不能订婚,起码现在不行。”芝芳一时间愣住了,过了半晌儿,才说,“我知道你不大喜欢美云,但她心地不坏,对你也是真疼爱的……”月银摇摇头道,“不是这个。”芝芳说,“那么是埔元做了什么对你不起的事儿来了?”月银低声道,“也不是埔元对不起我。妈妈若信我,就许了我。”芝芳说,“为什么你总要说清楚罢?咱们虽没有大张旗鼓的办,可不意味着就不正式。亲戚朋友咱们都通知了,你再瞧瞧云姨送的这些东西来?”月银心下一横,说,“妈,我和埔元只是好朋友。我不喜欢他。”芝芳越是惊讶,说,“你们谈了好几年朋友,怎么就不喜欢呢?”月银说,“几时谈过朋友,不过一起上学放学,就是谈朋友了?”芝芳说,“你这样想,埔元也这样想?”月银默然。   芝芳摇摇头,说,“月银,妈见的,只埔元是真心对你好。那个时候桃园帮的几个小流来找麻烦,埔元说也不说就掺和进来,你们说没有危险,妈倒也不糊涂。后来你被绑架,进监狱,你晓得埔元在外头是怎样里里外外的忙,跟着着急吗?”月银听得这一句句话,也恰是她觉得无法开口的原因,情虽浅,恩却大,回绝了,自己既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心里总也不安。芝芳又道,“单为了这个,不足取。世上未见得能再遇到这样一个对你好的人了。你年轻,妈却见得多了,你兴许觉得跟阿金感情好些,但阿金一向做这些事,你有了难处他也不在,是并没把你放在心上的。”月银道,“和阿金没干系。我终究不喜欢埔元,眼下即便订了婚,将来结了婚,那也是为了这恩情,也不见得能快活过一辈子的。”芝芳说,“喜欢也不见得能够白头偕老。像我和你爸爸呢?”月银愣愣瞧着母亲,这些日子以来,母亲还是头一次提到吴济民。芝芳接着说,“吴济民和我当初也不能说不是真情,可真情又怎么样?结果后来他回了上海,还不是不多久就和瑶芝她妈妈结婚了。”月银道,“如此说,妈妈是不许了?”芝芳道,“你大了,也不是我许不许的事儿。不过妈妈是过来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瞧得比你真切儿。再者了,你也没谈过朋友,知道怎么算是喜欢,怎么就认定不喜欢埔元呢?”月银问道,“那妈妈说,怎么算是喜欢?”芝芳想了想道,“依我看,你们年轻人说的什么生死相随的都是空话,只论一句,你在这人跟前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最是舒服自在,就算是喜欢他了。你说呢?”谁知月银听了这话,却是怔了,照着妈妈说的,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闪出来的,却是那三番四次受她为难,至今也不曾谋面的谭锡白。       ☆、初会   第二日一早,芝芳去喊月银起床时,但见叠的齐整的床铺上,留了一封信笺。芝芳心知昨夜并未劝服女儿,但也没料到这么大个人了,居然就这样离家出走,不告而别。芝芳既不识字,也情知事情不能再隐瞒,赶来来了林家,拿信给埔元瞧了。   美云听说月银离家,大惊之下,也急催着儿子快些念了,信上写的什么。   埔元摩挲着纸上的字迹,心下最是百感交集,说道,“月银说离家是今天有要紧的事做,很对不起大家。”美云说,“什么要紧事?”埔元摇头道,“没有提。”芝芳听了,只道女儿是寻个借口,也不便提起昨夜的对话。美云听说月银连个解释也没有就不肯订婚,心里头不禁使勃然大怒,当着芝芳的面,难听话就要说出来。   埔元眼见母亲着恼,忙拦着说,“月银是有分寸的,一定有什么原因不便说的。咱们也先别急别气。我看还是先去通知吴伯伯一声,有什么亲戚朋友来人,也得告诉了,免得到时候空跑。”芝芳见埔元至此时仍旧周全稳妥,心下不禁替他不值得,心中也恼起女儿的不分好歹来。   却说蒋月银知道妈妈早起,趁着黎明前离家,无处可去,便早早到了谭家。那仆人开门,听闻是蒋小姐,头一次见,忙着端茶倒水,都是热情,连几个厨房的女佣人也来凑趣儿,请她检视今天宴会菜色。   月银问起谭锡白在哪儿,仆人说是接陈老爷子去了,请月银稍等。月银喝过一回茶,枯坐无趣,兼之许多用人来回忙碌走动,也不自在,看宅子的后门开着,隐隐透出光亮,心想谭锡白既然不在,干脆躲个清净,由那小门出去,进了谭锡白家的后花园子。   这时候是早春天气,多数植物已经萌芽,虽然叶子尚未长大,但满眼都是新绿嫩黄,显得一派生机勃勃。再往前走,出现了一个小池塘,水上虽飘着几片残叶,但那水色已经是新绿了。蒋月银在池塘边架的秋千上坐了,慢慢荡起来——说来她是自小便喜欢荡秋千,起起落落,总也玩不够。   突然,觉得背后一双大掌,猛然推了一把。秋千高高荡起,月银赶紧拉住绳子。秋千回落,那人又是用力一推。   眼见秋千荡到最高处,几乎已横了过来,后头那人说,“怎么样,怕不怕?”月银心知是锡白和她玩笑,笑道,“再高一点才好。”锡白听了哈哈大笑,这一回却不推了,待得秋千回落,向上一跃,自己也站了上来。秋千再次荡起,月银便在水面上瞧见了他的影子。   论来两人相交已久,却是初次见面,月银也好奇这个谭锡白究竟是什么人物,每每秋千停在高点,便赶紧向塘面张望,但看谭锡白相貌,别的也罢,只那一双乌黑眼睛,笑闹之间,当真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她如此望着锡白,锡白亦在看她,笑道,“蒋月银,你长得挺好看呢。”月银奇道,“怎么,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锡白道,“咱们是头一回见,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容貌,我们怎么就知道你的了?”月银道,“我倒以为你早早就打探清了,不然万一我是个丑丫头,你不是白费了这些个力气?”锡白笑道,“这话怎么说?救你便救了,又不是讨媳妇儿,怎么偏要你生的好看才救你?”月银闻言,脸上一红。   锡白再不发力,如此再荡得一会儿,秋千缓缓停了,谭锡白跳下来,月银也双足落地,回身过来,四目相对,虽是初回,但也觉得是相识已久了。   当着面,月银有些不知语,不知怎的,也忸怩起来。这时听一个老人笑道,“锡白,玩得好妙。”说话见,院子中已多了个老人,虽是六七十年纪,满头花发,但精神熠熠,显得气色极好。谭锡白挽了月银一并在长椅前立好,说道,“月银喜欢打秋千,就陪她玩儿一会儿。”又对蒋月银道,“月银,这就是我们兰帮的陈老爷子了。”月银忙问声好。   那老人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说,“你这小子,眼光倒好。果真是个配得上的姑娘。你叫锡白,她叫月银,单名字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月银原先倒未在意这个,此刻听了,也淡一笑。   陈寿松说,“今日你们既是正式和众人见面,锡白,你便要担起责任来。不许和先前一样,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纠缠不清。”月银听了,不禁看了谭锡白一眼,谭锡白笑道,“老爷子,您怎么才一见她,就揭我老底,您瞧,月银不高兴了呢。”月银道,“我才没呢。”陈寿松说,“月银是好姑娘,跟了你,你必要对得起人家。若将来有什么不对的,我头一个不饶你。”又拉了月银道,“我听锡白说,你还在念书是不是?”月银点点头。陈寿松道,“你是知书达理,锡白自小可也没怎么读过书,肚子里少些墨水,行事也没那些规矩,往后有什么出格儿的,你多担待。”月银听陈寿松说她“知书达理”,不禁脸又愧色,心道您若知道我今日是离家出走来的此处,不知这话还说不说的出来?看了锡白一眼,正是忍俊不禁。   锡白道,“老爷子,人来的差不多了,我还要陪着月银换一个衣服。”陈寿松点点头,锡白自拉着月银上楼。才一转弯,已是大笑不止。月银虽是有些不好意思,可也少不得笑了出来。   半晌儿两人才是止住,月银佯怒道,“刚刚怎么不笑呢?”锡白道,“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知书达理?”月银扑哧又是一乐,说道,“若果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和了你这个浪荡子,我倒替人家可惜呢。”锡白道,“那你替你自己可惜吗?”月银已是不好意思,岔了话道,“刚说换什么衣服来着?我这样子不好看么?”谭锡白说,“怎么,老爷子才夸你几句,当真和我唱起反调来了?”月银道,“哪里是夸我了。分明是夸你。说我好的,倒底不是落在一句‘配得上锡白’上。这些年身边的那些个女人,哪个不是配得上你的?”锡白驻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她。月银道,“又怎么?”锡白说,“这话头儿你倒记得牢固,当真吃醋了?”月银脸上一红,转身就要下楼,锡白扯了她道,“怎么单跟我这么大火气儿。和你那位林先生就不使小性儿。”月银一愣,说道,“你认得林埔元?”谭锡白道,“认得怎么样?”月银脱口而出说,“你可不许害他。”谭锡白笑道,“害他干什么?抢媳妇儿?”月银越发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亦明白刚刚的话说得唐突了些。转口道,“埔元才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处处会替人家着想。才不同你。”锡白说,“他既是好人,也得找个秀外慧中的姑娘配着方是。你呀,倒少惦念。”月银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锡白自扯她往楼上去,衣裳好些赖些,想来由着他也便是了。待进房间换衣服,谭锡白在外头等她,却半天不见她出来,问道,“你怎么了?”只听月银支支吾吾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谭锡白笑道,“出来吧,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月银方才开了门,露出一个小脑袋道,“怎么是这样的衣服?”锡白一推,门打开了,只见她身上已经换了一件玄色无袖的礼服,露出的两条手臂,肩颈脊背皆是一团雪白。锡白亦是头一次看她这样装扮,不由得呆了一呆。月银见他盯着自己,发好大窘,就要阖门,锡白拦住道,“项链怎么不带上呢?”月银道,“这衣服,怎么穿出去?”锡白笑道,“也是,太好看了些。”又说,“不是还有项链儿呢?”硬是拉着她进了屋,按住坐好。锡白手挨在那裸肩上,月银一抖,兀自又红了脸,也不敢动了。由着锡白将链子耳环替她戴好。   待打扮妥帖,镜子里似已成了另一个人。脱了稚气,平添一份女子的妩媚出来。身后锡白亦是一身黑色西装,站的英挺。月银望着镜子不禁想到,若此刻之景框在镜头里,倒是绝佳的一副相片。   两人只在镜子里彼此打量,月银又是不安起来,说道,“这样好了吗?我们下楼去吧。”锡白也瞧出她不好意思来,说道,“好漂亮。待会儿楼下女客们见了,一定自惭形秽起来。男客们却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被我抢了先机了。”月银道,“你这人,脸皮也真厚。自己的东西,什么都是好的。”谭锡白听了这话,又是笑起来。月银并未只觉失言,只是催着要下楼去。   说着两人下楼,原先空荡荡的客厅已经宾客云集,月银自是先过去跟陈寿松招呼了。兰帮那三位堂主也随在左右,向她问好。又见程洁若和程家夫妇也在,也少不得说几句话。程洁若拉着她道,“你今日是脱胎换骨了呢。”月银道,“正不好意思呢,你也笑我了。”洁若道,“这衣裳也没什么,谭先生替你挑的合适。我说的是,今日气色不同了。”月银道,“气色?”程洁若笑道,“古人说是‘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是姑娘家为男子打扮得好看,而是见了喜欢的人,自然而然就容光焕发起来。”月银一怔,说道,“你怎么也这样说?这事是假不是真,你又不是不知道。”洁若笑道,“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才知道。”   与这几个熟人见过,另有许多陌生的男男女女在眼前亦是如流水般来往,纷纷上前跟锡白月银道喜,也有记者举了相机在跟前拍照,各人口中皆是称颂两人是天作之合。   午饭摆在谭家的后院子里,月银担着半个女主人的身份,随锡白四处敬酒,不免也多喝了几杯。   待得酒足饭饱,月银悄悄说,“我能走了么?这就算完了么?”谭锡白道,“急什么,压轴的还没上场呢。”月银不明就里,这时听了一个年轻人说,“谭先生,我们可等着瞧您给蒋小姐的生日礼物呢。”月银瞧着锡白,他点点头,说道,“礼物太大,这里可盛不下。乐意瞧得,咱们这就出去。”有些上了年纪有些身份的人自是告辞,余下喜欢热闹的年轻人纷纷说要去看,谭锡白便携了月银并众人一起出门。   月银眼见车子一路开到了码头,倒是一艘新船停在岸边。船身上大书的“白银号”三个字,取得正是他二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众人见了这样大手笔的礼物,都纷纷叫好,不少未婚姑娘心中自是艳羡,也有的想自己比起这蒋小姐来也不差,为什么谭先生就没有瞧上自己;也有的想若然将来自己也能找到一个出手如此大方的丈夫就好了。   这时听得有一人说,“这就是谭先生送给蒋小姐的船了?好阔绰啊。”谭锡白道,“错了。我送蒋小姐的不是这船。”众人听了这话,不禁议论起来,蒋月银亦弄不明白锡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候听谭锡白道,“送了船给她,月银也是无用,我送的,倒是一趟旅程。”说着唤一声四眼,片刻后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矮小仆从,后头跟着两个仆人,提了两只箱子,等在一旁。谭锡白说,“我们月银早说想去京津一带游玩,我总忙,也没有抽出时间陪她。便趁着今日,腾出一个月时间,专门给她去一趟,”又对月银笑道,“你开不开心?”月银这一惊自是不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低声道,“要我跟你去天津?”谭锡白亦是低声,说道,“不是真的要去,你点头先随我上船。”   月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许多人盯着,总不好当众拆台,便笑道,“你说说,自跟你提这个,已过了多少日子了,还以为你不肯陪我去呢。”锡白说,“是你亲自发的话,怎么能不去。”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心想到底是未来的谭太太,谭锡白不理则罢,一旦花起心思来,到底是不一样了。   当下谭锡白和蒋月银带了仆人提着东西上船。甲板上,月银忖度众人是听不见了,问道,“这么多人盯着,你开船不开?”锡白说,“盯着呢,自然得开船。”说着和众人挥手,并命水手起锚。月银此刻方有些慌了,说道,“怎么,真的去?”谭锡白用手指点点嘴唇,指指下面,月银只得又堆了笑,向下面一并挥手,直到彼此身影化作一个圆点。   月银道,“这是哪一出,提前也不和我商量?”谭锡白说,“你如提前知道了,倒像是假的了。前边龙门码头,我放你下去。”月银说,“放我下去?你呢?”谭锡白道,“我还要往北走。”蒋月银道,“你是真的要去天津?”谭锡白道,“是真的。”月银不解,问道,“如此,你便大大方方去好了,怎么偏赶在今天,又拉上我?”锡白笑了笑,说道,“也不瞒你,就是大方的走走不成,这才拉上你的。”   不多久,船已航行到上海北郊的龙门码头,谭锡白吩咐舵手靠岸,月银只见那几个舵手神情紧张,不住的左右观察,似乎在警惕什么,船靠岸的速度也是极慢。月银再看谭锡白,亦收敛了刚刚的满脸笑意,同是不住观望岸边。   月银心里忽而明白了什么,说道,“你今日绕了这么多弯子,去天津才是真的?”谭锡白道,“怎么,失望了?”月银心里一酸,说道,“你这么费力,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吧?”谭锡白笑道,“我不是坏人么,做坏事又怎么了?”月银说,“就算你真做坏事,做既做了,我也成了帮凶了。”   说话间,船已渐渐靠岸,一个舵手突然说,“谭先生,有人。”谭锡白道,“别慌,慢慢靠过去。”那舵手依言慢慢把船停了。   谭锡白伸出一只手搭在月银肩上,向前走了几步甲板,月银此刻方才看清岸上齐刷刷站着的是一排日本兵。   此刻只听谭锡白对为首的那人笑道,“原来是伊藤大佐,今日的家宴您没来,可遗憾了。”伊藤说,“也没法子,公务在身。”瞧着月银说,“这一位就是您未婚妻啦?”谭锡白道,“正是,伊藤大佐见笑了。”伊藤瞄着月银,说道,“未来的谭太太很可爱啊,您真是好福气。哎——您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啊?”月银心里一紧,只听谭锡白从从容容答道,“去天津。这丫头,一直嚷着想去天津和北平看看,拗不过啊。”月银听了,撒娇道,“怎么,就你的生意要紧,我就不要紧啦?”谭锡白对伊藤苦笑了笑,说道,“你怎么不要紧,这不是来了嘛。倒是你,又忘了这个,又忘了那个的。咱们去了天津,什么买不到?”月银会意,说,“我怎么知道天津的东西好不好用?比不比得了上海的?再说人家都等了你好几个月,你等我这一会儿就不高兴了。”说着就嘟了嘴。锡白哄道,“好了好了,你要去,你便去。我和伊藤先生说一会儿话,等着你。”月银听了,便招呼了四眼下船买东西,伊藤见状,当即叫车,吩咐两个士兵陪着一并去,月银心知他是怕自己走脱,心道如今锡白在你手里扣着,我难不成不要他命了,嘴上道谢,便带着四眼和两个日本兵,去买了些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并挑了些男人用的内衣袜子。虽是心里急得要命,但为免两个日本人生疑,又偏是慢挑慢选。   待得回到岸边,谭锡白业已经下船,正和伊藤说话。月银对伊藤甜甜一笑,挽着锡白胳膊说,“买好了。咱们走吧。”那日本兵伏在伊藤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见伊藤点点头,谭锡白改了日语说道,“伊藤大佐,多谢你陪我打发着光景儿了,女人呀,真是没辙。”又改了汉语说,“那咱们就此别过啦,等我们回来,一定请您喝酒。”伊藤笑道,“希望早日喝到锡白君的喜酒才是。”   上了船,谭锡白命老马启航,依旧慢慢离岸。待得离岸边远了,老马头上已全是汗,说,“谭先生,刚刚幸好小姐反应快,吓死我了。”四眼道,“先生,前头到江苏地界儿,也有码头,咱们在那里放小姐下去吗?”老马道,“伊藤只怕已经起了疑心,小姐就是能下船,回到上海给他见了,只怕也是有麻烦。”谭锡白忖度说,“看样子是上次赵碧茹来,他们就已经盯上我了,专程在这是守着。”月银猛然听了,问道,“你认识赵碧茹?”谭锡白说,“怎么,你也认识?”月银说,“她是兴安岭上的匪子,也和日本人作对。你……你不是要去天津,你是要去东北,去找赵碧茹的?”谭锡白见她说的明白,只敷衍道,“她和谁作对我不知。不过眼下,她是我的买家。”听了这话,月银方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日本人盯着不好脱身,才拿她做了借口,说道,“你这船上,藏得是药品还是军火?”谭锡白听她一语中的,倒是意外,便也不瞒了,说道,“你倒聪明。是军火来着。”月银急道,“你这是拿命在做买卖!”谭锡白道,“那又如何?”月银也不知道如何,但过去说什么兰帮,不过停在口头上,此一刻,方才是切实感受到了各中的危险。   只听锡白说,“只是委屈你了。眼下你也不能够回家。”月银刚刚听老马几个说话,也知道事态,说,“这一来回要多久?”锡白说,“半个多月。”月银道,“我今儿偷跑出来的,也没说去哪儿,我妈见我这些日子不回去,岂不是要急死了?”锡白听了,奇道,“你是偷跑出来的?”月银恼道,“不然呢,今儿原是我和林埔元的订婚宴,为了你这个恩人,平白的出走了,扔了一桌子的人在家呢。”锡白听她此言,倒是出乎意料,不觉感念,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了。但今日的宴会一过,明天这消息必定传开了,想来你妈妈也知道了。”月银揶揄说,“知道了,只怕更着急。”锡白道,“可惜你上了贼船,也下不去了。”月银说,“你刚刚用日本话,和那伊藤说什么了?”锡白笑道,“也不过是客套话。”月银道,“定是嘲弄我的话了。不然怎么单是不让我听?”锡白道,“好好,是我错了,你这丫头,怎么也不会装回糊涂。”   却说这天夜里,芝芳眼见天黑月银还没有回来,已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也未留下去处,众人是连寻也无处可寻。眼见已经是夜里快十点,埔元想起来这阵子月银和程洁若的交往却多,心下只想着试一试,便问了程家。程洁若接过电话,听是林埔元打听月银下落,说道,“月银没事儿,你就告诉她家里人,说她在我这儿。别的事,我明天和你说。”埔元听得话中有话,眼下是安抚月银父母要紧,说句“没事就好”,也不再问,挂了电话。   第二天见了,程洁若说,“月银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了?”林埔元摇头,说不知道她指什么。程洁若心想,这话倒也难怪月银说不出口,可事到如今,她消失十几天,终归要有一个说法,当下便如实将和谭锡白的种种原委说了。埔元听一句,心里便愁一分,程洁若知他心中必定不是滋味,虽昨日眼见两人,是天造地设一般,当着埔元之面,却不好说,只道,“谭先生对月银也是有恩,月银不好拒绝,可也怕伤你呢。”埔元急道,“那去天津算是什么?”程洁若劝说,“这个我也是奇怪。不过谭先生做事,总有因由的,许是有些话,不好对外人说罢。”埔元道,“是不相关的人,谭先生都这样帮吗?”程洁若明白他意思,说道,“我不敢说谭先生对月银没有什么意思,但这件事总要月银首肯才行。她如今做的,仍不过是报恩,旁的什么,你要等月银回来了,亲自问她呀。”埔元也只无法,也不愿多为难程洁若,说道,“谢谢你告知了。先前的事,也多谢你父亲。我会找个理由,先把家人搪塞过去。”洁若说,“不妨的,就说月银跟我去乡下了,回头我也好帮你把谎话圆过去。”埔元再道个谢,心里却是失魂落魄。   而他此刻由程洁若口中知道的事,几天后,也被当作一个风举传开了。埔元待要隐瞒,也瞒不下去。芝芳济民两人知道,几乎急得晕过去。别的不说,单只凭兰帮两个字,芝芳便笃信这不是个好人,况且又这样不声不响就带着月银到了外地,而无交待。芝芳只怕女儿一路上受了这人骗,又受欺负。至于美云,私下已经骂声不绝,对埔元说道,“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跟人家跑出去,好些日夜,脸面也不要了么?这样的姑娘,幸好你没娶进来。”埔元一面安抚家人,一面也是时刻探听这件事始末,望着月银未及上身的新衣裳,念道,“月银,你果真就是这么走了么?”       ☆、旅顺   此刻蒋月银与谭锡白在海上,已走了几天。每日面对茫茫大海,也没有旁的事可做,大把时间就在甲板上说话吹风晒太阳,看海天一色,白云悠悠,倒是从未有过的惬意。月银对老马说,“你们天天在外头行船,总见这样的景色,可真好。”老马笑说,“蒋小姐是头一次出海吧?我刚刚做水手的时候,也觉得好,但日子久了,只觉得海没完没了的,倒怕的慌。又或者往南方走时,遇上台风,天黑黢黢的压着,更怕人。”月银说,“你行船有多久了?”老马笑道,“哈哈,十五岁头一次上船,可有快四十年了。”   月银又问谭锡白,“你也常跑船么?”锡白道,“在帮中管的是这一块儿,多多少少总要出来。”月银听他又谈起兰帮来,说,“谭先生——”谭锡白笑说,“这几日还以为你谭锡白谭锡白的喊惯了,怎么又叫其谭先生来了?”月银摇摇头,说,“我上一次在陆孝章那里说了句浑话,您倒如实告诉我,会不会真的因为那一句话,你就要隐退了?”谭锡白说,“这件事不怪你。你也不必管。”月银咬着嘴唇说,“怎么不怪我,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签那个保书。害你做不成帮主,就是我的罪过。”   谭锡白顿了一顿,说道,“你知道陈寿松还有个女儿么?”月银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了,只仔细听着,谭锡白接着说,“我自小是陈寿松收养的,和他女儿景兰有婚姻之约。若不是十年前景兰意外亡故,现在应当是我妻子了。”月银说,“她死了?”谭锡白道,“帮会间的仇杀,景兰算是做了她父亲的替死鬼。那以后陈寿松消沉了好一阵子,悲痛之下,才将帮派改名做兰帮的。那之前兰帮叫做天仇帮的。”月银听了,心道,原是如此,怪不得这帮会有这么个雅致名字了。   锡白说,“其实当时景兰亡故,陈寿松越发担心我的安全,也有心趁此让我一并退了,做一点正经买卖去。”月银问道,“可你不愿意?”锡白说,“不是不愿意,而是退不出来。这中间许多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但你只想一想,我做到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人依仗着我,想一想他们会不会允许你退了?不管软的硬的,是会想方设法让你留下来的。若非要走,只好隐姓埋名,但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将陈寿松弃之不顾。”月银说,“可这一次陈寿松退位,不是你来接任?”谭锡白道,“我接任最名正言顺,一切便能够安稳的过渡来;若非如此,我们帮中的那三个堂主你也瞧见了,必定要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兰帮也就大伤了元气。”月银道,“那我……”谭锡白摇摇头说,“这样也好。你既已说了话,我退也就退的顺理成章。”月银说,“但兰帮的事,你真能够放下吗?任着几个堂主自相残杀?”锡白道,“我和老爷子商量过了,他在位置上再撑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尽量找到个适合的人来接任。”月银听了,仍不免有些自责,谭锡白瞧在眼里,轻轻揽了她肩膀说,“祸兮福兮,转眼就成了另一种,也不是全然的坏事,起码救我出了苦海呀。”   再过几天,船已入了渤海湾,船上的人明显都紧张起来,谭锡白和她在一起谈笑的时间也少了。月银知道此刻旅顺由日本人占领,偷运军火那是九死一生,也跟着打起精神。   谭锡白心下歉仄,临入港前问她是不是害怕。月银说,“怕又怎么样?”锡白说,“这件事实在对不起你。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只把事情往我身上推。”月银看他一本正经,说道,“想的倒好,你若真给日本人押在旅顺了,不是一样没有人送我回去?”锡白听了,心中知她不弃之意,这话便也不提。   这天夜里,船终于在旅顺抛锚了。船一停下,立刻有日本兵来查问。此刻虽是四月,但大连既在北方,较上海为寒冷,月银也不知道是冻还是怕,见那几个满口日本话的士兵上船,不觉发抖。谭锡白轻声在她耳边说说,“手续我都提前做好了,镇静些,不会有事。”   这时日本兵已然上船,说是要查货。月银只听谭锡白亦是用日本话对答,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过一会儿,又看那日本兵盯着自己,便点点头,微微一笑。接着和谭锡白便陪着几个日本兵在船上检查,锡白一路拉近自己。但见日本兵查货,态度蛮横无礼,心下虽是气恼,却也少不得忍了。   她们这艘船本来不大,有的什么一目了然,加上谭锡白会说日本话,并没过多久就过关了。月银待那日本人下船,问道,“你的军火呢?”谭锡白笑道,“这可是天机。”   入了下半夜,月银正在船舱睡觉,忽然觉得船微有些晃动。本来在海上睡得不实,她悄悄起身,来到甲板,只见谭锡白和老马几个都在甲板上站着,正观望什么。虽瞧不清楚,但仔细听过去,有些细微的水声。月银思量一二,随即恍然大悟:这东西原不在船上,而是拖在船下了。向来入关检查,谁也不会特地钻到水下面去,故而成了个极好的隐蔽之处。月银既知他们瞒着自己,看了一看,也便回了舱内。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谭锡白看来心绪极好,月银便知道昨天夜里一切都顺利了。谭锡白一边指挥着船工来搬货,一边说,“卸了货,晚上咱们便起航去天津,我陪你好好在那边玩儿几天。”月银心道,冰心和铭宣都在天津,这次去了天津,顺便倒可以见一见他们,问锡白说,“咱们不上岸么?”谭锡白说,“如今旅顺尽是日本建筑和日本人,你若想瞧瞧东洋风情,倒也可以。”月银心道,明明是咱们的国土,偏给外族占了,看的又怎么是风光了,说耻辱倒好。这一天两人便不下船,只见热热闹闹的旅顺港口,来往尽是日本人的踪影。   当日下午,谭锡白办妥了交货,打发水手上岸,买些路上吃用的,便准备起航。不多久那水手慌慌张张回来,身边却带了一个陌生人,那人见了锡白,扑通一下跪下了,说,“谭先生救命。”谭锡白未开口,身旁那舵手说道,“谭先生,货已交付,运得回去运不会去和咱们已不相干了。不能够再冒险。”又对跪在地下那汉子说,“你也白来扰,这件事已不归我们的份内了。”谭锡白未置可否,听老马问那人道,“怎么回事?”那人磕了个头,说道,“帮中出了叛徒,货被抢了。大当家的行踪暴露,日本人正在封城搜捕。”老马扶了那汉子起来,说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先生也要冒生命危险了。”那人看着谭锡白说,“我知道这要求也过分了。谭先生不肯管,我们也不敢怪,只是请谭先生想一想,这么大一批货落在日本人手上,就要成了屠杀我们同胞的工具了。”   月银看谭锡白不说话,知他是在寻思,月银眼见如此,心里却不说不出是不是希望他答应下来。过得一会儿,只听谭锡白说,“老马,你带着蒋小姐,这船还是按日子开到天津港去。小方,四眼跟我留下,余下的人也都跟老马去天津,听我消息。”老马闻言说道,“谭先生,这事不能管。”谭锡白笑道,“这事不知道也罢了,我既知道了,立刻抱头逃窜,将来给赵当家听了,未免要笑我了。你放心,事情我先探着,如果力所能及,我帮一帮那是道义;如果闹得太大,我也不会往里头白填人命,你们尽快去天津就是。”老马待要再说,月银说,“你没瞧见你们家先生成心要做英雄,你倒拦着了。”锡白听她这样说话,笑了一笑道,“瞧见了,还是蒋小姐明白我。快走吧。”老马无法,只得吩咐大家准备起锚,谭锡白单拉了月银道,“回去了若有麻烦,记着了,愚山路125号,我已交待了家里人,都听你差遣。再有大事,西山脚陈寿松府上,也可以去。”月银说,“交待完了?”谭锡白道,“记住了么?”月银笑道,“记它干什么,我又不回去。”锡白不禁变色,说道,“月银,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在上海怎么说都好,但这里是旅顺,出了事,我自保尚且不能,可别指望我再救你。”月银点点头,说,“你既知不能自保,怎么还要留下?”锡白倒无心在此事上和她玩笑,哄道,“你听话。”月银道,“让我一起留下,我听你的,不会惹事,也不会添麻烦的。”   眼见小方四眼已经下船,老马也准备好起锚,众人皆是等着,锡白说道,“说什么也不走?”月银道,“没瞧见脚在我身上,去哪儿,你理会不着。”锡白叹道,“你呀,偏让人担心。”月银脱口而出道,“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还担心呢。偏不走。”锡白听她真言,却是心里一暖,越发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是舍不得我了?”月银微红了脸说,“我与赵碧茹有一面之缘。再者也是为了民族大义。和你有什么想干?”锡白眼见如此,也知不能强劝,便吩咐老马几个,即刻起航。   当下谭锡白和蒋月银,带着四眼小方,和那报信之人,五人下了船。那报信人自回去找赵碧茹。   谭锡白知道月银一日压着好奇,对余下几人道,“既下船了,咱们就瞧瞧去。”这附近最热闹的是个菜市,现在天色晚了,不少人来买剩下的廉价蔬菜,一时间人头攒动。一行人走过去,月银原以为吃不起蔬菜的都是中国百姓,但没想到耳边竟也夹杂了许多日本话。谭锡白解释说,“东北有不少日本来的垦荒团,他们在日本也是贫民,被政府征集过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开垦。”月银一眼望去,盈街皆是贫苦百姓争相够买廉价蔬菜的身影,不禁想,倒底都是人,这些日本百姓背井离乡,原也是可怜的。   几人便在附近吃了饭,月银瞧锡白平日里锦衣玉食,好多人伺候,如今粗茶淡饭,吃得倒也得意。   吃过饭,四眼道,“先生,今日晚了,我们还是找地方住下,若是他们有了消息,也便于通知。毕竟赵先生在这里门路广。”当下也不挑剔,就在附近找一个小旅社住下。   这一天晚上,月银才刚躺下,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她心中一惊,赶忙披衣起来,想打亮灯火,但刚走几步,一个人影已经破门而入,惶急之下,只想大叫,但这时那人手中已经拿件冰凉的物件,抵在月银喉咙上了。   月银不敢说话,只听见那人极是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受了重伤。那人挟持了月银,一步步向房间内走,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狗叫声,孩子的哭声响成一团。再过一会儿,听得楼梯上许多人的脚步声,中间竟夹杂了不少日本话。   月银心思敏捷,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不知这人是谁,但既是日本人追捕的,那必然不会是坏人,说道,“我们把灯点燃,这么大动静,屋中的人还不起来,反而惹人生疑。”那人说,“你去,若你敢叫喊,我的匕首立刻刺穿你喉咙。”月银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害自己同胞的。”说着将灯点亮,这才看清眼前这女人肩膀给子弹打穿,已流了不少血。月银说,“你去我床上躺一会儿吧。”那人浑身血迹,看来也的确是支撑不住,躺下之后收了匕首,却从怀中掏出一把枪来握在手上,正对门口,想来日本人要搜捕她,她是准备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那人见月银自始至终也不枉动,方说,“姑娘,对不起了,平白连累你。”她体力不支,这几句话说的声音极轻,月银忽然觉得这声音竟十分耳熟,只是不记得哪里听过了。月银劝道,“你一个人,他们好多人,你怎么拼得过?”那女人听了,朗然一笑道,“我打死一个就不枉死,打死两个,那是赚了。今日既是必死无疑,也决不让小鬼子好过。只是恨……恨……”说起这个恨字,忽然脑袋一晃,又险些晕过去。月银扶她一把,心想,她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这么一个女英雄的命,只换几个鬼子兵的命,那可不值得了。但如今日本人来搜,这人又受了重伤,似乎除却拼死一搏,也没什么法子。   月银道,“你先养着力气,别多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听姑娘口音,是上海人吗?”月银点点头。那人又道,“姑娘,我临死有一桩事托付你。”月银道,“还没到时候,什么死不死?”那人说,“现下是网中鱼,笼中鸟,已走不脱了。只请姑娘有朝一日回到故乡,帮我给一个人带话,在玉春路18号,三层……”话未说完,月银忽然一愣,惊道,“你是赵碧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说着快步走向床边,开了窗,对那人说,“这棵树,赵先生爬得上去么?”赵碧茹道,“你瞧瞧楼下,已经布满了人,他们一路追我的血迹来这儿,那是做好了十成准备。”月银说,“你躲在树上,不要下来就好。”碧茹看着满地血迹说,“他们一路跟着血迹,片刻就要来这儿搜了,你怎么办?”说实在,月银也不知道怎么办,但眼下既知她是舅舅故人,又是阿聪阿睿生母,只盼不能让她死了,说道,“我自有办法,你听我的,赶紧上树去。”碧茹依旧迟疑,月银推了一把,说道,“快呀。”赵碧茹方才听了,拿了件衣服将伤口裹了,免得在窗口留下血迹。月银帮她爬出窗外,才关好窗户,就听外头嘭嘭嘭的砸门。月银眼见刚刚那女人的匕首给留在桌上,拿起来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抹,动脉割破,登时血迹四溅。外头的人见许久没有人来开门,一脚将门踢开。   门开的同时,月银便往地下一坐,为首的一个翻译官见眼前这女人神色痴痴,一只手腕正在流血,对他们的到来竟是浑若无睹,不觉吃惊。旁边一个日本人跟那翻译官嘀咕几句,那翻译官说,“喂,你干什么?”月银将手腕朝着几个人一伸,说,“你看啊。”那几个日本人看看她,再看看满地的血迹,似乎颇为疑虑。那翻译官说,“这都是你的血?”月银道,“不是我的血,是我的命,那个男人不要我了,我还留在世上干什么?”说着呜呜哭起来。翻译官道,“你见一女人闯进来没有?”月银自在监狱中碰见过一个疯女人,也学了些装疯卖傻的本事,说道,“我见了,我当然见了,就是她偷走我的男人,他才不要我的。我,我……我要杀了她。”说着乱挥起手中的匕首,又是哭,又是嚎,当真如一个疯妇一般。这翻译官眼见面前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不觉露出鄙夷的神色,再见几个日本人,却如看戏一般露出笑来。月银见他们未曾生疑,不知为什么却不肯走,心中不免着急,但见手腕上仍旧汩汩冒血,脑袋晕晕沉沉,只怕再拖得一时三刻,就要失血死了。   这时候只见一个日本人又跟翻译官嘀咕几句,那翻译官说,“你丈夫在哪儿?”月银脸色惨白,说,“他……他去找那女人了。”   话音刚落,外头一个人冲进来,一口东北土话,大叫道,“我没去找她,小凤,你闹腾个什么劲儿啊。”月银此刻神思恍惚,只见谭锡白跪在自己身前,地道是东北人的打扮,只是一口东北腔听来略觉得别扭。月银说,“你只说陪我出来,原来竟是跟那个女人幽会来的。你怕婆婆不答应,才带上我的,是不是?”谭锡白说,“不是不是,俺早说了,俺跟那女的早断干净了。你这是干什么玩意?赶紧的,我领你上医院。”月银说,“我不去,死了,遂了你的愿,给她腾地方。”谭锡白握着她手腕,鲜血问问的黏在手上,心中着急,说道,“凤儿,你白跟我生气了,你不能拿命开玩笑啊。死了,就横么都没有了。”两个人一边说,那翻译官一句句的译给日本人听,谭锡白只听那日本人说,“我只道中国女人和日本一样,都对丈夫十分顺从。没想到也有这样刚烈的女子。”那翻译官说,“见笑了,这样的女人,不受我们的喜欢。”那日本人点点头说,“女人还是安分一些的好。不过这个女人我倒喜欢——”说着竟掏出枪来,用中文断断续续道,“喂,姑娘,你丈夫对你不好,我替你杀了他。”月银哪里想到这日本人突如其来竟将枪口就对准了谭锡白,当下不及细想,扑到谭锡白身前说,“不成,你不许杀我丈夫。”那日本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又用日本话说,“原来还是女人还是女人。”月银不明白他说什么,但看他说完这一句,把枪收起来,又用中国话说,“你,快带你太太去医院吧。”谭锡白已觉得怀中月银的身子渐渐软下去了,听了这话,赶紧抱起她来,就往外跑。   不多久,日本人将这旅馆悉数搜过一遍,都没有发现,只一个人说马房那边发现一个狗洞。这群士兵既是搜查无果,心道那女人多半是趁乱从狗洞跑了,当下收队,派人沿着那狗洞的方向追了去。赵碧茹在树上停了一会儿,见日本人走干净了,方从树上回到月银房中。刚刚的场景如何她虽不见,但几个人的对话是一句句听在耳朵里的,如今见屋中又多了好多血迹,心中亦十分感佩。这一晚就在月银房中歇下,幸好那子弹打传了肩膀,弹头不在身上,从怀中取了些伤药涂了,又撕了一条床单做纱布裹好,到下半夜,血慢慢止住了。   那一边,谭锡白抱了月银去医院,路上只怕她就此睡死过去,不停用手拍她脸蛋,说道,“蒋月银,你只要救别人的命,自己的命就不要紧了吗?你可当这里还是上海,对方还是钱其琛,何光明是不是?你当我有好大的本事,在这里还能救你?喂喂,说话。”说着又拍了几下。月银支一声,并不见醒。谭锡白说,“你要是死了,我以后再也不用回去了,不明不白把你领了出来,却不能领回去,不用日本人开枪打死我,我自己把自己打死就成了。“月银又是嗯一声。谭锡白说,“怎么,你真的要我死呀?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先把林埔元打死去。”月银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嘴角又轻轻动一动。锡白哭笑不得道,“你瞧瞧你,一说埔元,你就不肯了是不是?好好,你敢死了,我回去救打死林埔元,死前还要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已成了谭锡白的女人了,我让他死也死不安生。”一路上,谭锡白只不停和她说这样的话,挨到医院,人尚有知觉。值班大夫见月银满身是血,已吓呆了。谭锡白吼道,“快给她输血!”那医生方才醒了,也不知道月银什么血型,又要去验,锡白说,“不必验了,我是O型的,就抽我的。”那医生听了,慌忙的给月银输了血。   谭锡白守她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终才幽幽转醒了。   月银睁眼,只觉得身上压着,往下一看,见是谭锡白趴在床边,不觉笑了。原来他守了一夜未睡,下巴上已经青青一片胡茬长出来,身上又是东北衣裳,只觉得像昨天见过的街口卖菜的老农,哪里还有一点原本倜傥的样子?伸出手去,在他下巴上画了一画。谭锡白睡梦中觉得痒,也醒过来,见月银笑着,轻声问,“你怎么样了?”月银说,“还是困,你给我倒碗水来。”谭锡白便从暖瓶中倒了一大杯水,月银咕咚咕咚喝了,又递过杯子,问说,“赵碧茹呢,怎么样了?”谭锡白道,“赵碧茹?”月银便将昨夜如何救人的种种说了,锡白听了暗暗心惊,说道,“还顾及别人呢。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怎样?”月银说,“我能和你在这里说话,也知道死不了了。”谭锡白见她不以为意,崩了脸说道,“死不了?你晓得昨天夜里大夫说什么?早知道你这么胡来,当时就该把你砸晕了,弄回天津去。”月银只是模模糊糊,说道,“我知错还不行。我也没有割过手腕,不知道血流的这么快。原想应付他们走了,上一点药就好了。”谭锡白听她说的天真,也不知道好气好笑,说道,“那子弹打穿了身体,也是上一点药就好了?”月银听他这样一说,回忆起来自己似乎在谭锡白身前挡过一回,但是下意识的扑过来,也不记得想了什么,说,“总是我莽撞无知了。下一次不会了。”锡白道,“还有下次?”月银一笑,说道,“你怎么这样一副打扮,昨晚去哪儿了?”谭锡白道,“出去找女人了。”月银道,“又没正经了。那是我随口胡邹的话。”谭锡白说,“你还真猜着了,早听说东北姑娘热情大方,来一趟,总要见识见识。”月银听了,也知他是胡言,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谭锡白见她脸色微变,低声道,“你生气啦?”月银道,“你不想说就不说。我饿了。”锡白见她真有些恼意,笑道,“我是去找的赵碧茹。昨夜有人来传讯,说是赵先生要见我。没想到她却摸到了你这儿来”月银问,“那头是什么状况?”谭锡白说,“到那里时,发觉周围已经布了好多便衣,知道出事了,所以路过没有停下,具体情形如何,也不得而知。”月银心想,你是兰帮得出身,这一点侦察的本事还有,不然给人家来一个瓮中捉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我昨晚上好像听见你说埔元了。”谭锡白说,“你想他了?”月银道,   “不是,总听见有个人说要杀了他,我怪害怕的。”锡白道,“他在上海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你若关心,也该先关心关心我。”月银到底忍不住笑了,说道,“你这人呀,脸皮真厚。”锡白道,“面皮不厚些,怎么在你这牙尖嘴利的跟前儿待下去。”月银又笑一笑,说道,“我这没事儿了。赵先生昨日受伤也是不轻,你去看一看她罢。”锡白说,“你别担心,日本人刚刚搜查过的,如今旅馆里应该很安全,你就在这里把身体养好。”月银点点头道,“那你去将四眼叫来吧。”谭锡白道,“找他做什么?”月银道,“这几日也不便动弹,少不得有人服侍呢。”锡白笑道,“那怎么就要四眼,我不是现成儿的么?”月银道,“不敢老动你。”锡白笑道,“昨儿一路把你背了来,也劳动够了,你早养好了身子,就对得起我了。”       ☆、倾吐   当下谭锡白赶回旅馆,一见之下,果真是赵碧茹不错。赵碧茹刚要开口。谭锡白说,“我都知道了。那人是和我一路的。”赵碧茹道,“她怎样了?”锡白说,“在医院,已经不要紧了。你怎么会来?”赵碧茹道,“那天夜里我们拿了货,就决定连夜启程回黑龙江去,结果路上就遇了日本人的埋伏。幸好当时天黑,突围了出来。但货给日本人截住了。后来我们几个人分成三伙儿,各自安顿,准备找机会再将货夺回来,没想到昨天夜里我那里又出了事。如果说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唯独的可能,就是这些人里头有了奸细。谭先生,我知道这原本不干您的事,但眼下我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冒昧来找您,您若肯帮,赵碧茹日后粉身碎骨,也必报答;若您不能帮,我伤一好,就自己想办法去,绝不会连累您。”   谭锡白道,“昨天夜里月银舍身救你,如今我要不帮,倒连个女人也不如了。”赵碧茹说,“那姑娘也是谭先生的随从么?”谭锡白道,”是我朋友。“   谭锡白问她,“你另外几伙人都在哪里,信得过我,我代你出去打听。”赵碧茹道,“谭先生有救命之恩,如何信不过?”当下将几个人的藏身处说了。谭锡白立刻吩咐了四眼小方分别去打探。过得一个多钟头,二人先后回来报告说,这两处地方都没异常。赵碧茹听了,对谭锡白说道,“既如此,便是两个可能了,一来是他们给人监视起来,只待我去自投罗网;二来是这个泄露消息的人是在跟在我身边的三个人中间,因而另外几个藏身处,他不知道。”谭锡白说,“可知道这几个人现在在哪儿?”赵碧茹说,“昨天夜里都冲散了,按照约定,应当在市北的马坊聚集。”   谭锡白按着赵碧茹说的,再去打听,果真先后在马坊遇上了两个人,见是这种情况,赵碧茹心下便又九分断定,出卖自己的,应当是那一个至今没有露面的了。   却说这个时候,在天津,老马领着人已经在码头停靠了好几天,始终不见消息,不免担忧。而这时候,在天津的姚雪心和刘铭宣两人也在焦急的等着月银下落。原来那时候姚亘从埔元处得知两人来了天津,便告诉了女儿女婿,心道月银和冰心从小感情好,无论什么原因,来了天津,绝没有不和冰心见一面的道理,因而嘱咐了冰心,这几日等着月银联系。   冰心和铭宣得知月银月银出走,心中自是难安,如今算了日子,距离那船预计到港的日期,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仍旧一点动静没有。冰心心道月银自小比自己妹妹明事,但这件事上,不知为何如此不管不顾,眼看再等下去也不见得有结果,终究亲自来了码头寻人。   冰心来的这日,老马他们等了好几天不见动静,正是最心焦的时候,初见冰心来了,还以为先生那头终于又信儿了。但听说是来找月银小姐的,不免失望。这一干船员都是耿直性子,一喜一愁早写在脸上,冰心自不会没有看见。问道,“马先生,我也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她蒋月银突然离家,如今只请您告知一个下落,让我们家人安心。”老马道,“小姐,先生和蒋小姐几天前就下船了,我也说不好他们现在是在哪里玩耍。许是天津,许是北平,对了,先生之前还说想去承德,这个行程如何,他也不会同我们说的。”冰心情知这话是搪塞,说,“既然他们走了几日,你们这些人还留在船上干什么,怎么不下船去也玩几天。”老马道,“俺们来来往往多少回了,也没什么好玩。”冰心见老马仍不吐口,也是急了,唬道,“你当真不肯说,我这会儿就报警来查,就说你们那位谭先生虏劫人口。你也听着了,我是在法院做事,但凡报告了,一定把他的罪坐实。”老马听了,慌忙说道,“小姐可不能呀。您一说,连着蒋小姐也有麻烦了。”冰心闻言,说道,“究竟怎么回事?”老马眼见敷衍不过,请冰心在舱内坐了,一一告诉她知道,又说,“但如今没有谭先生的消息,我们也着急。”冰心做梦也想不到月银居然扯进这样的事情中,一时也没主意。过了一会儿,方说,“你这话不假?”老马道,“没一句虚的,但请姚小姐保密。”冰心既明白利害,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若有消息,立刻就来通知我。”老马谢过。   冰心回去,将这事和铭宣说了,两人商量着想了一想,旅顺如今控制在日本人手中,也联络不得,唯独先瞒着家里,只说人已经见到了。芝芳等人听了这个消息,果真放心一些。   此刻月银已经出院,只是手腕上的纱布一时半刻还不能撤掉。谭锡白接她回到旅馆,见赵碧茹养了几天,脸色也好多了。   赵碧茹见了她,自是大大感激,就要行大礼,月银道,“赵先生,这个我可当不起。”赵碧茹说,“那一天夜里不是姑娘救我,我此刻已经做了日本人刀枪下的亡魂,一个礼又算什么。”月银道,“既是同经过生死的,客套话才用不着。我倒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徐金地这一回可是跟您一起来的?”赵碧茹听了这个名字,微微一震,说道,“蒋小姐认得徐金地?”月银道,“我与徐金地是发小,他随赵先生来东北的事,我也知道。”赵碧茹心想,如今徐金地下落不明,最可疑的便是这一个,也不知这件事该不该和月银明说。但见谭锡白微微摇头示意,便说,“徐金地人在黑龙江,这次没随我一起。”月银听了,虽失望见不到他,但想起他没有牵扯入这次的事件,又替他高兴。   谭锡白说,“赵先生,依我看,眼下倒是这批军火要紧一些。别的事押后再查不妨。”赵碧茹会意,说道,“谭先生说的是。”   话虽如此,但如今已探听了东西是扣在旅顺驻军的司令部里头,有日军重兵层层把守,要抢回只是极难。   这天晚上,几个人在楼下吃饭,小方见锡白不在,劝道,“小姐,咱们原不是和老马说好了,能管就管,不能管就不管。如今您也受伤,事情也麻烦,您就劝一劝先生,咱们走吧。”四眼也点头说,“我们俩倒没什么,只是怕万一先生和蒋小姐因此有什么不测,那可怎么办呢?”月银听了,用筷子头儿一人在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都说少年人血气方刚,偏你们俩老气横秋,瞻前顾后的。”小方笑说,“小姐不知道,咱们俩是跟着先生时间长了,骇人的事儿反而经历的比老人还多。”月银道,“怎么,这样的事倒有许多回?”小方道,“譬如遇上海盗,或者遇着杀手暗杀,又或者帮派间的火拼,都是九死一生,虽是过来了,想起来倒底还是怕的慌。”月银说,“谭锡白呢,他害不害怕?”四眼和小方对视一眼,说道,“咱们倒是希望他怕,可先生偏就不知惜命。原以为这次有小姐在,多少顾及一些,谁知道……”月银笑道,“谁知道我非但不阻拦,反而和他一般不知轻重缓急?”四眼听了,说道,“那可不敢。只不过,只不过……”月银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们也想一想,倘若你们家不是这样仗义结交,整日只晓得躲在家里做太平买卖,可还是你们家先生么?我不阻拦,也不是不担心他,不过守着长命百岁,过得却不快意,倒底没意思了。”小方四眼听了,虽是一知半解,但隐隐约约也觉得有理,私下都想,先生过去那许多女人,只缠着先生陪个太平,可没有一个是蒋小姐这样自己往事端里扯得。   过一会儿谭锡白回来,见他们聊得热闹,笑道,“怎么,你们俩这么快就和小姐亲近上了?这可还不是你们的太太呢。”月银白他一眼,向店小二又叫一碗饭,说,“我是好人,小方四眼自然亲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罢将饭碗往他跟前一砸。四眼小方见了,俱是一笑。   月银和赵碧茹身上均有伤,吃过饭,小方四眼便将房间腾出来,和谭锡白挤在一起,给两个女人各留了一间房出来。   安顿妥当,谭锡白说,“今日再将就一天,明天我们换一个住处,这里住的时间长了,未免惹人注意。”月银说,“赵先生的事,你打算怎么管?”谭锡白道,“她能动用的人还有八个,加上我们五个人,手枪六只,步枪四支。”月银说,“横竖不能去打日本人的司令部吧?”谭锡白笑道,“这个自然不能,我的命还想多留几年呢。我看不妨再等等,你想,如今咱们着急那批军火,日本人则着急捉赵碧茹,他们也生怕赵碧茹自此回到黑龙江,那就是放虎归山了。”月银道,“可是日本人也知道咱们急,若他们就是按兵不动,咱们整日东躲西藏,可是终有一天会露了马脚的。”谭锡白说,“所以得尽快。还有咱们俩说是来天津玩儿的,往来至多一个月时间,若是耽搁好几个月不回去,你想伊藤会不会觉得奇怪。”月银算了一算,说,“如此,咱们在这儿也至多再留十天。”锡白道,“这段日子,你一切听我的,可不许再胡来了。”月银听了,忍不住笑道,“咱们两个,也不知道是谁胡来。偏生放着安平日子不过,要找麻烦。”锡白说,“就这样,当初要你先回去,还不肯呢。”月银说,“不瞒你,我倒是有些怕回去,这件事想来已经传开了,回到家里,不晓得怎么跟家人解释。”谭锡白说,“既如此,你就别解释了。”月银说,“不解释?”谭锡白笑道,“你到时候就把我领家里去,跟你妈妈说,‘妈妈,这就是谭锡白,我要和他结婚’,那就什么麻烦都省了。”月银笑说,“你倒是敢,我爸妈现在不知道怎么咬牙切齿恨着你呢。”谭锡白道,“怎么,那回到上海,你就真不认我了?”月银忍笑道,“原本就是假的,认什么?”说着也不再瞧他,起身上楼去了。走到房门口,却忍不住回望一眼,原来谭锡白一路目送她上楼,此刻自然盯着她背影,这一转身,与谭锡白目光碰个正着,月银心里一紧,连忙溜进屋子去了。   这一夜,月银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忧如何夺回军火自然是一件;另着,谭锡白说话虽没正经,但那意思她听得是极明白了。   第二天赵碧茹帮她换药,看她神色有些郁郁,问道,“你可是担心了吧?”月银听她又是柔声说话,忍不住道,“赵先生,你还想着蒋芝茂么?”赵碧茹听得她突然说出蒋芝茂的名字来,不觉大惊,手中的药瓶竟摔在地下。赵碧茹道,“你怎知道?”月银说,“赵先生,我是蒋芝茂的外甥女,前几天你去上海见过我舅舅,我碰巧见了。也不是有意,不过听见了你和舅舅的几句话。”碧茹听了,只是吃惊,心道天底下竟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飞红了脸。   月银说,“若赵先生不愿意说,那便算了。”碧茹摇摇头道,“这话憋了好些年,难得有个知心的人愿意听,说说也好。”月银说,“上一次听你们说话,似乎感情仍旧深厚,既如此你和我舅舅为什么要分开呢?”赵碧茹涩然一笑,说道,“倒是个长故事了。我原是东北人,十几岁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去了上海谋生——”摇摇头道,“说谋生那也是好听的了,说白了,我是做舞女的。那时候夜里下了班,几个姐妹常一起去你妈妈的摊子上吃馄饨,有时候芝茂也在摊子上帮忙,一来二去,就有了意思。后来家里人知道了,每一个赞成的:芝茂的家人自然不必说,我是一个舞女,好人家谁想要这样的姑娘做媳妇;至于我家,则嫌弃芝茂是个穷教书的,倒指望我能傍上我们那的客人,哪怕是做个小的,也能跟着富贵。我和芝茂当然不服气,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胆子也大,我们俩一商量,就这么离家出走了。”月银心道,离家出走,可是和我这回一样了,问说“我舅舅还做过这样的壮举呢?”赵碧茹说,“现在看,那也不是什么壮举了,不过是年轻人一时冲动。我们俩离家后,身上钱也不多,租了人家一个小房子住下,你舅舅教书,我照样去舞场,倒也能够过活儿。这样过了两个月,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孕,肚子大起来,也不能干活了,积蓄花光之后,日子就渐渐艰难起来了。”月银道,“这个时候,你们两家依旧不肯接受吗?”碧茹摇摇头,道,“是你舅舅和我的骈居的事,风传到学校去了。学校那边说他为人师表却行为不端,就要解聘。这时候刚好我家中有个远房亲戚来上海,说是老家那边发现了煤矿,近两年人家挖煤挣了不少钱,我家在上海既是一直扎不下根,也就动了回去的心思。不久后我爹托人传话给我,说是要走了,问我到底是要家里人还是要那个穷小子。”月银说,“你是怕舅舅难做,所以回去了?”碧茹点点头道,“当了家,方知道柴米贵。结果我回了家,我妈发现我怀孕,不却肯让我生这孩子,怕是成了日后的拖油瓶,硬要我拿了。我不舍得,又不得已跑了出来。”月银说,“舅舅呢?你怎么不去找舅舅呢?”碧茹摇头道,“找过,说是他回乡了。”月银算算日子,记得倒是外过世的光景,只听赵碧茹又说,“后来偶然撞见了过去的房东女儿,她帮的忙。几个月的房费,药费,也都是房东女儿出的。”月银说,“她为人倒好。”碧茹苦笑道,“说是,也不是。孩子生下来,那姑娘方告诉我,她喜欢芝茂有好几个月了,也不在乎我和那对孩子。只请我离开他。”月银道,“那是什么意思。她帮你,倒是存着私心了?”碧茹说,“也不过是钟情了,我不怪她。”月银恍然道,“这个人是我舅妈了?”碧茹点点头说,“当时既是走投无路,只以为芝茂业不要我了,便依了她,好在红贞倒底也是依了约定,是用心养育阿聪阿睿的。”   月银听了,心中只是万千感慨,说道,“赵先生,你们和舅舅,和孩子分别这许多年,也不易了。”不觉用手握住了碧茹的手。碧茹道,“将这两个孩子送了以后,我嫁给一个来上海贩人参的东北人,就此回了老家。”月银说,“你后来去找你家人了么?”碧茹说,“这样的家人,算什么家人呢,只是念着养育之恩,寄了两次钱回去,便再没了联系。”月银又问,“你是怎么做了土匪的?”碧茹道,“是后来有一次我跟着那个贩人参的进山收货,给胡子劫了。后来我那丈夫给放回去,当家的见我生的有姿色,留下做了押寨夫人。再后来我当家人给另一伙儿土匪打死,我率了一伙人报了仇,就此便将这寨子接了过来。上一回你遇见我,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回上海,为了武器的事,才顺便见了你舅舅的。”又叹道,“只恨我与你舅舅相识的不是时候,两个人都太年轻。“月银听了,心内亦在唏嘘,想他们如今便是再深的情份,即错过了,说什么也太迟了,我舅舅不会舍了舅妈跟你来东北,你也放不下东北的队伍去上海,两个人可是注定了有缘无份的。碧茹道,“我终究是错过了,只希望你顺遂了心意。”月银道,“我的心意,赵先生知道?”碧茹说,“月银——我只当自己是长辈,叫你一句月银了。”月银点点头,碧茹接着道,“我与你和谭先生两个都是初次相识,也谈不上如何了解。但那日在窗外,我听得明白,枪口之下,你能够扑在前头,那是为了什么?”月银听了,隐隐约约记得似乎谭锡白也提过这一节,但也不曾细想,说道,“若是我妹妹,是徐金地,我也会的。”碧茹听她又提起徐金地,问道,“你和徐金地也很要好?”月银知她意思,说道,“自小一起长大的,有十几年的情分,亲兄妹一般的。”碧茹微微松口气,说,“那么谭先生呢?”月银道,“赵先生相信吗?我和谭先生上船的那一日,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碧茹微笑道,“头一次见,便能跟安心他来这样远的地方么?”月银说,“那是情势所迫,中途原准备放我下去,出了状况,只好跟着来了。”碧茹道,“之后呢?我那日倒听老三说了一嘴,滞留旅顺,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谭先生硬劝你,你也不肯走的?”月银脸上一红,说,“自小我便不安份的。说是有性命之忧,也不觉得怕。况且赵先生也在其中呢?”赵碧茹望着她笑笑,月银方垂了头,低声道,“许也是担心谭锡白吧。”赵碧茹道,“你们之前的故事我不知道。若愿意,也给我说一说?”月银点点头,便将当日在上海的桩桩件件说了,赵碧茹听着,不时地笑,说道,“你们俩真有意思极了。月银也是,别的事都透彻,唯独这个,怎么执迷了?怎么就不察觉,没见面时,心思已经记挂着呢?不然谁会对一个陌生人为难?”月银道,“那是他做的恼人事了。”碧茹见月银依然嘴硬,笑道,“你是害怕么?”月银一怔,说道,“我怕什么?”碧茹道,“心给了他,却担心他不肯用样的将心给你。谭先生也是,偏不会一本正经的说话,好好告诉你,不也就结了?”月银笑道,“让他说什么?‘月银,我喜欢你。’”摇摇头道,“那样子,我想着便别扭呢。”碧茹道,“如此便是了。有些话其实也不必说明白,不用说,彼此心里就晓得了,又是另一层了。”月银闻之默然,也不知说什么好。碧茹但见她含羞的神态,抱着月银大笑了起来。    ☆、汉奸   却说自那一日聊过,赵碧茹与月银之间越发亲密起来,谭锡白几个眼见如此,问了两回,两人却是笑而不语。而后赵碧茹又与月银讲述许多她与芝茂之间的往事,单是徐金地一桩,自始至终无法开口。   背过月银,锡白问道,“赵先生,你对徐金地生疑,徐金地自己知不知道?”赵碧茹说,“应该不知道。军火被抢,我原也不十分确定就是兄弟中有奸细,再说这几个月徐金地做事,一向周详稳重,来了这边,我和弟兄们很喜欢他,若不是我的据点再被日本人突袭,我也不会怀疑他。那之后他便是下落不明,应当是没有机会察觉——哎,但现在想起来,其实在上海时就已经不对劲了,我要买军火,怎么那么巧,他手上就有一批现货,又怎么那么巧,他就找到了我。”谭锡白沉吟道,“赵先生,若然徐金地真的是奸细,他可以进去日本军的司令部,也能得到日本人的信任,这不错吧?”赵碧茹心知他的意思,说道,“话是如此,可是他既做日本人的奸细,怎么会反过来再帮咱们呢,再说,事发之后他就躲了,他人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呢。”谭锡白说,“咱们不能够去找他,有一个人却可以。”碧茹道,“你说月儿?”锡白点点头。碧茹急道,“这怎么行。即便月银与徐金地再要好,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月银下手。万一知道了月银和咱们是一路,就此便向日本人举报,月银落在关东军手上,是决计活不成的!”锡白笑道,“赵先生,怎么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就急着否决了?”碧茹说,“无论如何,不可以让月银有事儿,这等冒险的事,才不许她去做。”踟蹰说,“谭先生,恕我多口,您提出这法子,就不怕月银有个三长两短,论情份,您原不是比我还该担心么?”谭锡白取了烟盒,燃了一支烟,说道,“若论我,我压根儿就不愿意这丫头跟着我留在旅顺。但她既留下了,如今也用的着她,却不提,日后知道了,反而说我们是瞧不起她了。赵先生,我并非是不担心她安危,只是不拿她做个外人,有了什么,才明白说的。”赵碧茹沉吟道,“谭先生,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如果你笃定是这个意思,我去和她说。”锡白道,“徐金地那人我倒也不认得,但只想月银如此信任于他,终究不是普普通通的情谊。我信月银识人,不会目光短浅。”赵碧茹点点头,说道,“谭先生,你只别忘了一样,那可是您未婚妻。”   当下碧茹便找了月银来,将徐金地的前前后后种种行径说了。月银听了,越是激动,摇摇头道,“绝不会的,赵先生,我与阿金从小就相识,他虽说不务正业,但不会是这般歹恶之人,这中间必定有什么误解。”锡白道,“咱们也不是说一定是他,眼下急着找他出来,那就是为了证实这件事的。”月银道,“如果证明了他是呢?你要怎么办?”锡白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不是呢。”月银眼圈一红,说道,“你们找可以,但不论如何,可不许伤了他。”赵碧茹看锡白一眼,锡白说道,“如今这件事,我和赵先生都不好出面,倒是得托付你了。你去找,我们就谁也没机会伤他了。”碧茹说,“月银,这件事终究是有风险的,万一徐金地真是这个内奸,六亲不认起来,也不能保证你平安。若不愿意,就别勉强,我们再想别的法子。”月银听了这话,气道,“你们还是认定了。”碧茹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听锡白道,“就是我们认定了,才需要你给洗刷罪名去。若当真是我错了,我给他负荆请罪还不行。”月银又抹了把眼睛,说道,“这话我当真的,回头证明了是诬赖,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锡白答应下来,又说让赵先生做见证,说道,“你与他自小长大,相互之间可有什么联络的暗语一类?我们眼下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最好的,是在报上刊一则启事,也不必留你的名字,以免日后追查起来,你有麻烦。”月银虽依旧负气,倒底也知道大局为重,说道,“点几件小时候的事,他应当就明白了。”碧茹道,“徐金地不知道月银和我们一块儿,也不必躲藏,地方尽量选在人多热闹的酒楼茶肆,安全一些。”月银道,“你怕阿金会带人来害我?”谭锡白说,“阿金走到这一步,许多事已经身不由己了。若为了自保,难保就不会。”月银说,“我不信。倘若阿金会害我,那世上当真没有可信之人了。”锡白道,“你别负气,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就让小方四眼远远跟着,好不好?”月银道,“谁也不许跟。若你们派别人,我就不去了。”   锡白碧茹见她坚决,相视苦笑,只得应了。   这天晚上,赵碧茹将随身带的手枪交给月银,又叫她如何使枪,月银心中虽不以为意,但瞧她是十足的挂怀,也答应带了,赵碧茹又嘱托她试探为先,不可轻易泄露了和游击队的关系,月银也一一答应下来。碧茹想了一想,虽是交代周全,毕竟心里难安,说,“真是对不起你舅舅,明知是他的外甥女,却也回护不得,还要你冒险。”月银道,“赵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是我舅舅在场,也一定赞成你这么做的。赵先生单想想,我舅舅知道您在东北做的这些,可曾拦过么?那也不是不关心,不过是知道赵先生将此当作毕生之业,理解罢了。”想一想道,“就像这个要我去见徐金地的法子,不也是谭锡白想出的么?”碧茹道,“你不恼他?”月银道,“他若对我只字不提,我才要恼他呢。”碧茹听了,诧异之余,却想两人如此一般的心思,当真难得。   月银走后,赵碧茹对谭锡白说,“你想这法子,真这不怕月银出事么?”谭锡白笑道,“怕,比我自己去见他都要怕。”赵碧茹道,“如果徐金地真带了一队日本人来,硬是鱼死网破,月银怎么招架?”谭锡白道,“带人来怎样,月银只是和朋友叙旧,和游击队有干系吗?”赵碧茹道,“谭先生,您别小看。只怕日本人恼羞成怒,宁可错杀。”谭锡白道,“小看不敢,可当真如此,就是月银的命了。”碧茹未料到谭锡白是如此淡然的反应,又听谭锡白说,“命数这东西,咱们可都没法子。最大不了的,她觉得委屈,我拿这命去陪她就是。”   第二日中午,蒋月银出门了。临行前赵碧茹自是许多嘱咐,谭锡白却一句话没有。月银看他如此,也硬了心不和他说话。去了茶楼,笃定阿金绝不会害她,也不知害怕,当下叫了一碗茶,两碟点心,边吃边等,到了十二点,阿金却没出现。这下月银心中才焦躁起来,张望间,足等到一点,阿金仍不见影儿。月银又瞧过一回怀表,知道再等也是无望,便结账离开。在城中兜兜停停,绕了几圈,确定身后是无人追踪,才回到栖身的旅馆。将今日的事情说了。碧茹只见她平安,别的倒也不顾,谭锡白说,“你现身了?”月银说,“现身了,他没来。”谭锡白道,“没来那倒未必,咱们既防他,他也一定在防咱们,你现身也好,这样一来,他可不会再生疑了。月银,你待会儿再去报馆,将这消息重登一遍。明天,老地方,还是十二点。”碧茹道,“谭先生,我看算了吧,何必让月银再去犯险。”月银瞧着谭锡白,赌气似的说,“赵先生也别拦,如今也不光为你,我信阿金不会做汉奸,我非要找了他,证明给你们看。”原来刚刚听谭锡白那一席话,俱是合情合理,但阿金防她是为什么?若说是游击队员防日本人捉拿,不如说日本人的奸细防自己人锄奸来的合理了。   下一天中午,月银仍是去广义茶楼,照旧一壶茶两碟点心,心境却没了昨日的坦然。挨到十二点整,对面坐下一个人,身穿灰布长衫,头戴黑色礼帽,是这大街小巷最常见的打扮,月银看他穿的如此,已知是为了避人耳目不错。那人坐下后,帽子扔不摘,眼光不住左右打量。月银眼见他怀疑自己,不觉口气冷淡,说道,“别看了,我只有一个人,你还想找谁?”阿金只佯作不觉,捉了月银的手,仍旧热情道,“月儿,你怎么会来的?”月银道,“怎么,不相信是我,所以昨天没来么?”阿金道,“对不起了。我是今天才看见的报纸。还没说呢,你怎么会来了旅顺?”月银说,“阿金,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来的旅顺?不是说了,在黑龙江么?”阿金笑说,“是我们当家的这边有事,一并跟着来了。你莫不是感应到了我在这地方吧?”月银也不答,只说,“事情办得顺利么,几时回去?”阿金道,“也差不多了,就这几天。”月银道,“阿金,那带我去见见赵碧茹好吗?”阿金听了,不觉一怔,说,“你见她干什么?”月银心中一动,说道,“实不瞒你,我舅舅病危了,只想见赵碧茹一面,我这回是特地来找她的。我是听有一个叫……叫伊藤什么的说,你会跟着赵碧茹来旅顺,已等了你几天了。”月银说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阿金,心中只默默祈祷,他不认识伊藤,不认识,不认识……但见阿金眼睛慢慢张大,脸上肌肉一点点绷紧着,说道,“伊藤,他还说什么了?”一句话,月银的心只如坠冰窟。   阿金见月银不语,着急起来。月银道,“你急什么?怕日本人来捉你,还是,赵碧茹来捉你?”听了这话,阿金一愣,立马起身要走。月银仍不动,说道,“我说了我一个人来,你还不信我。”阿金仍不坐下,口气里已多了好几份警觉,说,“月银,根本不是你舅舅病危。你倒底是谁的人?为什么来找我?”月银见他仍不肯坐下,冷然道,“谁的人也不是。我原以为我是徐金地的至交,眼下看,也错了。”那阿金听了,叹口气,又才缓缓坐下了,说,“月银,你不会害我罢?”月银说,“你若怕,现在就走。”阿金摇摇头道,“是我错了,你不会害我。天底下对我的好,除了我爸妈,只有你了。”   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语,只默默喝茶。阿金说,“后来你和林埔元订婚了吗?”月银说,“没有。”阿金道,“没有就好。埔元做共产党,是朝不保夕。何况他配不上你。”月银惊道,“你说什么?”阿金道,“当真不知道?哼,是了,他们要保密,没想到连你也要保密。你们学校有个姓史的老师去年辞职了,你记得吧?”月银说,“他和家人去北方定居了。”阿金说,“什么北方,那个史老师是共产党,给发现了,杀了。你再想想,平日里和史老师关系最好的是谁?”月银脑子里不禁浮现,埔元常在史老师前进进出出,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见得埔元就是共产党。”阿金摇摇头说道,“他是。”月银说,“你怎么知道了,日本人告诉你的?”阿金一愣,说道,“月银,你恼我了?”月银摇摇说,“我不恼,只是快不认得你了,过去的那个阿金虽然胡闹,可他是好人,对我也真心,不会做这般卖友求荣的龌龊事。”阿金道,“如今我一样对你真心的,月银。”月银冷笑道,“如今?如今你还有真心可以给我么?”阿金道,“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只不过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听凭别人摆布罢了。偷桃园帮的东西能换钱,我就偷东西;日本人答应扶持我建立帮会,我就给日本人做事;这也无非是借力而已,对你如何会一样?你没有和林埔元订婚最好,等这边的事了解了,过几日咱们一起回上海,我风风光光的娶你,你妈妈再不会看不惯我了。”月银道,“了?你打算如何了?”阿金说,“如今城中戒严,赵碧茹便是瓮中之鳖,只要拿了她,咱们就能回去了。”月银听了,几已失了觉察,茫然说道,“阿金,如此说,你要不要现在把我抓到日本人的司令部去?我认识赵碧茹,我知道她在哪儿,带我去,让他们拷打我一翻,我说出了赵碧茹在哪儿,你便立了大功了。”阿金惊道,“月银,你说什么?”月银道,“没有听明白么?我是和赵碧茹一路,也知道她人在哪儿。怎么样,要抓我吗?”阿金急道,“月银,你为什么牵扯她们,你不要命了?”月银反唇道,“没了命,也比丧了心好!”阿金看她就要走,拉住了说,“月银,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么?”月银道,“看不起,你放手!”阿金自小是头一次听她这样冷言说话,一愣之下,月银挣脱了,几步已经到了楼梯口。阿金望她去的决绝,说道,“月银,别和赵碧茹搅在一起,你快回上海去吧”。月银脚步一顿,仍是走了。   回去后众人只见她神色黯淡,已料到是见了。月银对谭锡白说,“你得意么?猜对了,阿金是出卖赵先生的人。你们要杀他么?”碧茹知她心里必是极不好过,心疼道,“委屈你了,往后的事就不要管。”月银摇摇头说,“他是汉奸,他是。赵先生,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怎么会这样呢?”说罢了,泪珠子便一颗一颗的滴落下来,锡白抱着她,柔声道,“月银,人各有志,幼时的缘分尽了,各自便要向各自的路途走。”月银趴在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说道,“可阿金走的,不应当是这一条呀。”   过了许久,眼泪渐渐止了,说道,“也许我应当拉他回来,今日他要我交代赵先生在哪儿,我没说;可我让他把我抓去司令部,他也没有抓。他还不是坏在骨子里的,是不是不是?”碧茹闻言大惊,说道,“月银,你糊涂了。你和我的干系,不能够吐露呀。”谭锡白听了,忙道,“赵先生,你马上就走。”碧茹心念一动。月银此刻方才惊醒一些,说道,“阿金会带人来?”锡白道,“你和小方陪着赵先生先走。”月银听了,自知失言,敛了脾气,说道,“我们先走,你和四眼呢?”锡白说,“咱们明白是做生意来的,这些日子掌柜的也熟了,这会儿走的干净,难免是此地无银。你放心,这几天咱们分头行动的,我和赵先生的关系旁人也不知。”月银道,“既如此,你做什么不让我们留下?”锡白道,“你听我的,我保证不会有事,赵先生绝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月银听了,当下和赵碧茹换了衣服,由后门奔了出去。   行至半路,眼见徐金地坐在一辆摩托车上,领着一干日本人往旅馆的方向去了。   三人在小巷避过,碧茹觉得月银纂着她的手里都是凉汗,问道,“你担心他?”月银摇摇头,对小方说,“你和赵先生先走。”两人听了,都说不行。小方道,“蒋小姐,先生嘱咐了,让把你和赵先生平安送去。”月银说,“你家先生不在,现在都听我的,咱们在旅馆住了这许多日子,虽然赵先生不露面,但咱们一行是明白的四个人。回头阿金带日本人去找,我不在,你家先生的妻子也平白不在了,明白就知道了你家先生和赵碧茹是一路的,你想日本人会那么善罢甘休?倘若再联系那天晚上,我的房间都是血,而赵先生偏又是在我的房间不见了,你以为你家先生能不能解释清楚?”小方道,“但如此,小姐回去了,那个姓徐的见了你,不一样是曝露了。”月银道,“这个只好赌一赌了。如果阿金存心也不想让我活了,那只好和你家先生共赴黄泉去了。万一他还有一点良心,顾念我的命,你家先生便也能活。”碧茹一旁听得明白,心道如的局面,皆是因为二人相助自己,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回去,日本人无非是要我。捉了我,你们就平安了。”小方眼见两个女人一般执意,如何能拦,只听月银道,“好,赵先生,咱们就一起。”话音刚落,趁着碧茹分神,手中操起一支不知谁放在墙边的门闩,伸手在碧茹后颈便是一击,谁知手劲儿不足,碧茹晃了一晃,并没有晕。小方见状,赶忙又补了一击,碧茹方才没了知觉。小方看着月银,才反应过来,说道,“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月银道,“赵先生大义,必不肯我们为了她犯险。市北马市,你带赵先生过去,有接应的人。”小方迟疑。月银道,“你听不听?”小方也情知劝她不住,一咬牙,只带碧茹往市北走了。   月银看两人走了,整了一整衣装,回身朝着旅馆走去。   回去旅舍,门口停了吉普摩托,均是黄绿颜色。周围的路人见状纷纷绕道而行。前后两扇门均也布了人员看守。月银定了定神,就由前门进去,两个士兵见了,挑了刺刀,大声喝止。   掌柜的在里头听见了,壮着胆子出来瞧一眼,见是她,慌忙用日文解释了“客人”,两人又跟掌柜的查问几句,方才放她进来。掌柜的低声说,“小白太太,你去哪儿了,”眼睛往上瞟了一瞟,说道,“正在楼上问你家先生话儿呢。”月银听了,急忙上楼。   在屋门口又是有人拦,所幸那翻译官是上次的同一个人,见了她认识的,命人放了进来。月银进屋,只见阿金陪着个军官,一脸厉色,对面立着谭锡白,后头跟着四眼,正是在受讯问。月银眼光淡淡扫过阿金,瞧见了一抹惊慌,也只视作不见。拉着锡白说,“当家的,你这是干了什么坏事了?”说着竟不肯放手。余光瞧见翻译官低声附在日本人耳边,正在解释。   那日本人问她是谁,月银说,“这是俺男人,俺是她老婆。”阿金听了这话,只是一震。   日本人命了那翻译官,又查问她年纪,籍贯,做的什么买卖,月银按着日前商议好的,一一作答,与刚刚谭锡白的所述并没差别。日本人眼珠子转了一转,问徐金地说,“这个女人,你认不认识?”   月银听了,只瞧着阿金,也不惧怕,反而是阿金,给她看的慌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日本人道,“你说这里有赵碧茹的同伙儿,到底是不是她?”阿金与月银四目相对,终究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认得她。”此刻见翻译官陪笑说道,“太君,这里咱们搜过一回,这小媳妇儿我倒是记得,上次为她男人逛窑子的事儿,寻死觅活的。”月银此刻只做一个乡下妇人打扮,听了这话,呲着牙,讪讪一笑。那日本人又叫了掌柜的来,说,“他们俩,一共几个人,住了几天?”那掌柜说,“四个人,他们小俩口,还有两个随从。”那日本人问说,“怎么少了一个?”月银见状解释,“昨儿躲懒,给我骂了两句,今儿打发外头干活去了。小毛孩子,太也不像样子。”那掌柜的亦道,“太君,就是和这个小四眼儿一般大小的孩子。不顶事儿。”那日本人听了,点一点头,似是在寻摸什么。   月银此刻亦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住谭锡白。她心里默念,希望这队人就此走了,他们就平安了。这时候听那日本人又问阿金说,“你瞧见赵碧茹在这儿,千真万确吗?”阿金眼睛瞄着月银,说道,“我也只是见了个背影,觉得很像。”那日本人不语,猛然间回头,给了阿金一巴掌,阿金猝不及防,给扇到在底下。嘴角流血,脸上登时一片红肿。   月银见阿金吃了打,忍不得就要发作,方觉得锡白的手死死按在肩上。   徐金地爬起来,那日本人又问掌柜的道,“你们的客人,有今天退房的吗?”掌柜的战战兢兢说,“倒是有兄妹两个,是……是中午刚刚走的。论年纪相貌,倒和太君寻的那个女人,有些像的。”听了这话,那日本人骂了一句,一脚将掌柜的也踹翻在地,那掌柜的滚了一身泥土,只是讨饶。日本人也不再理会这几个,立刻命人去追那“兄妹”。日本人走后,阿金方才站起来,眼睛瞧着月银,说不出是恨是爱,捂着半边脸跟在后头走了。   见是瘟神走了,那掌柜的已惊出一脑门子的冷汗,说道,“可吓死我了。”月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听锡白说,“这下子就好了,那人不管找得着找不着,也不会再为难你了。”掌柜的千恩万谢,又说,“是,多谢先生提点。”月银道,“那对兄妹的事,是编的?”掌柜的说,“小白太太,你可不知道,那——”压低了声音道,“那狗汉奸一进门,就领着日本人往你当家的屋里闯,说抓什么抗日分子,又听有人说你中午带着个小随从匆匆走了,便认定了你当家的有问题呢。幸而你回来及时。”月银心中亦是后怕,说道,“能有什么问题,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我看他们是脑子进了水了。”那掌柜的劝道,“白先生,我瞧你们生意上的事差不多,早回家乡去罢,如今的旅顺,实在不太平。”锡白说道,“谢掌柜的关照,如今是差不多了,这一两天就回了。”   那掌柜的退出去,锡白方说,“你怎么回来了?”月银道,“怪我呢?没听到掌柜的都说,幸好我回来的及时。”锡白道,“赵先生她们呢?”月银道,“你放心,我一个人回来的,已让小方带了赵先生,先去市北马市了。”锡白问道,“刚刚那个人就是徐金地了?”月银点点头,说道,“总算他没有揭穿我。但瞧着,他在日本人跟前儿亦是低头哈腰的命。”锡白道,“怎么说?”月银道,“阿金自小受人轻视,最希望便是出人头地。他今日和我说的,日本人答应了他,捉了赵碧茹回头在上海帮他组建自己的帮会,他方才如此帮着日本人买命。”锡白听了,心中有了计量。       ☆、起事   第二日中午,仍旧是广义茶楼。徐金地经过昨日一事,心中当真是千言万语要和月银说,因而再见了报上的启事,丝毫不疑,到了时间,便按着地方坐下。待得指针敲了十二下,对面落座一人,徐金地一惊,肩膀已给后头两人按住。对面那人从报纸上压出一个枪口来,低声道,“想活命,就别声张。”阿金看清是这人脸孔,不禁大是气恼,只碍着性命攸关,不得不依他所言。      傍晚时,月银去喊谭锡白吃饭,方听着他房间里传来的呻吟声。破门而入,只见房间中五花大绑的,竟是阿金。   月银怒道,“谭锡白,你干什么?”谭锡白也不拦,眼看着月银就要动手给阿金解开,四眼道,“姑娘且慢,咱们不是要害他,是找他商量事情的。”月银冷笑道,“五花大绑?这是商量的态度。”说罢也不理小方四眼阻拦,仍旧解阿金身上的绳子。四眼再要劝,谭锡白拦了他,说,“由着她罢。”月银解了绳子,又将阿金口中帕子取了。阿金瞧着月银,苦笑一声说,“月银,你到底还是心疼我。”月银只掉眼泪,也不说话。   谭锡白一旁看着,直到月银安顿了他在椅子上坐好,方开口道,“徐先生,今日我是借了月银的名头约的你,有得罪之处,只当是抵了徐先生昨日带日本人来的行径,我也不同你道歉。今日倒是有一笔正经买卖和徐先生商谈。”阿金嗤笑一声,也不理会,只问月银道,“这人到底是谁?”月银看着锡白说,“你昨儿不是都听见了?”阿金惊道,“你昨日说未和埔元订婚,却嫁了他?”月银心里一横,说道,“你既知道了,不想我当寡妇,便也不许害他!”听了这话,阿金对谭锡白啐了一口,说,“谭锡白,你是自私小人。明知道日本人难缠,偏让月银往里头牵扯。”谭锡白听了这话,只是一笑,也不反驳。月银说,“我与锡白早有约定,死生与共。是我自己硬不肯走的。”阿金听了,只是怔怔瞧着月银,他离开上海之时月银对他说的暖话犹在耳边,“我在一日,心里便有你一日”,难不成那话都是假的,是逛他的,不然怎么几个月光景,她便能对着另一个人说出生死与共的话来?   阿金对她有情,月银自也知道,瞧着阿金如此难过,心下也颇不好过。但事既有轻重缓急,阿金心伤,总好过锡白身死,好过碧茹被擒,好过军火成了日本人的装备。揣着如此心思,偏是硬了心肠,站在了谭锡白身边说道,“阿金,锡白要害你,我绝不同意。你若要向日本人告别,我也阻拦不了。但你只记得,若这个人死在这儿了,你便将我的尸体也一并埋在这儿罢。”阿金听了,越是恼火,说道,“谭先生,倘若你心里有她,怎么忍心?我不知你们和赵碧茹有什么相干,但你们此刻赶紧回了上海,中间这些事为了月银,我离世不会吐露半句。”谭锡白笑道,“怎么是我忍心呢?你倒是问问月银,帮忙赵碧茹是谁的意思?谁的主导?”阿金说,“你别推脱,月银年轻不知事,你既是她丈夫,却该拦着她,别搅这潭浑水。”月银道,“你说得如此明白,你怎么偏又往这浑水里搅?。”   阿金不语。锡白道,“徐先生,我瞧你倒是真心挂着月银,既如此,帮着我们早将事情了了,我们就好早些回去了。”徐金地呸了一声,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帮你?”锡白笑道,“我说错了,不是帮我,是帮月银。”说着在月银背后按了一把,月银说道,“赵先生买的那批军火,现在是扣司令部吧?”阿金惊道,“你们疯了么?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月银正色道,“阿金,那地方你知道在哪儿,你也进得去,是不是?”阿金冷笑道,“月银,我不肯害你,那是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但你让我帮你做这件事,那是不可能了。且不说我现在给日本人做事,就算不是,我也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盗军火的勾当。”谭锡白说,“小徐先生,容我多嘴问一句,日本人许了你的承诺当真就会兑现吗?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我也还见得多了。”又说,“徐先生帮我们,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说了是交易,自由你的好处,若小徐先生真有在帮派中大展拳脚的心思,投靠日本人倒不如跟着我了。在下的贱名,小徐先生想必是听过的。如今不管黑白两道,军政要人,都要给兰帮三分面子,那是惟我独尊的气派,可你在日本人手中养大的帮会,始终要认日本人做老子,这就已经是差了一层了。与其费尽千辛万苦立一个傀儡帮派,何不直接将兰帮接管过来?小徐先生是聪明人,利害关系,不妨想想。”这几句话大出阿金所料,踌躇半晌儿,问道,“你当真?难道你放着现成的帮主不做,肯让给我?即便你肯,我从未在帮中打过天下,谁又肯服我?”谭锡白笑道,“事情就有如此巧的,这个帮主,我是做不成了。”当下将月银和陆孝章的一节三言两语带过,说道,“那三个堂主皆不是成大器的料子,老帮主也有心在帮外选取才能,像小徐先生这样年轻有为的,正是想老帮主所求之人。只要我从中牵线搭桥,事情便有七分希望。”听了这话,阿金只是眼前一亮,但随即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诓我?你说日本人不可信,你就可信了么?”锡白道,“你倒是聪明人,信不过我,但月银你信得过吧?今日的话她是见证,我言出必行,只要你帮我将这批军火夺了回来,回到上海,我力挺你做兰帮帮主。”   话已至此,徐金地已是颇为动心,锡白的话句句在点——不错,原本和日本人打交道,他心中也有三分疑虑,知道那些人不可尽信,况且从如今来看,日本人对他也不过当作棋子,眼下若能得谭锡白支持,又有了月银作见证,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了。谭锡白见他不语,知道已经动了心思,又说,“徐先生,如何将那批军火弄出来,我已经有了主意,您点一个头,今天夜里成事,明天我们就回了上海,你的身份也不会暴露,怎样?”阿金听了这话,不禁惊讶,“今天?”谭锡白看了看手表,说道,“再过一个小时,旅顺市中将有十二个据点一起起事,这么大动静,司令部中的守军,起码要到出来七成,余下三成,我手中还有三百多人,武器配备齐全,咱们出其不意,想来足以对付了。到时候只烦请你带一队人,我给你掩护,你们单去库中将军火运出,那就成了。”月银听了这话,心惊道,“这几天也不见谭锡白出去,怎么这么短时间,就联系了十二个据点,凑了三百多人?”徐金地心中则盘算,若然如此,那倒是十拿九稳,司令部的地形他熟悉,到时候即便遇到不测,劫持军火不成,逃走总是来得及了。心中又觉得兰帮两个字不住向他挥手,心下一横,说,“好,我和谭先生做这笔买卖。但请谭先生一定遵守诺言。”锡白道,“那是自然。”当下两人击掌为誓。谭锡白便将晚上的如何部署悉数讲给他听,徐金地边听边告诉他司令部中军备布局如何,谭锡白听了,再一一做些调整。   徐金地走后,月银说,“挑的这样明白,你不怕他反而告密么?”谭锡白道,“怎么,我信了他,你却不信了?”月银摇摇头,说道,“我信他是信我们的情分,你给他的却是好处。既是为利,倘若有人给他更大的好处,岂不是还会倒戈?”又问道“回去了,你真把兰帮的帮主给他做么?”谭锡白笑说,“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徐金地这样随风倒的,我可信不过把兰帮交给他。”月银道,“那你又答应?”锡白说,“说了你是见证,徐金地心里有气只好找你,可是对着你多半又撒不出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月银道,“如果回头他找你麻烦呢?这件事握着,终究是个把柄。”谭锡白听了,方从桌下掏出个小录音机来,说道,“可惜他说过什么,我也有把柄。日本人若知道今日的事是他从中牵线搭桥,你想他能不能活?所以只有大家都沉默着,才能相安无事。”   月银听了,暗暗心惊,直到今日,方见识了什么叫江湖险恶。与谭锡白隔空打了几个月交道,加上见面这十几天,头一次发觉这人原来有如此城府。若然这些日子他亦是这样算计自己,那些小伎俩断然是不能伤了他的。说什么清修,什么未婚妻,面子上瞧着是许多个迫不得已,但他想防备,想解决,又何尝不能呢?   锡白看她失神,问道,“你怎么了?”月银摇摇头,说道,“你那三百个人,是从哪儿来的?”谭锡白笑道,“这个也是天机了。”看着月银,忽然伸手抱了她道,“今晚上咱们要一起出去了,怕不怕?”月银尚不习惯如此,但听他说这个话,也不挣脱了,只说,“怕什么,迟早要来的,再者,我信你。”锡白说,“好,再过半个小时,你和四眼就在这里起事,详细的事,我都交待四眼知道了,你和他不要分开。”月银说,“那你呢?”谭锡白道,“司令部那边,总要有一个主帅罢。”月银惊道,“你亲自去?”锡白道,“你们这里完事,去马车桥下的码头等着,明天一早有去天津的船,票已交给四眼了。”月银趴在他怀中点点头,过一会儿,昂起头来说,“你不会不来吧?”锡白道,“你放心,不会。”月银摇摇头道,“你自己也说了,说话不算的。”谭锡白笑道,“放心,我答应你的,这一次是真。”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月银未料到他如此大胆,要躲时,也来不及了。只后退一步,脸涨的通红。锡白看她不好意思,也不再揶揄,穿上外衣,便要出门,月银此刻方上前一步,说,“你等等,”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来,给他戴在脖子上说,“我妈小时候给我的,保平安,你戴好了。”谭锡白素来不信这些,说道,“我看也不怎么好用,你这一路又是绑架又是进监狱的,末了还莫名其妙跟我来了旅顺,”月银笑说,“你没见我后来又转危为安了?”谭锡白道,“那是因为我救了你。”月银说,“别犟嘴,叫你戴着你就戴着。”谭锡白既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见月银说的坚决,也就将那一块玉戴上了,上头兀自带着月银的体温,暖烘烘的。   谭锡白离开后,四眼和月银在楼下马房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取了出来,月银一看,竟是大大小小,好些鞭炮。月银说,“就这些东西了?”四眼说,“还有的我提早放在四周了,到时候点火就行,”月银听了,心里只往下沉,说道,“谭先生那三百人从哪儿找的?”四眼挠头说,“什么三百人?”月银心中已猜着了九分,只不敢信谭锡白如此大胆,说道,“谭锡白说找了三百人一起去攻司令部,果真没有么?”四眼愣道,“先生说过这话?”月银听了,心中大是气恼,刚才说了不骗人,原来仍旧存了一句弥天大谎在前头,什么三百人,什么好武器,原来是拿来哄阿金和骗自己的,说来说去,他能用的,倒底不过是那七八个人,也全交给阿金了,他身边倒是一个人没有。想他就这样孤身闯了过去,那许多枪林弹雨,还能活着出来吗?想到这一节,不觉心下大是不安。四眼不知她这些心思,只听钟楼响了九下,说,“小姐,时间到了,咱么动手吧。”眼下既拦阻不及,只和四眼一人两只火把,将鞭炮悉数点燃。引信一路着过去,待得片刻,周围炮竹声音已响成一团。   等到两人花了十几分钟,将这些鞭炮都点燃时,余下据点业已按着谭锡白部署的完成了。此刻整个旅顺炮竹连天,已经热闹的胜过了过年。附近的百姓都给鞭炮声炸起来,正不明白怎么回事,四眼和月银已经在街上跑起来,只听四眼一边跑一边喊,“日本人放火屠城啦,快跑啊,只有司令部安全,大家快到司令部去躲大火啊,日本人早都撤到司令部去啦,他们要烧死这里所有中国人啊。”如此莫名其妙的时刻,谣言飞散,跑得几步,听见这样的话已经沿着人口传开了。众人不明所以的,但见周围火光响成一团,加上数年来在旅顺一直受日本人欺凌,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都向司令部的方向涌去。人潮似浪潮一般,由着十二个据点奔涌着,旅顺城很快沸腾起来。   四眼身处这浪潮之中,心中亦有十分激动,和月银一直跑到马车桥下才停,不多久,小方带着赵碧茹也来了。四个人想见,只觉得胸中热血上涌,都是哈哈大笑。月银心想,原来谭锡白竟是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这下子不说三百人,就是三万人,那也绰绰有余了。   但几个人高兴不多久,突然听见城中传来机枪射击的声音。小方说,“不会吧,他们真的屠城了?”四眼道,“不会,先生计划了,特地也找了几个会日本话的人,将日本人也撺掇起来了,中国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难道他们连自己的同胞也杀?”但耳边机关枪的声音断断续续,始终不觉。城中的喧闹亦是直到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色的时候,才渐渐止了。   谭锡白和徐金地,却直到此刻还没回来。四眼看一看表说,“要是再过半个小时先生还不来,就请赵先生先上船,谭先生说您做这船到了天津,有人接应,到时候请您再经陆路回黑龙江去。”赵碧茹说,“谭先生不见平安,我不走。”四眼道,“赵先生,先生说了,您身后有一支队伍,干系重大,那些弟兄,您不能不顾。再者,先生费这些力气,到底也为了您,您不走,我们便白忙活一场了。”月银听谭锡白安排如此妥帖,心下已有些不详的预感,唯恐赵碧茹歉仄,当着她面,只劝说道,“就是的,费了这么多心血,您不走,可不值得了。”赵碧茹道,“那月银呢?你们俩呢?”四眼道,“我们俩是先生的随从,先生在哪儿,我们在哪儿。至于蒋小姐,先生说小姐一定撵不走的,让我们就不用撵了。”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了,半个钟头之后,船已在最后一遍催客,谭锡白仍旧没来。四眼见赵碧茹仍是驻足张望,和着小方月银三个再四请求,赵碧茹心里暗暗叹一声,终于才肯上船。临行前,单拉了蒋月银说,“月银,谭先生我见不着了,托你和他说几句话,这个大恩,赵碧茹永生不忘,咱们往后都是过命的朋友,一个谢字我就省下了。”月银道,“赵先生不必客气,您做的既是救国救民之事,我们帮忙,也在本分之中。”碧茹道,“还有一句话是给你的,谭先生是值得交付终身之人,别错过了。”月银听了,点头答应说,“历经这么多事儿,我也明白了。谭锡白只要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即刻嫁了他都好。”   赵碧茹抱了抱她,又对四眼小方两人道了谢,这才上船。   目送客船开远,余下三人仍在桥下等着,但天一点点大亮了,谭锡白仍旧没有回来。月银踱了几步,说道,“不成,咱们回去找找吧。”小方四眼拦道,“蒋小姐,还是再等等,咱们进了城,那也是没头苍蝇乱撞,去哪儿找呢?先生做事向来有分寸的,他说让咱们等,咱们就再等等。”月银心知这两人说得也不错,可是昨天夜里的机关枪声势中在脑袋里挥之不去,眼前渐渐清晰了,竟是谭锡白和人群一起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这样再坐一会儿,说,“四眼,你家先生还说了什么话?要是等不到,怎么办呢?”四眼和小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月银急道,“果真有交代?”小方道,“小姐,话虽是如此说的,但我们也不敢。先生临行前交代,早上八点还等不到他,我们就是把小姐砸晕了,也得送回上海去。”月银瞧一瞧这光景,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八点,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小方道,“我们都听蒋小姐的。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月银想一想说,“谭锡白若果真出事了,顺着旅馆的线索,应当很快就查到咱们了。你们说的对,无论如何,眼下是不便回城中,我想咱们就在附近找个渔船藏身,这两日应当能听着些消息,若有变,即刻便沿水路北上到安东,再由旱路回来。”两人跟着谭锡白几年,素有见识,听了月银的话,俱是觉得不错。月银又道,“另一件事,你们两个之中,需要一个去天津通知老马,白银号还是要按时回去。你们俩商量是谁走谁留?”小方道,“我年纪大,机灵些,我留下跟小姐。”四眼说,“我日本话说的好,还是我留下。”月银心道,平素只见过为了争财产互不相让的,几时见争着舍生赴死的了人了?小方四眼两个且如此,更可见了谭锡白是个怎样的脾性了。   两人争执几回,倒底还是四眼扭些,留下了。月银将身上余下的钱都用上,雇了船家,又嘱咐小方回上海后该如何如何,并说,“还劳烦你另一件事,我家在同里巷四十九号,你回去了,将一切与我家人说明,若我果真回不去了,还请你费心照顾我妈一些。”小方也知道她此番留下,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心中感佩,说道,“您放心。”四眼道,“兄弟,若不幸我先走一步了,我在地下可等着你呢。”两人自小一同随侍锡白左右,此刻分离,便也依依不舍,小方点头,紧紧抱了四眼。   这时突然听见一声笑,接着便是有一人说,“好不吉利,怎么才回来,就听着交代遗言了。”三人听了,惊喜交加,回身一看,也不知道谭锡白几时也到的桥下。   见他是满身血渍,小方急忙过去问伤,谭锡白说,“不要紧,不是我的血。”四眼道,“先生终于回来了,再不然,小方这就走了呢。”锡白笑道,“都听见了,我说你们俩,‘都听小姐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不知道的,真以为你们是蒋小姐的随从了。”月银听了,骂道“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把我也打晕过去么?你说你这人呀,既听见了,怎么不早出来呢,不知道我们要急死了……”说到这里,再忍不住,大哭起来。谭锡白柔声说,“怎么了这是?哭成这样,我若真死了,你还不活了不成?”说着揽月银入怀,月银伏在他肩上,更是饮泣不止。   过得好些时候,月银哭声渐稀,小方方说,“先生怎么才回来?我们昨天夜里听见枪声不绝,是出了什么事?”谭锡白摇摇头,并不答话。四眼说,“事情可成了么?”张望道,“徐金地呢?”月银听四眼提起,方才记得阿金也和锡白一起,刚刚只顾着担心这一个,却忘了那一个,也着急起来,说道,“对了,阿金呢?”谭锡白说,“事情成了,放心。阿金也平安离开,只是路上人多走散了。眼下咱们得快离开,余下路上再说。”   说罢四人上船,渔夫见锡白浑身血迹,少不得害怕,不得已又加他两成酬金,方才应了。   及至那船离岸,终于看不见陆地,几人心中才舒一口气。月银心道半个多月之前,他们从上海启程,整装待发,又有好多人笑脸挥手送别;哪似如今离开旅顺,历经九死一生,是逃难一般的狼狈不堪。又想那是她与锡白尚是初见,如今短短时日,彼此却是融入了命里一般,只觉这世上太多事,料想不到的,也都能这般合了情理,倒好像真有命运主宰一般。。    ☆、天津   那船开了许久,几个人只等着谭锡白开口,但等来等去,他竟是躺在甲板上睡着了。月银心疼他辛苦了一夜,轻声对那船家说,“借你几件衣服,给他盖一盖。”那船家既得了重酬,自然说好。   谭锡白这一觉直睡到午夜才醒,此时小方,四眼都已在舱中睡着了,月银盖了薄毯,侧倚在船板上。谭锡白对轻声船家说,“你也歇一会儿去吧,几天几夜的路程,不能一直不合眼。”   船家走后,谭锡白一个人坐下甲板上,偶然瞧见船家存的一瓶老酒,取来喝一口,竟是极烈的好酒。月银睡的浅,半梦半醒间嗅着这味道,也醒来了,锡白扶她在身边坐下。   锡白说,“怎么不去舱里头睡?这风多大。”月银道,“晚上瞧着星星好看,不舍得回去,谁知道就睡过去了。你在哪儿弄的酒来?”锡白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来点?”月银道,“来点就来点。”说着在他手上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下去,只觉得味道又辣又苦。锡白笑了笑,又接过来。此时也不知是夜里几点,风吹得淡淡的,满眼都是星儿。   两人并立而坐,虽是不语,也说不出的舒坦。月银只道此情此景,伴着此人,哪怕就此在海上荡一辈子,也是快活。这时候听锡白道,“你知道么?我时常私心里盼着的,就是在一个小地方,无杂人闲事,清净着过活。”月银哦了一声,说道,“只觉得你生来便是风浪中的人,倒看不出来有这个心思?’”锡白道,“怎么,失望了?”月银道,“不是,刚刚我也在想,咱们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得这片刻的宁静,正是宝贵。”锡白问她,“你将来是什么打算?”月银道,“既考入了大学,就念下去,我也没什么宏大志愿,不过在这乱世之中,保全一个性命而已。”锡白笑道,“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也看不出来。”月银奇道,“这有什么看不出的?我又不比谭先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不过小门小户的小女儿,难道还抱着什么‘以己之力,光复中华’的大心思不成?”锡白道,“果真?”月银道,“不然呢?”锡白说,“话是小话儿,心气儿却高,没想过不过是少接触,往后,只怕事情纷扰,也就由不得你了。”月银问道,“你这话,有些未卜先知的味道了?怎么讲呢?”锡白说,“你这小小年纪,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该来的总要来,等着便是。”月银道,“总告诉我个是好是坏?”锡白说,“你若真心求安稳,盼太平,那便是坏;否则,建功立业,成一方事业,就是好了。”月银听他话头,却不以为意。说道,“谭先生,你真看得起我了。”锡白道,“你自招惹上我,不觉得已是个开端了?。”月银笑道,“也不知道是咱们谁惹的谁?”谭锡白听了,也是一笑。   过了半晌儿,方问道,“谭锡白,你老实告诉我,昨天夜里究竟怎么了?我们听了几个钟头的机枪声,那是……”锡白点点头道,“是屠杀。”月银听了,只说不出的惊愕,问道“就对着人群扫射么?那里头,中国人也有,可他们自己的日本同胞也有啊。”锡白道,“那又怎么?被杀的,总归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谁会来追究?”月银道,“人命便轻贱如此?”锡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眼里,倒不见得是一般的人命,不过是堆砌功名的白骨罢了。”   月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端酒又喝了一大口,方说,“谭锡白,你说要不是因为我们,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锡白听她提起这个话头,心里亦难免自责,只恨如今死者已矣,悔愧也是枉然,瞧见月银已含了泪,紧紧抱了她说,“咱们自是为了救人,若有愧,也当是他们杀人者的愧。”月银心里犹是不解,锡白轻轻拍着她的背,尽是哄劝,也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月银倚在锡白怀中,呼吸慢慢沉下去,就睡着了。   锡白轻轻将她抱回了舱内,自己喝干了余下的半瓶,睡到天明。   第二日月银醒来,已经看得见岸。四眼说,“小姐可醒了,咱们马上到天津了。”月银仍是觉得头痛,说道,“这样快?”锡白笑道,“只有你这个大睡特谁的人才觉得快。我们干干等着,可是度日如年。”   不多时船在天津大沽靠岸,老马见了谭锡白几人平安回来,心中大石落地,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安排酒饭的安排酒饭,打听他们在旅顺遭际的也围了好些人。及至听见货也抢回来了,那更加是难以置信,老马口口声声,只是多谢神佛观音保佑。   谭锡白道,“你们在天津这些日子,一切可好?”老马道,“我们有吃有睡,哪有什么不好。只是,蒋小姐,有个人来找过你,没搪塞过去,你们的事情,她都知道了。”锡白听了心中一紧,看月银说道,“可是叫姚冰心了,是不是?”老马道,“是姚冰心,她说是您姐姐。”月银对锡白道,“这个人你放心,不会泄露出去的。老马,那是几天前?”老马说,“有一个礼拜了。”月银道,“谭先生,这件事冰心姐姐知道了,我得见她一面,咱们就迟一日再走,来得及么?”锡白笑道“你为我在旅顺耽误那么些时日,我岂有连一天也不肯容你的道理。收拾收拾,我们就去一趟。”月银惊道,“什么我们?“谭锡白说,“我们既是一起出来的,总不见得让你一个人去见。”月银低声道,“谭锡白,你别多事了,你去见冰心,算是什么身份呢?”谭锡白道,“什么身份?未婚夫呀。”月银欠身说,“谭先生,我……你的意思我心知了。但如今我尚和林埔元有约,这次又是离家出走的,咱们间待有什么,押后再谈可好?”谭锡白笑道,“我的什么意思?蒋小姐,你忘了么,我的未婚妻,你还得扮两回呢。”月银听了,说道,“这是在我的朋友面前,不是你的朋友。”锡白说,“那又如何,咱们只说扮,可没说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是不是?”月银急道,“若回去了,你再要我在我爸爸妈妈面前扮呢?”锡白“啊”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到时候只跟你父母亲面前一说,那就什么麻烦也省了。”月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见他硬要同去,心道如今一遭,闹得人尽皆知,他若想去解释几句,倒也罢了。   两人在船上洗漱一番,换了衣服,下船去打了电话。冰心一听见月银声音,开口即说,“好一个野丫头,离家出走,都走到满洲国去了,是不是?”月银听她这话,虽然说的严厉,但语气中实是担心的成分多,生气的成分反而微不足道,撒个娇说,“冰心姐姐,对不起了,我回来了,这会儿就来找你。”冰心道,“你自己?还是你和那个姓谭的一起?”听了这话,月银不免尴尬,看了身旁的谭锡白一眼说,“一起。待一会儿过去了,我再和你说。”   挂了电话,锡白笑道,“问我了,是不是?你瞧,我就说我得去的。”月银说,“你不去不成么?”锡白道,“你这冰心姐姐,很厉害么?你怕我在她跟前吃亏么?”月银道,“谁是为了你,不过不想在冰心姐姐面前说谎罢了。”谭锡白道,“我瞧着你可会撒谎呢,在旅顺的时候,演得多好的一位‘小白太太’,连我都快信了是真呢。”月银说,“那是情势所迫,和如今怎么一样。”锡白道,“怎么,都答应了我的,又要翻悔不成?”月银道,“这事儿本已经不清不楚了,冰心姐姐只道我和埔元快订婚了,猛然见了你,又说是未婚夫,算个什么意思?”锡白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月银道,“就说实话不行?”锡白听她再提埔元,心里却也一股无名火生,冷笑道,“那我跟你的冰心姐姐就这样说,说我谭锡白不是好人,逼得你和我去了旅顺,害你的埔元定不成婚,你瞧怎么样?”   月银听了这话,只觉得满心委屈,素来听得锡白只有嬉笑怒骂,这样的声调说话,那是头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刺得人心疼,瞪了他一眼,哭道,“我几时这么说了,谭锡白,你欺负人。”自己一句气话,竟然将她惹哭了,谭锡白也未料到,但看月银哭得蛮不讲理,又觉得好笑,给她抹了眼泪说道,“好了,我错了。不该惹蒋小姐生气。你瞧哭得大花脸,多难看。人家只当我真欺负了你呢。”月银又哭,但又觉得这话像是哄孩子一般的,又觉得好笑,一时间也不知该哭该笑,又说,“就是你欺负我。”谭锡白见她略消了些气,说道,“你头一次来天津吧?你说的地方也不远,咱们从天桥绕过去,逛一逛。”月银赌气道,“不跟你去。”锡白说,“可有意思呢,玩杂耍的,打把势的,说相声的,都有。真不想看?”月银本是好奇心重,给他说的心动,但又抹不开面子,锡白瞧在眼里,当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说道,“那我们就这么去,你在我前头,好不好?”月银见路过行人纷纷侧目,已给瞧得不好意思,说道,“放下来,我自己走。”   锡白依言放她下来,月银脚一着地,扭头便走,锡白笑一笑,也就一路跟着。   蒋月银既不是小性儿的人,一路瞧着,果真有趣的东西多,遇见新奇的,自然问谭锡白几句,问答间也就和好了。两人站在捏面人的跟前儿瞧着,谭锡白说,“可有意思?”月银说,“这里的艺人和上海的还不一样。”谭锡白道,“中国有多大,你再往南走,广州,香港,那又是一番光景了。再往外头,还有东洋西洋,更加不同。”月银说,“你去过好多地方么?”谭锡白说,“也不算很多,不过时常跟船出海,沿海的地方去过不少,近邻的,去过东南亚和日本一带。你知道在东南亚多雨的地方,不少人家就以船作房子呢。”月银听得新奇,说道,“我之前读一篇美国故事,说里头有个人,还在树上造房子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锡白笑道“美国可太远了,我也没去过。”月银说,“要是我也有片林子,上头有这么间房子就好了。”锡白说,“若往后再有机会,我倒是很乐意往西北走一走。你知道我小时候听说书的讲《西游记》,多少奇奇怪怪的国家,可是很神往那里呢。”月银听了,笑道,“那正好了,看过大海,我倒想再去看一看沙海,我和你一块儿去。”锡白说,“你不怕那里都是妖精么?”月银笑道,“什么妖精,都是杜撰的,再者就是真有我也不怕,又不是唐僧,吃了我的肉也不能长生不老。”锡白道,“那倒是,你要是去了,说不定妖精都欢迎你,给你设宴接风,从此那边就多了个小妖精啦。”   这样一路走,一路逛,到冰心家时,距离那通电话,已过了两个钟头光景。一边上楼,月银一边想起上一回冰心回上海,她和雪心子澄还说将来有机会要来天津儿玩,铭宣还曾说,“弟弟妹妹来了,我请大伙儿去狗不理吃包子。”冰心就反驳他道,“你这可是个空头支票了,他们几个如今都要念书,哪有工夫跑到天津来。”几个月前说的话尚历历在目,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真,只是这么一个实现的方法,可就怎么也想不到了。   到了三楼,手在门上才叩了一下,就见着了冰心——原来他们这一路来的迟了,冰心等的也是着急,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她,说一句,“你可来了”,上下打量一番,见哪儿都好端端的,才放了心。随即见到她身后的男子,着一身黑色呢绒条纹西装,铜色面孔,微含笑意,比起林埔元的温润如玉,倒是一片桀然洒脱。   冰心已知道来人是谁,客客气气叫一声谭先生,将两个人都让进屋里来。谭锡白说,“姚小姐,初次见面,打扰了。”   几人坐下,月银说,“冰心姐姐,家里来问你了么?”冰心说,“你倒是惦记,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行事越是疯魔了呢?”见月银果真是一片急切,说道,“家里早瞒过去了,就说你在天津,我见过了。”月银听了,笑说,“冰心姐姐果然是最妥帖了。”冰心说,“你呀,别单是给我嘴巴甜,这么大的事,倒好瞒我。若不是那天诈出了这么其中一节儿,我还蒙在鼓里呢。余下的,你快给我说清楚了。”锡白听了,已然会意,说道,“姚小姐,这件事原是我的不对了。并不瞒您,我去旅顺的船上押的是军火,因为上海方面监察的紧,只好带了月银出来,只谎称是去天津旅行的。没想到路上出了些状况,不得已才将月银带去的旅顺。平白将她牵扯进来,十分过意不去,您若要怪,谭锡白听着了。”冰心本是一肚子火气,但听了锡白几句话,倒是十分坦然,要发作,却不知如何发作,转而又问月银道,“那留在旅顺也是你自己的意思,谭先生要你回来,你不肯的?”月银点点头。冰心见状,心道,爸爸说月银和一个家里人从未听闻过的什么人订了婚,原以为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或者风传,也或者是月银受人蒙骗,但看这个情景,谭锡白自非龌龊小人,月银又处处回护,分明是两厢情愿,应当只是怕家中不答应,方才瞒了。又问道,“谭先生,你和月银是怎样认识的,我们家里人可都不知道月银还有你这么个朋友。”她只说朋友,却不提未婚夫三个字,言下之意,便是不认同你们什么婚姻之约。谭锡白听出她话中意思,说道,“我从小没有父母,做事向来也不受这么多规矩束缚。不过历经这次,也知道是我唐突了。回到上海,立刻就会去拜见月银父母了。”蒋月银听了这话,心中也大是意外,但话已至此,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冰心见月银低头不语,只认定这话的确不错,既是初次见面,话里话外便对谭锡白多做查考。   再过一会儿刘铭宣回了家,冰心道,“谭先生,这是我丈夫刘铭宣。”刘铭宣道,“这就是谭先生了?您好。”谭锡白起身握手,直言幸会。冰心说,“铭宣,你陪谭先生坐一会儿,我和月银有女孩儿的私房话要说。晚些时候咱们去外头吃饭。”说着拉月银进屋去。谭锡白情知冰心是要单独问她,也不担心,只和铭宣坐着说话。   在房中,冰心方道,“是真订婚啦?”月银嗯了一声。冰心道,“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他是做什么的?”月银听了,知冰心一番好意,笑道,“你做起我妈妈来了,查问这些吗?”冰心道,“严肃点,正经问你话儿呢。这丫头本事越来越大了,悄没声的,就给领了个妹夫回来,是不是?”月银脸上一红,便将与锡白认识的前因后果如实说了,只略过和锡白的三次之约不提。冰心惊道,“只道你去了旅顺,已是天大的一件了,原来还有这些事儿在前,我竟一点不知道。绑架,监狱,听着倒和戏文一样。”月银道,“只是那时候怕你担心,也就没提。”冰心道,“如此说来,你们相识不过几个月,见面才十几天呢,莫不是因为他救你,不好回绝吗?”月银摇摇头说,“我又几时成了那样的人了,谭锡白也不是,这里头可没有报恩之说。”冰心道,“那是真的倾心了?”月银道,“是真的。”冰心忖度了片刻,说道,“如此,你们之间也是真情,也历过生死患难了,我瞧着那谭先生,真心真性儿,倒也值得托付,只不过……你说他是兰帮的,当真跟了他,能安稳,能长久么?”月银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不过我素来想的,倒不是求安稳日子过,盼只盼轰轰烈烈一场,短促也好,长久也罢,才够快意。”冰心闻言,浅笑道,“要是你单求这个,这个谭锡白倒是良配了。”   月银听她这话,也问说,“你跟家里通过电话,埔元怎样?”冰心道,“若是你的未婚夫订婚宴当天扔下你不辞而别,你怎样?”月银默然。冰心道,“虽说你的心意不在埔元上,这事情做得,终究也是不对。”月银道,“我知道的。回去了,头一件便是登门和埔元道歉去。”冰心又问她,“你打算怎样说呢?如果埔元仍旧一往情深的等你,或者你父母坚决不接纳这个谭锡白呢?”月银道,“那就等着,一辈子也等了。”冰心瞧她说的坚决,问说,“月银,我再问你一回,对屋外的那个人,你铁了心的吗?若一时冲动答应了,事后再反悔,他可不会善罢甘休的。”月银道,“冰心姐姐觉得呢?”冰心叹道,“你这丫头,也罢了。我帮你这一回,明天一早我打电话先跟家里报个平安,也劝一劝埔元,顺便把这个谭锡白的好话也多说一些,希望到时候他去了家中,不至于太难堪。”月银道,“有了冰心姐姐说话,事情可也成了一半儿呢。”   冰心道,“这次便罢了,你往后做事,该是多为旁人考虑一些了。”月银点头道,“若再有下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两人在里头说话,只听得外头刘铭宣和谭锡白已经谈笑起来,似乎聊得热络。冰心道,“铭宣可是好久没遇到一个能说这么多话的人了。咱们出去瞧瞧。”铭宣见两人来了,说,“冰心,你们说完了吗?那咱们就走,我和锡白要好好喝几杯呢。”他口中的谭先生已经变做锡白,谭锡白瞧着冰心脸上多了和气,知道月银至今仍旧帮他圆谎,对月银微微一笑。   这天晚上,四人便在外吃饭。铭宣和锡白东拉西扯,已兜转到战事上。锡白说了这次在旅顺的见闻,铭宣愤慨发着议论。   冰心悄声说,“你不知道,当年铭宣入伍,正是因为东三省的沦陷,至今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月银说,“总是几个政客为了一己之私的勾当,将中国人的命不当作命,对本国民亦是如此。如今东三省,日本人多了不少,你瞧着日本垦荒团跟过来的贫民,日子又何见得是好,到底是给蛊惑了。”冰心说,“这个也不见得,当年事发时我正在日本,眼见的民众,上至七八十老人,下至十几岁孩子,都是热情满腔。日本人以大和民族为傲,但凡用着这个由头发挥,对错是非,他们也不多想,觉着跟着天皇呢,自己就在为民族出力;不然的,受众人唾弃,就是民族的败类。”月银道,“若如此说,咱们中国如今不过是穷弱,放在汉唐时代,待着夷狄,动辄便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诗文出来,不是一样的自负,拿着人命不当命了?”冰心点头道,“这道理我原也不懂,是在日本受了几年苦,方觉察了。”月银道,“可要着各自在各自的地方安身立命,亲近邻睦远友,却太难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当皇帝的没有几个是好人,也或者原本是好人,做了高位,也变了恶人,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冰心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权利的滋味咱们也没尝过,兴许同那鸦片烟一样,摄人心智,让人难辨是非的。”月银道,“若如此,我倒宁可一辈子做个闲云野鹤,平头百姓受人欺侮的,于良心总无愧,也好过那些没了人性的,已算不得人了。”谁知冰心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说道,“这想法我几年前倒也有过。”月银说,“如今呢?”冰心道,“我在天津这几年,政治上的事多少也见过一些,不管咱们承认与否,主事的终究是握权的这些人,如你一般伶俐些的也至多只是自保,于旁人的难,却救不得。你瞧不上这些政府中的人也罢,可你躲着只是一个人清净,入了仕呢,才多少有法子对百姓做一些好事。”月银道,“这便是冰心姐姐在政府中供职的原因了?”冰心道,“不过这终究是一趟浑水,一两个人总也漂不清的。”   这一晚铭宣和锡白谈的兴起,都喝了不少,夜里就在冰心家留宿。冰心打发铭宣和锡白去挤一挤,自己和月银躺在一处,又说了大半夜的话。第二日一早夫妻两人亲自送了月银锡白上船,耽搁十数日后,终于踏上了回归上海的旅程。       ☆、定情   送了月银,冰心亦给家中打了电话,告知两人已起航回程的消息。芝芳从冰心口中听到不少谭锡白的好话,自是意外,说,“冰心,你见了谭锡白了?”冰心说,“昨天两个人一起来的。我见谭先生做事虽随性了一些,不过我瞧着并不是轻浮之人。”芝芳说,“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不轻浮?”冰心道,“伯母,说句不好听的话,月银并不是那样听任摆布的孩子,这件事既出了,也不会就是谭先生的一意孤行。埔元自然是个好孩子,可月银的心意并不在他。我想咱们如今也是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您虽是为了她好,但也不妨听一听月银的意思。回头谭先生去了,您见一见再做定论不迟。”芝芳说,“谭锡白说了要来?”冰心笑道,“伯母,这不是正好,您气着这个人,上门时好好骂几句,他才不敢还嘴。”   几日后,白银号驶入上海。距他们离开已过了整整一个月。谭锡白说,“月银,我这样去你家,好不好?”月银说,“现在?”谭锡白道,“我将你领出来,那是众人皆知了。冰心也会和家里说的。咱们既然回来了,我哪有不把你送回去的道理?”月银说,“我妈这时候正在气头上,见了你,还不打出来。”锡白笑说,“女婿头一次上门,可不都是挨打的多么。”月银脸上一红,转身说道,“你这人脸皮也厚,什么女婿。”谭锡白轻轻在她耳边说,“当真是我一厢情愿了?我怎么瞧着有的人早入了戏?”月银听了,只是心跳不止。   锡白从后头伸手,抓了她的胳膊,慢慢让月银转了过来。月银脸颊贴在他肩上,身子早僵住了。锡白笑道,“怎么怕成这个样子,我比端枪的日本人还可怕么?”月银说道,“你身边又不缺人,一招呼,百十个姑娘也愿意。”锡白说,“你这丫头,还是跟我较劲儿呢?”月银摇摇头说,“谭先生——”话未说完,谭锡白一只手轻轻扶着她脸颊,竟在唇上吻了一吻,说,“我爱听你叫我锡白。”只见一张俏脸上布满红晕,问,“你要说什么?”月银抬眼看他,见月光映在眸子里,成了一汪清泉,竟是这般好看,也忘了该说什么,只是这样呆看着,渐渐有了笑意。锡白双手再环了她腰背,又一次深吻下去,月银索性闭了双眼,伸臂绕在他颈后了。   此时月光初上,将两人的脸照得一片白亮,小方四眼几个躲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都是暗自偷笑。   过了许久,两人方才分开,蒋月银到底不好意思。谭锡白说,“林埔元从来没亲过你么?”月银脸红道,“埔元是正人君子,可不像你。”锡白笑一笑道,“那又如何,谁让咱们蒋小姐偏喜欢我这邪魔外道呢?”月银指着他笑说,“原我也是个淑女闺秀的胚子,单是要你带坏了。”   谭锡白说,“现在我可能陪你回去了?”月银道,“我这一回去,定是一场兴师问罪,再者……我与埔元也要说清楚了。你等我回去打点好了再来。”锡白笑道,“果然就心疼起我来了?”月银道,“才不呢,单告诉我妈妈是你将我拐带出来的,要她多骂你几句解气。”锡白听了,暗自一笑,送了月银直到门口,方才回去。   回去后,先是给陈寿松打电话报了讯。陈寿松说他,“原以为年纪大几岁会收敛些,谁知道是愈演愈烈了。”谭锡白笑道,“您不记得了,小时候有个相士给我算命,说我是古今不肖无双。”陈寿松说,“你去胡作非为也罢了,带着人家蒋小姐是什么意思?一个姑娘跟你跑出去这些日子,人家会说什么?”谭锡白听了,大有兴致,说道,“都说什么了?敢情儿倒编了一场风花雪月上了戏台不成?”陈寿松听他不忧反喜,说道,“你是什么也不在乎,人家姑娘怎样想?”谭锡白笑道,“改天领了月银去给您瞧了,您便知道她是怎样想了。”   却说蒋月银回家,芝芳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月银自知理亏,也不回嘴。芝芳说完了她,又问,“那个谭锡白呢?”月银道,“送到门口,先回去了。”芝芳说,“他也知道不好意思吗?”月银听了,心中暗笑,这个人要是知道“不好意思”,那倒好了。   芝芳说,“你爸爸那儿明天再去,瑶芝也惦念呢。眼下先随我去林家。”月银道,“美云阿姨可是生气吧?”芝芳说,“待会儿美云若说什么难听话,你都忍着。”原来自月银失踪,美云的“难听话”其实已经说了不少,虽然她未当着芝芳的面讲,但断断续续,总有一些话落进芝芳耳朵,虽然芝芳也理解她生气,但如此一来,不单自家脸上挂不住,埔元更是难堪,芝芳碍着月银闯祸,只是不好劝她。   正说话时,听得外头埔元叫门。母女二人相视一眼,月银起身便去看门。两人相见,俱有些尴尬,埔元定了定心,说道,“刚回来吗?一路可平安?”月银听了,心中越发愧疚,低声道,“都好,进来说吧。”   芝芳亲自倒了茶,说道,“埔元,我们刚说要过去呢。”埔元问,“你们准备怎么说呢?”这一问,只问得芝芳月银张口结舌。除却道歉,两个孩子的事怎么办?如今月银随谭锡白出去一个月,难道还能如旧的,吃完那一场订婚酒?且不说林家人不会愿意了,芝芳想,多了一个谭锡白,月银喜欢那个人,自然也不会愿意了。埔元见他们不说话,解释道,“芳姨,我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我妈妈那儿的话,我已说过了,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往后咱们要统一了口径。”月银道,“你说了什么?”埔元道,“我告诉妈妈,我自来喜欢的不是月银,而是瑶芝。”听了这话,芝芳月银一同“啊”了一声。芝芳只是吃惊,月银却是又惊又喜。   芝芳问,“你和瑶芝?”埔元看了看月银,说道,“芳姨,对不起了。这件事原该早说,只是开不了口。不过那时候见了瑶芝,就留了心,及至这段日子她又生病,我常去照料,越发的心疼起来。只怕月银难受,所以一直没提。”芝芳道,“那瑶芝什么意思?”埔元说,“瑶芝也是一般意思。只是还没同吴伯伯开口提过。”   月银没料到峰回路转,眼下的难题竟是如此容易解决,但看埔元脸色,却怎么也瞧不出欢快的意思,心里便隐约觉得另有文章。心道莫不是埔元只为帮着自己,才说了这个谎话吧?   这时候听埔元道,“芳姨,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们这一句,顺便也来看一看月银的。这就回去了。”月银说,“埔元,你等等,我送你。”当下跟了埔元一起出来。背过芝芳,月银才说,“埔元,对不起了。”埔元说,“我其实该谢谢你,若不是你临阵退缩,我可没有胆子和我妈说去。”月银说,“你说瑶芝的话,是真的?”埔元笑道,“怎么,单就你是个好姑娘,瑶芝就不成吗?”月银摇摇头道,“瑶芝比我好得多了。只是一样,瑶芝对你倾心全意,可受不起你负她。”埔元说,“这话怎么说?”月银说,“瑶芝只怕从初见你就已有了心了。”当下将瑶芝那夜里的梦话说了。见埔元眼前一片茫然,说道,“你听清了?”埔元愣愣道,“她一早就有意,我怎么没瞧出来呢?”月银道,“现在知道也不算晚。埔元,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瑶芝自来无辜,你不能对不起我妹妹。”埔元点点头道,“我不会的。”月银说,“真的喜欢她?”埔元道,“月银,我不会负瑶芝。”月银急道,“我问你是不是真喜欢她的,你若无心,已是负了!”看埔元神色沉重,说道“是不是为了怕我难堪,才那么说的?”埔元摇摇头,说道 “月银,你听好了,我全心爱恋瑶芝,愿与她地久天长。”   月银一怔,埔元道,“我先走了。”月银犹是愣在原地,话是说了,可依旧真假莫辨,芝芳见她许久不会,开门看她呆呆站着,唤了她进来,抱怨道,“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想些什么东西,倒是我们一群做长辈的,在这里自娱自乐了。”月银见妈妈已经不怎么生气了,说,“原本你们也是好意。”芝芳道,“幸而埔元和你一般心思,不然你真有颜面和那个姓谭的过日子去?”月银也是知错,说,“妈说的是。”芝芳道,“改天你让谭锡白过来一趟,虽是你看好的,但婚姻大事,总要我和你爸爸看过才放心的。”月银听母亲松口,虽是一喜,但既有埔元之事在前,心里总轻快不起来。   第二日,月银一早便去了吴家。吴济民见她,亦是说了几句,又问如今她和埔元怎么办,谭锡白如何,她妈妈又是什么意思。月银一一答了,就急去看瑶芝。比起一个月前,瑶芝气色已好了许多,人也胖了。见了月银,却说道,“姐姐,对不起。”月银奇道,“怎么了,一见面就道歉起来?”瑶芝红着脸说,“埔元哥哥……”月银听了是这件事,心里打起鼓来,只当这妹妹的面,不露声色,笑道,“原是埔元的事。我还没恭喜你呢。”瑶芝说,“总是姐姐喜欢的人。”月银道,“什么我喜欢的,你让谭锡白听见了,准跟我急呢。”瑶芝道,“我听爸爸说姐姐和谭先生的事,都是真的了?”月银道,“这样不好吗?”瑶芝说,“姐姐是真喜欢的,就好。”月银说道,“这小脑袋里,想着什么呢?埔元哥哥是你的宝贝,却不是我的。难道单为了你喜欢,就让了你,随便找一个别的什么人?”瑶芝给说中心思,脸上一红道,“是我多心了。”月银说,“可不是,人家说林妹妹才是‘心比比干多一窍’,我瞧你的心,比着林黛玉还多了好几窍呢。”   再晚些时候去了舅舅家,红贞早攒了一个月牢骚,一股脑倾吐出来。月银少不得笑着听了,一边又不自禁想起赵碧茹来。眼见两个表弟见自己回来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们却哪里知道十多天前,这个姐姐和正他们的亲生妈妈在一起,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死里逃生呢?如今赵碧茹再无下落,也不知道那日赵碧茹上船后,是否已经平安回到黑龙江。   红贞只见月银盯着两个孩子,以为是嫌他们吵闹,说一句,吃了鞭炮了,不能安静会儿?月银再听“鞭炮”二字,更是心中感慨。   芝茂问她,“谭先生几时来家里?”月银说,“我爸妈着急,也就是这一两天,锡白说我爸爸妈妈分居两处,不方便,想在馆子中请大家一起坐坐,舅舅舅妈也去。”蒋聪蒋睿听得又能吃馆子了,又是吵闹。芝茂说,“你们的事,就算定了么?”月银脸红道,“还是先见过我爸爸妈妈再说。”红贞对芝茂笑道,“你瞧这话问的,他们都自作主张去了天津,还不算定?什么见不见,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他家里人得了咱们月银这个宝贝媳妇儿,高兴还来不及呢。”月银闻言道,“他父母早亡故了,没别的亲戚。”红贞道,“没家人?那也好,你嫁过去,不用伺候难缠婆婆,可比嫁埔元强。”芝茂见妻子说的耿直,也只暗自摇头。   几天后的礼拜日,谭锡白正式请了月银家人在锦江饭店见面。因为先前的事,一开始,吴济民与蒋芝芳对他的态度都不十分友好,蒋芝芳的难听话也说了几句,谭锡白都听了,也不争辩,分别与他们赔礼。月银眼见他如此态度,心想,平日里只有别人恭维他的份,哪有他对别人点弯腰?心意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难为的紧了。红贞芝茂夫妻见状,只在中间圆场,芝芳济民眼看谭锡白是如此态度,后来便也不太为难了。   从饭店中出来,众人各自坐车回去,单是月银和谭锡白走路。芝芳原不乐意将女儿单独留下,但心想他们在外头一起一个多月,如今再多管束倒是自己不识趣儿了,便嘱咐声早些回来,也就和着大伙儿一起先行回去。   众人走后,谭锡白捏一捏她的手说,“怎样,咱们就早些结婚了,好不好?”月银笑道,“你这人,真听风就是雨的,这次的事儿才得了谅解,就登堂入室了?”锡白笑说,“总在厅堂中说话喝茶,有什么意思?倒真想着入了内室看看,会有什么光景?”月银闻言,脸上一红,说道,“这话你刚在席间怎么不说,单是我爸妈跟前会装乖。”锡白也不在意,笑道“那也不是装的,刚刚说的是实话,现在说的也是实话。”月银道,“你自称邪门歪道,倒真有自知之明了。”锡白一笑,揽了她,就在脸上啄了一下。月银刚要开口,猛然听见一声“救命”。   时间已经快晚上九点,江边的人本来稀疏,那女人叫的急切,听来也甚是凄厉。月银心里一惊,只觉得这声音像极了程洁若,不觉攥紧了锡白,说,“你听见了吗?好像程小姐。”锡白道亦觉得有些耳熟,示意她轻声,拉她赶快向着那方向走了过去,但再向前,是好多个乌黑的巷子纵横交错,这一声救命之后,再没一点声音,他们停在这处,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追了。月银只怕当真是洁若,就要去一趟,锡白说,“你先别慌,我们先打个电话去问一问,万一弄错了,倒惹得她家里人白担心一场。”就在附近寻了个公用的电话,月银拨打过去,程太太听了是她,说,“找洁若么?她和全宁看电影去了,还没回来呢。”月银听了她不在家,心里一沉,挂上电话,对谭锡白说,“没回来。”锡白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兰帮的弟兄帮忙留意。”月银道,“埔元和朱全宁要好,我等等再让埔元问问朱家去。”   这方联系妥了,月银回去告之了埔元,即刻便联系朱全宁,如今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听电话那头,朱家人也正在着急。两人听了,心下越发不安,如此等到夜里十点半,程家那头打发人来了,听是询问洁若下落,月银再坐不住,随那人便去了程家。   程家夫妻没想到月银两个深夜到访,说道,“蒋小姐怎么来了?”月银眼下也不能再瞒程家父母,便将早些时候遇见的说了。程母听了这话,双腿一软,跌坐在沙放上。月银劝道,“谭先生已经让人打听去了,那么多人,一定能找着的。”   话音才落,便有仆人通报,朱少爷来了。程父见他一脸惶恐之色,问道,“洁若人呢?”朱全宁愧言说,“人丢了。”看程父脸上渐渐现了怒色,方道,“从影院出来,遇见了我们过去的一个同学,他问了我们去哪儿,硬是要送。”月银听到这里,说,“是康逊?”朱全宁点头道,“我不知道康逊什么时候拉起了车。见他执意,也就不好推辞。便让洁若上了他的车,我另雇一辆车,跟着走在后头。但走着走着,便拐进一片黑黢黢的地方,我也瞧不见前头,出来时,前头那辆车就不见了。我附近全找过了,也没找着。”程母问道,“是你们的同学,会害洁若么?”朱全宁说,“康逊原本在班中就性情孤僻,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月银见程东川满脸怒色,劝道,“既是老同学,谁也不会防备,且朱全宁这话也是不错。”只见着程母听了,愈发着急,对朱全宁说,“你说他……他会不会对洁若怎么样呀?”朱全宁垂头丧气,只是摇头。月银眼见如此,对朱全宁说,“咱们也别干待着了,这就去康逊家里头找。学校登记的,那里一定有他家的地址。”   说话间,便和朱全宁去了学校。找着了地址,马不停蹄地来到那处,两人俱是惊了:眼前哪是什么房子,不过一片破烂烂的木头棚子。月银即便之前知道康逊家状况不好,也没想到是到了这个地步   此刻康逊家中已经没人,随即向两旁邻居打听,隔壁一户告诉他们,康老爹一个月前过世,他家妈妈带着一群孩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月银说,“康家老爹死了?”那邻居摇摇头说,“死啦。说来也真可怜,那老爹是个本份人,一个人拉车养活一家的人,可这样的老实人,不过晚交了几天份子钱,就得罪了兰帮中的人,竟给狠心打给一条腿。”月银听得兰帮二字,心中也不免别扭。那邻家大嫂接着说,“他家大儿子,本来是个读书的料子,这一来也辍学了,天天起早贪黑,干上了苦力。不过他爹既病了,又要吃药,那一点钱,哪里够养活家里这么多张嘴的。那老爹想必也是为了这些孩子考虑,才吞了毒药的。”月银又是一惊,问道,“你说康老爹是自杀的?”那大嫂说,“可不是,夜里和着药汤一起吞的,第二天一早他大儿子发现时,身子都凉了。好容易凑一点钱葬了,已是倾家荡产了。”朱全宁说,“那康逊人呢?”那大嫂说,“你说他家大儿子?他家大儿子在他妈走后,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朱全宁听说康逊下落不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月银对那大嫂子道了谢,说,“咱们再去他屋里看看,兴许能有什么线索。”那屋子既破,两人里里外外找了,除了一堆蒙了灰尘的破烂桌椅,也不见其它。朱全宁道,“这该死的康逊,他要是对洁若怎样,我一定要他偿命。”月银说,“你在这里说什么话也没有用了,咱们回去再说。”朱全宁此时全无主意,听月银这样说,也就依照做了。两人出门,月银又对那邻家大嫂说,“如果康逊这几日回来,你去程家报个讯,”想了想又说,“你去报讯,程家老爷会打赏你的。”那大嫂听了,忙不迭说好。   回到程家,将康逊家所见闻的说了。程母道,“蒋小姐,你说那个叫康逊的孩子,会对我们家洁若怎样啊?”月银心想,康逊为什么绑走洁若,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若因为程洁若一时瞧不起他就把人捋走,那未免过分了;若说是因为程家和兰帮的关系,这中间的由头一来他不见得清楚,二来,兰帮也根本不见得会为了一个程小姐跟他做什么妥协。眼见程母望着自己,敷衍说,“我看康逊也不见得会怎样,我们都是同学,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兴许只是老同学叙叙旧,就回来了。”   过得些时候,谭锡白那头的人传了话回来,几十兄弟打探了几个小时,并没下落。程父听了,对全宁说,“你去报警吧。”程母拦住说,“要是报警了,有什么万一,咱们洁若的名誉可怎么办?”月银也说道,“伯父,我看还是让兰帮的人先打探罢,伯母说的也是;再者警察的耳目也不见得比兰帮的多。”程父想了一想,说,“那就先这样。我军部那头也探听着。”叹口气说,“今天太晚了,多谢蒋小姐跟着忙碌一晚上了,您先请回罢。”月银道,“您二位也放宽心,若有消息就通知我。”   和朱全宁从程家出来,月银说,“朱全宁,这件事你最好先别和你爸爸妈妈说。”朱全宁道,“我知道了……你说康逊真的会对她怎样么?”月银说,“倘若洁若真的怎样了,你怎么办?”朱全宁犹豫说,“不会的吧。”月银瞧他这一晚上全无主意,如今听了这话,已明白他意思,心下暗暗替洁若不值,说道,“你先回去罢。有消息你只给埔元打电话,我就知道了。”朱全宁道,“不用我送你回去么。”月银眼见他懦弱无为,心下着恼,说,“不用了。”朱全宁道,“要是康逊再来劫你,那怎么办?”月银只听这话说得呆气,心想康逊此刻躲还来不及,哪会再来找自己。说道,“要是康逊来找我,那正好了,咱们就知道程洁若下落了。”   当日回家,芝芳只道她和谭锡白两个在外头不舍得分手,耽搁这么久。及至月银将这中间如何如何都说了,芝芳叹道,“如今的孩子都是怎么了?什么情情爱爱,做的一个比一个过分。”月银说,“妈妈是什么意思?”芝芳道,“什么意思?谭锡白喜欢你呢,两个人就不管不顾跑到天津去;如今你这个同学可是更加过分了,那女孩儿是大家的千金,他一个穷小子人家看不上又怎么了?就这样把人抢走了,是唱的什么戏?”芝芳几句无心之言,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若说康逊由爱生恨,那一切也就通了;但如此一来,那程家太太的担心的事,可只怕也成了真。月银心想,亏得没有报警,不然此事传了出去,程洁若往后怎么做人呢?   她是这样想,但第二天去了学校,出人意料的,康逊做出的这一件事,却已经传遍了。有些平素嫉妒程洁若的,如今嘴上尽是不干不净的话,月银待要辩白,却也知道悠悠众口,如何堵的住?   晚些时候下学,去了程家才知道,不单是学校,这一整天,他家的电话已经给亲戚朋友打过多少遍,出于关心的虽不少,但看笑话瞧热闹的,那也大有人在。如今程家夫妇不得已,只得将电话线拔了,两个人待在家中,闭门谢客。   只是康逊和程洁若,如今仍是没有下落,诺大一个兰帮,势力遍布,竟也打探不出半点消息。晚上在谭家,月银说,“这也难怪了,你们打探人,自然是从他亲戚朋友入手,可是康逊家人下落不明,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去哪儿找呢。这下倒好,人没找到,消息可是传遍了。”谭锡白说,“将这消息捅出去的,不是兰帮的人。”月银说,“不是?可是这件事咱们不说,朱全宁难道会和人家说?”谭锡白道,“也不是朱全宁,你再想想,还有谁知道?”月银道,“除了这些,再没人知道康逊……你是说康逊自己?!”谭锡白说,“你知道今天派出去打听的人说什么,这消息的来由是几个黄包车夫。”月银说,“康逊为什么自己把这事说出来?将来给找到了,程家的人岂会饶清了他?”谭锡白道,“这个我看未必了。如今程小姐的名声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又一个爱慕她的同学求爱不成,将她绑了,无论事实如何,她的身家自此不再清白,那是一定了。你瞧朱全宁如今跟着帮忙,那是义不容辞,但将来程小姐真的不清不楚回来,你想他还会不会要她?不光朱家,旁人知道这事的,那是谁也不会再要程家的这个小姐了。”月银听了,不免感慨,想这几年在学校,程洁若的爱慕者是要多少有多少,蝴蝶似的围着打转,谁又能想到转眼之间,竟沦落的无人问津了?锡白又说,“到了那时候,便有两个可能,一呢,是程家人杀康逊给洁若复仇;二呢,他们顾念女儿名声,也许就此把程洁若给了康逊。”月银道,“怎么会?你没见着程伯伯气的发疯一般。”谭锡白说,“气自然是气。但气过了,为洁若想一想呢,养这个女儿在家一辈子好,还是将她给了康逊好?”月银说,“那康逊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了?”。谭锡白点点头说,“咱们如今打听不着,就等着吧,程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康逊要养活她,那恐怕办不到,不久就会和程家人联系了。”   月银听他分析,说,“他想到的你都想到了,莫不是你们男人都如此么?想你当初费那许多心思,后来见我还是不领情,就干脆把我带去天津了,跑到冰心那里再演一场戏,逼我下不来台,只好答应你了,是不是?”锡白笑说,“我当初果真是迫不得已的。不过我瞧着你这个同学喜欢程洁若,是快要发疯了。”月银说,“但洁若心里没有康逊,他这样,岂不是要逼死洁若了?”锡白说,“人各有命,再深的,不必想,那已经不是你我能够管的了。”月银听了,心知锡白所言不错,脑子里想过和洁若相识以来种种,只在心中默念,望她早日平安归来。    ☆、失身   关于康逊一事,谭锡白所料俱是不错。不过康逊做这些并非早有预谋,那一日撞见程洁若和朱全宁在一起,倒是偶然。一开始,他本想就此避过不见,免得尴尬,但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自己挨打那日,程洁若又害怕又厌恶的眼神,激得康逊一股怒火燃起。因而才有了后来的举动。   康逊掳走程洁若后,将她打晕直接带到了自己城郊的住处。灯火下看着程洁若甜甜的脸庞,爱恋之余,心中不免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做的事,朱全宁都是看在眼里,过几天迟早要给警察找到,那时候怎么办呢?正在此刻,程洁若醒了,康逊正担心自己下手重了,惟恐伤了她,眼见她转醒,自然高兴,走过去问她怎样,谁知程洁若一见他脸,立刻惊恐缩做一团,让他别过来。康逊原本并无伤害她之心,见她对自己是如此厌恶,一股怒气又是从胸中腾起,失去理智,竟是真做下了程太太早日所担心之事。   事后看程洁若大哭,生气再化为愧疚,但是到此刻,已是绝无转圜余地,心想,若然放了程洁若回去,程家人必不肯放过自己;此处食物有限,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动,思来想去,只有拼死一搏,于是将消息放了出去,那也是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了赌注。   办完此事回来,程洁若已经不再哭了。但见他一靠近,立刻缩做一团,可怜她从小是一家千金,从没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却平白被一个自己从未放在心上的人毁了清誉。康逊给她煮了饭菜端到嘴边,也被她一把打翻在地下。康逊也不知该说什么,自己默默吃饭。晚上煮了饭菜,再给她端去,程洁若仍是不肯动。第二天也依旧如此。   挨到第三天晚上,康逊见她又不肯吃饭,柔声说,“你恼我,我知道。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要饿死吗?”程洁若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只是默默流泪。康逊看是如此,说,“到现在,你还是瞧不起我。是了,从我上学起,你眼睛里就是一个又穷又丑的小子,我喜欢你,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给你写的情书,你连看都不肯看;我退学,你心中也暗自欢喜。后来那一回我想回去看你,结果在操场上挨了打,你就在一旁看着,是觉得我活该如此吗?”程洁若听了,心道,自己对康逊,的确谈不上喜欢,但什么情书,什么退学,什么挨打,却是无中生有了。从入学起,程洁若的情书也不知收了多少封,谁是谁的,她根本也不在意;康逊退学,她是好几天之后才注意到的,那也不放在心上;至于后来康逊在操场上挨打,说实在话,那时康逊一身车夫打扮,满头满脸的灰土血迹,她根本就没有认出来那人是康逊,看人打架想躲在一旁,那也不过是本能的反映,不知为什么,康逊竟冒出这许多怪念头来。程洁若听得,只觉得云里雾里,但转念一想,如今还要做什么解释,便说,“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不放我也好,死在这里,落得一个干净。”康逊看程洁若样子,终是不忍,端着一碗冷粥,捏开程洁若的嘴就往里头灌,程洁若不肯,挣扎时伸手就在他脸上挠下一个印子,康逊吃痛,粥碗落在地下,摔成两半。   如此又过了几天,康逊储存的粮食已经快吃净了。无论康逊如何苦劝,程洁若仍旧不吃东西,现下已经是气若游丝。康逊估摸如今消息已该传的人尽皆知了,再躲下去,也是无益。这一天早晨,他便出门雇了马车,打算就此和程洁若一并回去,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只好赌上一场。哪想到他带了马车回来,程洁若竟已逃了。原来康逊看程洁若这几天不肯吃饭,已经浑身没了力气,故而头一天捆她的绳索这几天已经不用了,没想到这是雇车的十多分钟,程洁若竟是拼着最后的力气,逃了出去。程洁若心想,康逊来追她,那自然是向城中的方向的追,自己反而向城郊的方向逃。果然康逊向着通往城中的路追了好一段,哪有半个影子?程洁若直在城郊的林子中躲到下午,才踉踉跄跄的回来了。   傍晚时,那程家人听得有人敲门,一开门,程洁若便扑倒在地下,那仆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浑身破烂的女人竟是自家小姐,赶紧唤了老爷太太来,程太太见着洁若浑身衣衫破乱,早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抱着女儿大哭不止,程洁若呆呆的愣着许久,才抱着妈妈哇一声哭出来。那程老爷见了这个场景,也不禁留下几滴眼泪。   当天夜里,程母亲自给程洁若洗澡换衣服,只觉得程洁若一动不动的待着,仿佛一下回到小时候,两三岁,最乖乖听妈妈话的日子,回忆往昔,再想今日,程太太不觉又掉下眼泪。   第二日,程东川将洁若回来的消息通知了朱家,朱家人自然安慰一番,但电话接了许久,也不见朱全宁过来。程老爷也是明白人,见了这状况,深叹口气。程太太说,“咱们如今还指望什么呢?这世上,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洁若能回来,我也不求什么了。”程老爷道,“你不求,我却要求,找着了那个姓康的,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程太太本是心善之人,但此时只见女儿受了这样大欺辱,听了这话,虽觉不忍,到底也没开口。程老爷又给谭锡白打电话,将消息告知谭锡白,电话那头,谭锡白顿了顿说,“也是昨天夜里,康逊找着了。”   放了电话,蒋月银说,“程老爷怎么说?”谭锡白道,“没说什么,这会儿应当去剑兰堂了。”看月银支吾着,锡白道,“你想救他?”月银说,“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康逊一向遭际,也是可怜之人。”谭锡白说,“这件事怎么做,决定权在程家人手上,你是救不了的。更何况,我还是以为程老爷未必就会杀他。”   却说程东川听了这话,果真就是怒气冲冲往剑兰堂来了。在刑室中,终于见到了这个为害女儿的恶人。康逊早知有现在一日,也不反抗,反而说一句,“你是程洁若的爸爸吗?终于来了。”   程老爷看着眼前这倨傲的年轻人,只恨不得一刀将他斩成两段,怒道,“好啊,就是你干的好事了。”康逊自父亲死后,已经身无挂碍,什么也无惧了,说道,“就是我。”程老爷道,“好,你承认就好。那也不需要多和你废话了。”说罢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康逊脑袋?康逊说,“程老爷,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说着闭了双眼,俨然是甘心受死了。程老爷听了这话,只用枪托在他脑袋上狠狠一砸,说道,“你死了倒是干净,可怜我女儿一世的名节。”一条血线沿着脑袋流下,康逊道,“你说得对,我是对不起洁若。”   正僵持间,曹四通引着锡白月银来了。见着这个状况,月银慌忙快走几步,拦在中间道,“程伯伯枪下留人。”程东川见了是她,说道,“蒋小姐,小女引你为好友,你不该拦我。”月银道,“程伯伯要杀他,随时随地都可;但人死不能复生,杀他之前,倒有几句话请听我说的。”程东川既在进退维谷之间,听了这话,也就收了枪,曹四通命人看好,请程东川蒋月银一并去前堂小坐。   程东川满腔怒气无处可发,只将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道,“蒋小姐有话,请说吧。”月银道,“我并不是替康逊求情,他既是自作孽,死活也当自承。只是先问程伯伯一句,康逊死了,洁若的事您打算怎么办?”程东川只凭一时怒气,听着元凶落网,自是先给女儿报仇,但那之后如何,尚不及细想。月银劝道,“康逊固然罪大恶极,但他一死,洁若受辱的事便也坐了实,那时候洁若白成了人家的谈资,程老爷难道希望如此?”这几句话,恰是戳中了程东川的痛处。程东川闻之一凛。   曹四通听得月银几句分析,正也是己心所想,不觉暗暗吃惊,心道她一个小姑娘家,竟也会有如此见识。在他的位置,本不好说话,眼下既有月银的话放在前头,便也扇风道,“蒋小姐说的正是。程老爷,这个人押在我这儿,跑也跑不了,您要他命,随时来取。但程小姐的名节如何,我们应当先计量清楚了。”话说到此,程老爷也非糊涂人,当下便忍气回家。   程太太见是月银伴着一起回来,问道,“怎样了?”程老爷摇摇头,叹口气。程太太知道人是没死,说声阿弥陀佛。   程老爷道,“实在不行,就送洁若走吧。去英国,或者去美国,送她出去念几年书,再回来,这事人们也忘得干净了。”程太太道,“如今女儿这个样子,你忍心让她走?再说,她走一时,不能走一世,将来回来了,难道不找婆家么?”程老爷听了不语。月银道,“程太太,洁若怎样了?她是怎么想?”提起女儿,程太太又是含了泪,说,“她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我晓得她是心里难受。”月银说,“我想去看一看她,可方便?”程太太道,“蒋小姐去吧,有个朋友开解开解她,那也好的。”月银便起身上楼,既不知洁若眼下是什么状况,不免心里惴惴。   见着洁若的房门未锁,便自行进去,洁若斜倚在窗口,另有一个仆人立在墙角。月银问了,方知道是程家夫妇怕洁若一时间想不开,命人看着的。月银吩咐那人出去,立在窗边,说,“外面的阳光好,出去走一走吗?”程洁若不答,只愣愣瞧着。月银说,“我刚刚见了康逊回来的。你爸爸要杀他,我拦下了。洁若,你怪我吗?”洁若听了康逊,方开口说,“你做的对,事已至此,抓了谁,杀了谁,还有什么用。康逊也好,别的人也好,放他们走各自的路去罢。”月银听她说的凄凉,问,“那你的路呢?”洁若说,“朱全宁没来过吧?”月银知她意思,说,“你出事的这几天,他一直在找你。”洁若摇摇头道,“那也止于此了。曼说他也不肯要这残破身子,他们朱家,也不会让个不干净的女人进门。”月银说,“既是这样的男人,你又惋惜什么?再多少年的情分,也不过是个不值得的人。依着我,不是你配不上他,倒是他高攀你了。身子又怎样,洁若,你信不信,倘若真心实意爱你的,并不在乎这个。”洁若凄然道,“我信。你说朱全宁不配,我也信。可这我在乎。”月银听了这话,说道,“也不知道我这话是不是冷血无情,可我想既是发生的事,便是存在心里一辈子,也改不了什么。我不知你父亲同你提过没有,当日他是从男监舍中将我救出来的,我当时也吓得人事不知,这件事我同谁也没有提过,连锡白也没有,我以为是过去的事,提起来,除了让人后怕,没什么别的用处。康逊之事也是一样,你若放宽了想,只当是可怜那人了。”程洁若听了,方记得康逊和她说过,当时是如何痴恋的话,说道,“你觉得他可怜?”月银便将自己所知的,康逊是如何四处打短工,如何被迫退学,家中又是如何破败的话说了,对洁若道,“我救他,也是可怜他的。”程洁若听了,只是抱着月银,大哭不止。   哭过了,洁若道,“月银,你陪我去,我要见康逊。”   说话间,程洁若换了衣服,月银和她一起下楼,别的不提,只说出去散散心。   到了兰帮,曹四通见是她又来了,不免一番殷勤,月银也不甚理会,只说要见康逊。曹四通也不问她身旁是谁,忙着命人领去。两人到了刑室,只见这一会儿光景,康逊已受了一通教训,浑身青肿得给绑在柱上。康逊未料到程洁若会来,看着她,一时呆住了。   月银打发领路的回去,自己也退到室外。只留下康程两人。洁若冷冷看着他,只如同一个陌生人。康逊苦笑说,“难为你还肯见我。怎么,要杀我报仇吗?死在你手上,我没有怨言。”程洁若冷然说,“你后悔了吗?”康逊道,“不后悔。若说当真有什么后悔的,是我对不起你。”   程洁若说,“你知道对不起我,也好。”便从随身的提包中拿去一把匕首来,说,“这原是给我自己备的,如今你既愿意,我就成全了你。”说着紧紧握了匕首握,一步步走过来。康逊眼见如此,仍是无惧,心中反而全是解脱的快感。   只见程洁若走到康逊跟前,将那匕首向前一刺,康逊没感到疼痛,却觉得身上松了,竟是程洁若割断了绳子。程洁若将匕首丢在地下,说,“你走吧。”康逊一个趔趄站住,说,“你要我走?”程洁若道,“随便你去哪儿。”康逊不知所以然,要去伸手拉她,程洁若后退一步,说,“你别再碰我。”康逊苦笑一声,说,“程洁若,我不走。”洁若道,“那是你的事了。”说着就往外走,康逊一惊之下,从后头将洁若抱住,程洁若没料到到了此刻,他依然如此放肆,大惊让他放手,外头看守听见声音,冲了进来,将康逊团团围住,月银将洁若护在怀里。曹四通见他身上绳子解了,忙道,“蒋小姐,是我看管不严了。”洁若说,“是我放开他的。”曹四通刚刚见着这姑娘跟着月银一起,已猜到了是谁,见她二人不提,便也不肯贸然开口,只瞧着月银。月银对洁若说,“你说放了他?”洁若点点头道,“月银,你同他们说罢,放康逊走。”月银听了,随即对曹四通吩咐。曹四通说,“放他倒容易,那程老爷那边呢?”月银也不点破洁若身份,说道,“程老爷有什么,只管来找我。”曹四通见她说的笃定,便命手下人散开。   康逊踉跄几步,到了洁若跟前驻足。洁若偏过头去,不肯看他。康逊凄然一笑,自行走了。   回去路上,月银问道,“就这么让她走了,你甘心么?”洁若道,“你不说了,过去了总是过去了,康逊是死是活,我总也这样了。”月银道,“如此也好。”到了家中,程太太瞧着程洁若的精神已好多了,自是惊喜,也肯吃饭了。月银陪她吃过晚饭,等到程东川会来,才说了此事。程东川听罢,反也不恼了,说道,“她愿意怎样,就随着她吧。”月银听了,又劝几句,方才回家。   此后好些日子,康逊再无音讯,程洁若请了长假,就在家里,每日或读书写字,或弹琴画画,有时跟着母亲在院子里坐坐,有时候月银来了,三人一起出去逛逛百货公司。程母私下同月银说过,洁若当真是好多了。   谁知这一天,月银再来探时,仆人却告诉她,小姐昨天夜里割了手腕,正在医院。月银听了,心道莫非洁若这些日子好了,竟都是诓她们的?当下也不细问,急匆匆赶到医院,程太太正垂泪守着,见她来了,拉她去门外,又是哭起来道,“蒋小姐,我们洁若该怎么办呀?”月银道,“又出了什么事?这段日子不已经好多了?”程太太咬着牙道,“洁若她……怀孕了。”月银听了,只如晴天霹雳。程太太哭道,“好容易到了这个地步,以为就完了呢,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月银也是心乱,只劝道,“程伯母,这个时候洁若难过,正是您该拿主意的时候呢。”程母擦擦泪道,“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陪着程太太直守到下午,洁若醒了,四下看了一看,说道,“妈,何苦呢。”月银急道,“什么大事,值得这样?”程太太亦说,“难道你为了这个孩子,就不要父母亲了么?洁若,你好糊涂。你不要这孩子,我们就打下去。就和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洁若摇头道,“那怎么会一样。”   一个下午,程洁若再不说话。晚间劝了程母回去,月银陪在医院。洁若吃过一点稀饭,忽然说,“月银,我想过了,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月银道,“怎么了?”洁若道“总是个无辜的命。我这一辈子,也许不再嫁人,也许连母亲也做不成,让这孩子见见世界也好。”月银未想到她态度突转,说,“你别想的这样简单,你一个人养他吗?”洁若点点说,“生下来,我就带到国外去。也没有人说闲话。总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疼着的。”月银问,“那康逊呢?也不打算让康逊知道了?”洁若道,“原是我的孩子,和他没有关系的。眼下只怕我父母不肯。”月银只道洁若一时冲动之举,说道,“还是与他们商量过再说吧。”洁若道,“不必商量,我是定了心的。月银,你帮我劝他们好不好?”月银见洁若如今已没了求死之心,心里虽不赞同,只道“好,我会劝。”洁若点点头,自语说,“差一点杀了他了,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呢。”   第二天陪着洁若一起,将这话与程家父母说了。两人出乎意料,自是不必说,程太太苦劝一番,奈何洁若态度决绝,绝不肯应。程父似是心灰意懒,说道,“她愿意,就随她吧。”程母听得丈夫此言,只得依了。   背过洁若,程东川请谭锡白将康逊找出来。   月银知道此事时,谭锡白已将康逊带交给了程东川。月银怪他不肯早透露,锡白说这件事是程老爷的意思,不是瞒她,而是瞒洁若。   月银问他,“找康逊是什么意思?洁若已经放了他,难道程东川还不肯?”锡白说,“不是。程东川的意思,是要康逊对这孩子负责。”月银道,“洁若说生下这孩子后就带去国外自己养着,这会儿康逊再回来,又算什么?”锡白道,“你们想的未免简单了。那是人地两生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你当真以为是容易事?”月银道,“那康逊回来呢?难道还能做一家三口过日子去?”锡白说,“日子过不到一起,可不耽误结婚。”月银急道,“这怎么行,是他把洁若给……回过头来,倒要洁若再嫁给他吗?”锡白示意她别急,说道“为什么不行?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哪怕过得一年半载再离婚,程小姐乃至这个孩子存在着,就是名正言顺。否则,程小姐未婚怀孕,孩子就是私生子。”月银道,“单是你们这样想的,洁若不会答应。”锡白摇摇头说,“程小姐已经答应了。不过不办婚礼,只在报上登一则声明,婚后两人仍是各自过活。”月银说,“只是造了个虚名?”锡白说,“要的就是这个虚名。”月银说,“你也觉得这样好吗?”锡白说,“就这个局面来看,我赞同。”月银辩白道,“可这样一来,洁若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没了。”心中也不知洁若是如何想的,但想若自己是程洁若,决计不肯如此的。忽然间又想到什么,说,“你觉得朱全宁怎样?”谭锡白道,“他这么做是人之常情,不光彩,但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月银说,“那如果我也遇到程洁若这样的事,你怎么办?”锡白笑道,“傻丫头,怎么单想这些坏事。”月银说,“世上的事,你就说的好么?”谭锡白说,“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办?”月银说,“你不会如朱全宁一样。”摇摇头道,“可你也不是神仙。锡白,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你也解决不了的事,你别再管我。别去随便和什么人妥协,别把自己牵扯进危险里头去。”谭锡白笑道,“你眼里,我真是那么好的人?”月银搂住了他说,“你就是。”锡白抚着她的头发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横祸   不久后康逊与程洁若登报结婚,月银只怕程洁若心里头郁结,前后去瞧过几回,但见洁若如今一心只将心思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对自己到不怎么在意了。月银尽能做的,也不过是常去看她。   这事不久之后,入夏,月银毕业。谭锡白说是要来,月银唯恐动静太大,也没许,只让了爸爸妈妈和妹妹来看。瑶芝见了她,道一声祝贺,眼光便四下寻觅起来,月银心知她是在找埔元了,笑道,“你如今的心思,可真是拴不住了。”便让瑶芝等一等,自来找他。途径体育馆时,只听得体育馆后的那条小路上有些响动,月银初以为是毕业的学生在这里玩闹,也不在意,但才走几步,后头传来了闷闷一声枪响。   月银心中一惊,悄悄的往回走了几步,眼下学生们一律聚在前头操场中,周围阒静无声,只听见那小路上有一个人说,“再检查看看。”另一人说,“死了,没问题。”头一个人又说,“尸体怎么办?”再一个人说道,“别声张,你们俩去拿工具,就将他埋在这儿,学校放假后,几个月里都不会有人来的。”听了这句话,月银差一点“啊”的叫出来,因为最后说话的这人,清清楚楚就是林埔元。   这时候一个人对埔元说,“你先去吧。我们在这料理。”另一个人说,“是啊,今日那吴老爷不是来么?”埔元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头一个人又说,“你这么做,也是为了革命。你想一想后头的那些伤病,缺医少药,要死多少人?你是为了救人。”埔元道,“可我也害人了。”又一人说,“埔元,既如此,我看你就干脆假戏真做罢,蒋月银不成,她妹妹不也挺好?”话没说完,另一个人已将他喝止了。埔元说,“也没什么,只是要我骗瑶芝,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月银听得这个“骗”字,心道,我原是觉得埔元突然转向瑶芝,不怎么对劲儿,原来竟真的是骗她。可眼下听来,埔元似乎并不情愿如此,那他骗瑶芝做什么呢?他和这几人又是什么关系呢?猛然间,阿金曾说过的几句话在脑子里浮现出来:“林埔元是共产党!”   再接下来,没人说话,月银只听得铁锹挖地的声音,还有几个人的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她赶紧隐身于树后,瞧清了离开的一共有是三个人,除了埔元,另外两个都是年纪二三十岁的男子,走到前头岔路,几人便分开了。再过一会儿,又有两个人经过,一男一女,打扮却是本校的学生。那两个学生走后,月银走到他们刚刚议事的地方。旁边花圃中,一块地方新土翻开,就是他们埋人的地方。   工具被扔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月银捡起一把小锹,将土轻轻刨开,及至露出那一张脸来,月银不禁再吃一惊,死者乃是那个当日曾经在码头见过一次的伊藤大佐。   土中的伊藤大佐穿着一件中式的长衫,显然也是乔装打扮混进来的,不知怎么被这几个共产党发现,给打死在这里。月银看着他颈中鲜血仍旧汩汩流着,只觉得可怖,仔细将他埋好。瞧见刚刚那几个人走的匆忙,弄坏不少花草,又将这些花草重新在周围布好。那支铁锹依旧藏在树丛中。   平静一会儿,这才回到前面操场。却见林埔元站在吴济民旁边,而瑶芝是一脸羞意。月银见了这个情形,心下明白,就在刚刚,林埔元已经和吴济民挑明了。   蒋芝芳见她回来,笑道,“月银,你回来了。”月银勉强一笑,说,“什么事儿 ,妈妈笑得这么开心?”吴济民说,“前一阵子你和谭锡白闹出那么一件事来,我可遗憾埔元做不成我女婿了,现在好了,到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说着拉着瑶芝道,“埔元同我说了,原来他喜欢上了我的小女儿。刚刚问我,能不能娶我的小女儿。”瑶芝淡淡一笑,看了姊姊一眼。月银对埔元说,“你告诉爸爸了?”吴济民道,“怎么,你早知道了?”芝芳说,“是了,我和月银可是早知道了。我还想,埔元怎么一直不和你提,原来是特地等到今天。”埔元说,“吴伯伯,原本我和瑶芝都在一个学校读书,是怕说了,彼此见面不好意思。”月银心想,若是刚刚没听见那一番话,如今自己必定和爸爸一样开心,可现在知道了埔元是共产党,暗地里做那么许多危险的事不说,他接近瑶芝也是组织上的安排,日后如果瑶芝知道了,那怎么办呢?   月银看吴济民笑得合不拢嘴,心知他必是极其赞同,转而说,“爸爸,你可高兴什么?瑶芝点头了么?”吴济民笑道,“你瞧你妹妹的样子,还用说什么?”月银说,“我看瑶芝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晚一点再说不迟罢。”济民道,“晚什么?瑶芝不过小你三两岁,埔元也是眼见就满二十的人了。我瞧着正合适。”芝芳听了这几句话,拉一拉月银,意思是,你怎么了?这是干什么?月银心知妈妈意思——自己毕竟是和埔元谈论过婚嫁的,此刻多说,别人倒是以为她心中还有什么旧情。可是刚刚听到的话,就像一根刺扎进心里,难道就看着瑶芝受骗,自己也不说话么?埔元听了月银几句话,毕竟心中有愧,说道,“倘若觉得急,就再等一等。”   芝芳笑道,“埔元,你这算什么心急,你妈妈才是呢。我看早一些也好,我们上了年纪的,看见儿女成家立业,才安心呢。”吴济民道,“是这个道理。这些年我生意上的事多,瑶芝又是很小就没了妈妈的,往后有埔元陪着,我也放心了。”   瑶芝道,“爸爸,埔元哥哥就没有自己的事么?我也不用你们总陪着,闲来在家读一会儿书,就很好了。”月银说,“你也别总在屋里坐着,李选不是说了,让你有空多去外头晒晒太阳,眼下我也放假了,有的是时间,这几个月,我也来陪你。”   回到家中,芝芳方道,“月银,你刚刚是怎么了?我看埔元和吴济民说的事,你仿佛不高兴。”月银说,“没有。”芝芳道,“是对埔元有什么牵念?”月银道,“妈妈,那是什么话。我与埔元从来只是朋友,并没其他。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来的太快,怕他们不能长久,若然那样,岂不是更不好么?”芝芳道,“会么?我看埔元和瑶芝,谁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瑶芝单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你没瞧见,埔元刚刚和吴济民说完的时候,瑶芝是怎么一个开心呢。再者瑶芝身体不好,埔元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有十足的决心,怎么会开口提呢——你说不放心他们,我倒还不放心你那个谭锡白呢。”芝芳说的自是在理,月银无从辩驳,心想,不得已,这件事只能找个机会和埔元摊牌了。   第二日,尚未见到林埔元,首先由报上得知了日本军伊藤茂大佐失踪的消息。日本军方面为此紧急与上海政府交涉。当日下午,小方来告诉,说是谭锡白被“请”去了虹口日租界。   原来这个伊藤茂是日军上海情报组织的一个头目,在失踪之前,一直调查的是上海黑市上的军火买卖。这里头不光谭锡白有份,连着上海好几个大帮派的要人都有牵连。日本方面见伊藤失踪一天一夜,已经猜测他该是遇害了,故而向上海市政府施压,将这些最直接的联系人都“请”了过去,上海政府方面奉行避免冲突的原则,只要麻烦不找到自己头上,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按照伊藤茂调查记录请来虹口的,除了谭锡白外,还有七八个人。至于那一天伊藤茂之所以会在学校出现,其实也是跟踪了一条线索,查到上海的地下党也在进行军火买卖,只不过这一条线刚刚上手,他尚没有对旁人说过,也未做记录,因而林埔元等人侥幸,均没有被牵扯其中。   月银到谭家时,谭锡白已经去了好几个钟头,仍音讯全无。月银便一一跟着余下个也被牵扯其中的人家打电话,到了晚上,得知有六个人已经回来了,剩下的,只有谭锡白和一个姓秦的帮会头目。等到快午夜时,那个姓秦的也回来了。   谭锡白朋友虽多,但日本方面的事物,却都无法探明。月银无法,决定亲自去向这个秦帮主问个虚实。当下命人备车,带了小方四眼两个,去了龙虎堂。   秦帮主听说她是谭锡白的未婚妻,态度倒是客气,只是月银问起谭锡白如何,那秦帮主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月银说,“秦帮主,有什么话,直说不妨。”秦帮主说,“这件事,我看只怕有些麻烦。请蒋小姐坦白的说一句,谭先生经手的军火倒底卖给什么人过?”月银说,“锡白生意上的事,我从不过问。倒底有没有军火买卖,我也不知道。”秦帮主心道这女人倒是精明,点点头说,“是了,这样的事,的确是连亲信也不怎么知道的。可是他们怎么找着了人证了?”月银说,“你说人证?”那秦帮主说,“伊藤的记录中,似乎提到谭先生和东北的游击队有关。”月银心中一沉,道,上一次的事,莫非泄密了?秦帮主接着说,“如果查证此事,即便伊藤之死和谭先生无关,那这个麻烦也不会小了。况且,我看依着日本人的心思,早忌惮谭先生在上海一界的势力,说不定就此也将谭先生定性为共产党,这样一来,政府方面也不好出面说话,那可就凶多吉少了。”小方四眼听得这话,彼此对望一眼,都是心中惴惴。   月银道,“不知道日本人查的是什么证?”秦帮主说,“这个我就不知得了。但他们现在都不肯放人,那必定手中握了关键的东西。不然凭着谭先生的地位,日本人也该给三分面子才是,不会扣到如今。对了,前阵子小姐和谭先生是一起出海的,我看日本人说不定也会来找小姐的麻烦,您还是有些准备的好。”月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锡白尚给扣下,我又能准备什么?多谢秦帮主今日的告之了。”   辞了秦帮主出来,四眼说,“小姐,上一次旅顺的事做得太大,难免不露行迹,小姐不然先去外地躲一躲吧。”月银道,“还没怎样呢,我就躲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了?”对小方说,“你去我家一趟,告诉妈妈我这两天不回来了,就说你是程家派来的,是程小姐身体不好,我住下陪几天。”小方答应一声,月银即带着四眼去了姚家。   她原记得姚亘有一个切磋书法的日本朋友,虽不知道他们舞文弄墨的和军界搭不搭得上关系,但既同是日本人,想来总是有办法打听。当下也不顾是半夜,找了姚亘,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程太太母女三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心惊。子澄问,“他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还要你救他?”月银道,“再这么厉害的,也不是如来佛祖,无所不能的。”雪心难得和子澄一般意思,说道,“原还道你找了个好归宿呢,结果聘礼没收着,麻烦倒先上门了。你救人归救人,别再把自己搭里头。”沈淑清亦是担心,说道,“老姚,你瞧着事情严重么?”姚亘道,“这得看日本人能不能找着证据了。月银,你老实说,这事情谭锡白究竟做没做过?”月银说,“倒卖军火确有其事,但那个日本人不是他杀的。姚老师,如今也不是锡白究竟做过与否的问题了,不管他做过什么,都不能如此死在日本人手里。”姚亘点头说,“卖军火给游击队,倒是义举。但凭这个,我也不愿意让他死了。你放心,这件事我尽力给你打听出头绪来。”月银道个打扰,辞了姚家众人,仍回谭家,沈淑清几个再三嘱咐她小心。   第二日中午,姚亘给了他回信,说那朋友帮忙打听过了,日本方面抓了一个叫赵碧茹的人,已经证实是关东一支游击队的首领,曾经和谭锡白有交往。小方几人听说是赵碧茹被抓,俱是出乎意料。   结果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久,日本方面再次来人,月银见了他们,便知道这一次目标是自己不错了。为首的一个日本人姓神木,月银听人家叫他神木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职务。那神木见了月银,行了礼说,“这一位可就是蒋月银小姐了。”月银微微欠一欠身道,“正是。”神木笑一笑说,“早听闻谭先生和蒋小姐伉俪情深,看这几天蒋小姐四处托人打探,那果真是不错了。”月银心想,原来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知道,那是早盯上自己了。幸好自己没有病急乱投医,去找林埔元商量什么。月银说,“谭先生向来安分守法,可不知道犯了罪?给您们请去这么些日子,还不回来。”神木说,“敝国一个姓伊藤的军官失踪了,我们正在向谭先生打听。”月银道,“那可怪了,谭先生和伊藤先生是朋友,若知道,该是早告诉你们了罢?”神木说,“哦,蒋小姐也认得伊藤么?”月银说,“见过一次。”神木道,“对了,是在蒋小姐和谭先生去旅顺的途中,龙门码头——好名字啊。”月银听到这里,心想,姚老师说他们抓了赵碧茹,那果然不错了,只敷衍道,“旅顺?我们几时去过旅顺了?”神木说,“怎么,几个月之前的事蒋小姐就不记得了?不是和谭先生一起,乘着白银号吗?”月银道,“我们才从天津回来,哪有功夫再去旅顺?”神木说,“小姐就不必撒谎了,谭先生已经认了,难道你们俩从海上分开了不成?”月银道,“我撒什么谎,我们去的只是天津,不是旅顺。你问谭锡白,他也一定是这么说。”原来月银听这神木时时试探,心中已几分猜到必他是从谭锡白处没落到什么信息,因此又拿这话诈她。果然神木听了,不动声色说,“小姐,其实这件事可以和您没有关系的,我猜您也是受了谭锡白的蒙骗,是他叫你说这些的,是不是?”月银说,“神木先生,我们当日去天津,那是好多人在港口送别的,而后我们几日到的天津,做过什么,也都查证的出来。倒是您了,您是不是受了谁的蒙骗,伊藤出了事,有人就无中生有出这些东西,来误导您了。”神木说,“蒋小姐倒是好口才。”月银看他自始至终未曾动怒,只是不安,神木吩咐下去,过一会儿,几个日本兵带了一个人上来,月银见了,不禁叫道,“阿金”。   不错,这人正是阿金。原来那天晚上在司令部撤退时,阿金与谭锡白等人被街上的人流冲散,阿金在旅顺躲了半月,辗转回到上海,立刻便被逮捕,秘密关押起来。直到伊藤失踪之后,神木接手,重审了这一批人,方才摸到旅顺的线索。   半个多月前的旅顺暴乱,被日本人引为奇耻大辱,如今既得了线,免不得是一通详查。阿金给几伙人审了又审,已经打得半死。如今动弹不得,只给两个人拖上来。月银抱着他,怒视神木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徐金地又做了什么了?”   神木说,“如此说,这个人跟您可是十分相熟了。”月银说,“相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神木点点头道,“徐金地,他是伊藤安插在赵碧茹身边的线人。徐金地,你与蒋小姐说一说,赵碧茹是否去过旅顺,是否和谭锡白策划了旅顺暴乱案?”月银看着阿金,只不相信他会又一次倒戈。   月银对着阿金道,“你说了什么?你在旅顺见过我么?”阿金道,“不不,我没见过蒋月银,我只见过谭锡白和赵碧茹在一起。”月银道,“这可奇了,这些日子我和谭先生一直在一起,那是形影不离,怎么你见了他,反而没见过我?“神木道,”小姐这么说未免绝对了,你们总不是日日夜夜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吧。谭先生离开那么一时半刻,去见赵碧茹,你不知道,那也没什么。”月银又问阿金,“你在哪里见到赵碧茹和谭锡白的,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神木听她问得仔细,心道,好,你要找破绽么,有本事你就来找找看,命令道,“徐金地,你当着蒋小姐的面,将所见闻的再说一遍。”徐金地依言道,“我头一次见赵碧茹是在上海。我当时从桃园帮偷了一批军火出来,被伊藤先生抓到了。当时正好赵碧茹来上海,伊藤先生说,要我带着这批军火,卖给赵碧茹,我的事他就不追究了,往后还扶持我在上海建立自己的帮会。我便按着伊藤先生的部署,和赵碧茹接头,做成了这笔买卖。后来我也是按照伊藤先生的吩咐,说了些想驱除日本人,建功立业的话,赵碧茹听了,似乎很觉得合心意,又见我会办事,就说愿意带我回到东北游击队去。后来我就跟她回去了。”月银问,“你在上海可是见过赵碧茹和谭锡白在一起?”阿金说,“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赵碧茹是来做什么的,也不认识谭先生。后来回到黑龙江,几个月后,赵碧茹说旅顺有一批货来了,她要带人押货回来,问我们都有谁会游泳?我因为自小在上海长大,水性好,虽然入伙时间不长,赵碧茹也带我来了。到旅顺的当日晚上,她便带了我们去码头,让我们下水,在一艘船的船底下搬货。”月银说,“你这个时候见了谭锡白?”阿金说,“也没有,我们只是搬货,只有赵碧茹上了船,船上是谁我们不知道。当天晚上,我们分在几个据点歇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回黑龙江,我当日晚上没有机会,第二天早上趁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将这件事通报了旅顺司令部的人。当日他们来抓人,虽说给赵碧茹跑了,却扣下了那批货,晚上我又跟着赵碧茹换了另一个据点。那两个人都劝赵碧茹走,赵碧茹说货不拿回来,不能走。我原想等着她多联系几个人的时候再一网打尽,但又怕自己再参与什么行动,会有危险,心想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对伊藤先生交代了,当日晚上便通知了司令部,没想到另外两个人拼死保护,又让赵碧茹跑了。我心想到了这时候,自己必定已经受到怀疑,便躲了起来。几日后,我看报纸时,看到了一则消息,有人约我见面。”月银道,“是谁约你见面?”阿金看了月银一眼,说,“我不知道。”月银说,“你去了么?”阿金说,“我去了,但等我的人不认识。我心想她多半是赵碧茹派来的,于是她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上了。在一家旅馆里,见到了赵碧茹。谭锡白当时就住在她隔壁。”月银说,“住在隔壁又怎么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就认识?”阿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直到后来被谭锡白和他手下人捉了。”说着指着外头站着的四眼和小方说,“就是他们两个。”月银听了,心中冷笑一声。阿金接着说,“谭锡白曾亲口对我说过,要我帮忙把货抢回来。结果当天晚上,旅顺就出了事。”   神木说,“如何,蒋小姐,到现在你总该看清楚这个谭锡白的真面目了吧?”月银道,“神木先生打算如何?”神木说,“不如何。不过单是走私军火一样,想来也足够判谭先生一个重刑了。徐金地,这样的话,到了法庭上,你敢不敢说?”阿金道,“这是实话。谁问起来,也是这样说的。”月银听到这里,心下已是一片冰凉。神木瞧她脸色惨白,心中暗自得意,说道,“蒋小姐,还有什么话好说?”月银眼下也无法可想,只道,“神木先生,阿金说的不是实话。我也不跟你辩白,您既说了要上庭,咱们就庭上见。”   神木见她如此说,倒也不以为然。心中笃定凭借阿金一番话,定了谭锡白的罪是十拿九稳。   却说神木走后,月银便是焦急联系律师,陈寿松得知此事,亦派了人来帮忙。听那律师的话头儿,阿金的证言果真十分棘手,因着月银是谭锡白未婚妻,小方四眼两个又都是谭锡白手下办事的,即便作证,也不会被十分采信。案子判决下来,走私军火倒是一方面,怕只怕日本人将此事和伊藤的死强挂联系,到时候升为外交事件,就性命堪忧了。   听了这话,小方说,“小姐,您可记得,先生手中还有一份录音呢。”那律师道,“是什么证据?”小方道,“说证据也是,但对咱们不利,对那个徐金地也不利。”月银说,“你去拿来。常律师,你能否从中安排,我想见徐金地一面。”律师说,“按规矩,证人上庭前一天会在法庭报道,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月银点头道,“够了。”   如此熬过几日,谭锡白的面也见不着,月银只是四下奔波着。到了开庭当日,一早去庭外等着,常律师自去安排,那头宣判开庭,律师方来叫月银过去。   阿金本是无颜面对她,只是要走。月银也不说话,默默播放起那份录音。阿金听了里头自己说话,驻了脚步。只难以置信看着月银,但见录音放完,阿金已是满头大汗。   阿金说,“你防备着我?”月银凄然道,“锡白当日偷偷录下这个,我还道他是多虑,如今看了,果真是做对了。”阿金道,“又如何,你将这东西递上去,谭锡白一样有麻烦。”月银正色道,“若我不递上去,锡白可以没有麻烦吗?”阿金道,“月银,我身家性命握在日本人手里,已经迫不得已,你别再逼我了。”月银冷然一笑,说道,“那你又是怎么逼我的!”阿金默然一会儿,方道,“月儿,咱们当真得闹到这一步吗?”月银心中也觉得一阵酸涩,说道,“阿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是我自小最好的朋友,而锡白已经将兰帮许给了你……”阿金摇摇头,说道“可日本人要我的命呀!”月银苦笑了笑说,“既如此,徐金地,我随你。只是你想清楚了,不论你作证与否,一旦日本人知道你泄密,还会不会放过你。”阿金听她说得决绝,只觉心潮澎湃,质问道,“我那日说什么没有把你的姓名招出来,你真忍心如此害我?你的心里,那个谭锡白就比我重要那么多吗?”月银转身,两颗泪珠已然滚下,只听一句,“是。锡白若出事,我保证这东西即刻就在日本人跟前出现。我蒋月银跟你我保证。”人已走远。   月银回去听审时,两方律师正是唇枪舌剑。月银也无心思听进得他们说些什么。一心只在惦念阿金倒底会不会翻供,一面想的他若不翻供,锡白是必死无疑;若他翻供,他自己又会不会被那个叫神木的找麻烦?左右总是担心。   过得一会儿,只听日本人方的律师喊了徐金地的名字,阿金上庭之时,脚步沉重,眼睛只盯着地下。   那律师开始盘问,神木在席上得意看了月银一眼。月银也不理会,一心一意只听着阿金如何说的,待问到谭锡白是不是和军火有关系时,阿金看了月银一眼,说道,“我不认识谭锡白!”如此峰回路转,小方四眼听了都是叫好,神木脸色一变,那律师亦是出乎意料,奈何无论自己怎么诱导,阿金只咬死了并不认识锡白而已。那律师见盘问无果,不禁向神木求助,神木正是恼火不已,眼下赵碧茹伤重,又始终不肯开口,倒是不好让她上庭。脱了一次择日审判之后,倒底因着证据不足,又加上商界政界齐齐施压,谭锡白得了无罪开释。   小方四眼听了,当场就是大声叫好,月银自也欢喜,但心中仍旧挂念,阿金说了这样的证言,日本人能够放过他否。   却说晚些时候神木见了阿金,已气的肝胆俱裂,恨不得立刻打死。阿金虽有苦衷,那录音带的事也无法挑明。眼见神木就下下手,阿金忽然想起什么,对神木说,“神木先生,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能让赵碧茹开口。”神木道,“你出尔反尔,还想哄我是不是?”阿金道,“并不是的,您去找一个叫蒋芝茂的,是这个蒋月银的舅舅,也是赵碧茹的旧情人。他可以让赵碧茹开口。”神木听了,暂且不与徐金地算账,只命人去找这个蒋芝茂来。   半个钟头后,正在学校上课的蒋芝茂给一伙儿人押走,众同事待要阻拦,见着数十条枪,倒底不敢说话。芝茂旋即被带到了看押赵碧茹的监狱。   起初他是莫名其妙,只见眼前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给铁链子绑在架上,已经奄奄一息。蒋芝茂说,“你们是谁,带我来这做什么?”神木命人用水将赵碧茹泼醒了,赵碧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芝茂才认出这人是赵碧茹。眼见她遍体鳞伤,也不顾是什么情况,大步走过去道,“你们干什么?碧茹,你怎么样?”谁知见了他,眼里竟是一抹惊恐闪过,只听碧茹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芝茂道,“碧茹,你怎么了?我是芝茂啊。”碧茹四明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神木瞧着两人一个急于想认,一个却佯作不识,笑道,“赵小姐,到了此刻,我劝您还是珍惜时间吧,我把你的老情人找来,你不高兴么?不该谢谢我?”赵碧茹说,“我没有什么老情人,神木,旅顺的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你要杀就杀,不要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我从做了游击队那一天起,就随时随地准备着这一天了。”这几句话,字字铿锵,芝茂起先一头雾水,但听了这几句话,忽而明白了,心中一阵热血沸腾,说,“好,碧茹,你要死,我陪你一起死。”碧茹听了这话,心中叫苦,她只盼芝茂平安,可不是要他陪着自己一起死的。   神木说,“蒋先生,依我看,能活着还是活着好,您与赵小姐情深义重,一起死了,不如一起活着。”赵碧茹骂道,“神木,你不必废话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姑奶奶不怕你。”神木依旧对蒋芝茂说,“赵小姐过去虽然做了很多不该做的,可我们宽大为怀,也不一定要赵小姐死的。只要赵小姐证明了,谭锡白是卖给你军火的人,并且在旅顺攻打过我们的司令部,那就行了。到时候我们送赵小姐和蒋先生到一处好地方,你们好好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芝茂道,“谭锡白?”神木说,“对了,他是蒋先生的未来的外甥女婿。真是应了你们中国的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怎么样,赵小姐,见了蒋芝茂先生,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赵碧茹闭上眼睛,不去理他。过一会儿说,“神木,你让我和蒋芝茂单独谈谈。”神木道,“好,十五分钟。”   神木走后,蒋芝茂问,“碧茹,怎么回事?你……伤的厉害?”碧茹摇摇头说,“芝茂,临死前再见你一次,也算神木做了一件好事。”芝茂说,“你别说死的话。”碧茹摇摇头道,“我落在他们手上,决计活不成了。时间有限,你听我说。蒋月银和谭锡白两个曾经来过旅顺,谭锡白卖给我游击队军火,后来被徐金地通风报讯,让日本人劫了。那时候我求助于他,帮我想办法把军火抢回来,后来他想了个辙,带人突袭司令部,如今军火虽运回来了,但事情曝露,他和蒋月银都落在神木手里。神木要我做的,就是招出这两个人来。我不说,他们就找了你来,想要要挟我。”芝茂惊道,“你说月银也参与了?她也去了旅顺?”碧茹点点头,说,“月银是个好姑娘,不愧是你的外甥女儿。这件事连累她了,是我对不起你。”芝茂听她声音越见微弱,说道,“你少说几句,只有什么法子跟我讲,我救你出去。”碧茹摇摇头,说道,“我死之后,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好待红贞,好好把咱们的孩子养大。现在我要你帮我,自杀。”芝茂惊道,“你说什么,咱们一定会有办法。”碧茹微微一笑,说道,“芝茂,你怎么也不理智了呢。我活着一天,谭锡白和蒋月银便受一天的威胁,你也一样,还有咱们的孩子也是。听我的,不论我说不说,神木都不会放了我的。与其连累大家,不如只牺牲我一个。我被俘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打算,只是他们看管的紧,我没找到机会。你伸手在我耳朵后摸一摸,左边。”   芝茂依她说的,伸手一摸,觉得她耳后有一处微微鼓起的,用力拿下来,是很小一枚药片。碧茹见了这毒药,竟是两眼放光,倒好似什么美味一般,笑说,“就是这个了。快喂我吃了。”芝茂将这药片拿在手里,竟是动弹不得。碧茹说,“快呀。”芝茂虽知道她说的不错,但亲自将杀死所爱之人,那是什么滋味。看着手中的药,又看着碧茹,眼中竟是滚落大滴两颗泪珠。赵碧茹亦是泪流不止,她轻声道,“芝茂,你再抱一抱我吧。”芝茂听了,俯身上去,只觉得怀中之人虚弱无力,可想而知她被捕后是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芝茂将头贴在她的脸颊,又去吻她的额头,嘴唇,两人别离十年的相思,汹涌而出。赵碧茹在他耳边轻轻说,“好了,好了,我满足了。”说着猛一低头,将芝茂手中的药片吞入了腹中。芝茂惨叫一声,神木率人赶到时,赵碧茹已经气绝。   神木放芝茂和赵碧茹独处,原以为两人说一会儿情话,彼此不舍得,那也就说了,哪想到赵碧茹身上竟然藏有毒药,更加没想到蒋芝茂这个文弱书生会狠心将所爱之人杀死眼前。只是如今赵碧茹已死,那就是死无对证,加上徐金地不知道为何突然翻供,如今再要指正谭锡白如此大罪,已不可能。想着这节,不觉恼羞成怒,一枪打在蒋芝茂胸口。蒋芝茂眼中全是赵碧茹尸身,仿佛浑然味觉,直到血流了一地,再支撑不住,终于倒在地下。   夜里,日本人将赵碧茹和蒋芝茂的尸体一起拉到了城外丢弃,第二日早路过的农人发现,蒋芝茂其实尚有一口气在,赶紧将他送到医院。此刻魏红贞听说有人将芝茂从学校带走,等了他一夜未归,已经急得失魂落魄,医院联系她时,竟是连鞋也顾不上穿,就跑了出去。   后来蒋芝芳也到了,李选方告诉他们,人已经救不过来了,只看这一口气是什么时候咽下去了。红贞听了,大哭不止。   到了傍晚时候,芝茂醒了,要红贞扶他坐起来,红贞惊喜道,“你好些了?我说的,我说的,那个李大夫那么年轻,说话不作数的。”芝芳却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之象,看着红贞高兴,也不点破。红贞说,“你要喝水么?吃东西?我给你剥一个橘子好不好?”芝芳道,“红贞,你静一静,咱们听芝茂有话要说。”芝茂点点头,谢他大姐,笑道,“我见到赵碧茹了。”听了赵碧茹三个字,两人都是一愣。芝芳说,“你怎么弄成这样的?和她有关?”芝茂道,“大姐,碧茹死了。我也快死了。我死后,你想法子,将碧茹跟我葬在一起,好不好?”红贞若平时听了这话,自是不依不饶,但眼下芝茂名在旦夕,说什么也答应了。又对红贞说,“阿聪阿睿就拜托你了。”红贞眼见他气息微弱,就是弥留之际,说道,“芝茂,我对不起你。当你是我故意拆散你们的,那谣言是我说的。我对不起你们。”芝茂道,“我早知道,不怪你,这十年来你一直待我很好的,谢谢你。”红贞说,“你等等,我把阿聪阿睿带来。”说着飞跑下楼,回到家里,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扯着两个孩子就往医院飞跑,两个孩子给她抓疼了,直叫妈,她也不理。这般马不停蹄的往返,回到医院时,却见芝茂双目紧闭,已然死了。   红贞此刻也忘了两个孩子在旁,叫一声“芝茂啊”,就是跪地大哭,两个孩子见爸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跟着大哭。红贞一边哭一边说,“芝茂,都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赵小姐。你回来啊……”过往的人听了她哭得如此凄惨,不觉都是心中酸楚。   却说那个神木,自赵碧茹死后,知道无法再做指证,本已准备放弃,谁知道突然有人来报,说伊藤的尸体找到了。    ☆、劫狱   原来学校放假之后,附近几个小孩子偷偷溜进院子来玩儿,体育馆后的一片,土壤肥沃,植被茂盛,藏匿有不少蚂蚱,蛐蛐一类的小虫,那几个孩子便是在这一天溜进来找虫的。几个人在草丛中走走寻寻,不时地用树枝拨弄些草叶,竟是循着蛛丝马迹,将伊藤的尸体挖了出来。几个孩子只见挖出一堆烂肉人骨,都吓得哇哇大叫,后来警察来探查,证实了就是伊藤的尸体。再后来于附近搜索,找到了挖坑用的两把锹,勘验之后,在其中一把的上面发现了月银的指纹。   释放谭锡白后,神木便代表日本政府,正式向法院起诉蒋月银杀害日本皇军大佐伊藤茂。月银旋即被转入监狱看押。   何光明等人当日在报上读到这个消息,得知月银有又是一次入狱,均是红了眼。周嫂心道,天底下的人那么多,怎么灾难偏偏汇集在姑娘一个人身上了,只替她求神拜佛,保佑平安。余下汉子因都受过月银恩义,此刻与于劲松等人商议,如何营救的事。石万斤说,“弟兄们,咱么就劫狱去,跟月姑娘死在一起,那也痛快。”原来这些人中,不少都是在监狱中吃过苦头的,听了这话,纷纷叫好。于劲松道,“五爷,还是先问谭先生吧。”石万斤听了不满说,“二哥,你怎么总是谭先生长,谭先生短,倒底他是你大哥,还是大哥是你大哥?”于劲松说,“这个和谁是我大哥有什么关系了?咱么此刻,是怎么做有用就去做什么,一来呢,谭先生和蒋小姐的关系咱们比不得,二来谭先生毕竟门路宽,咱们去劫狱,那还是一个下下策,劫了蒋小姐出来,她一辈子背着逃犯的名头,也要东躲西藏过日子了。”石万斤说,“他要是有法子,也不会自己给囚在日本人的监狱中,动弹不得了。”何光明道,“老三,我看二爷说的有道理,就请二爷先去一趟谭家,问一问谭先生的意思。若有咱们能帮忙的,请他吩咐就是了。咱们既欠月银姑娘一个人情,也听他差遣。”于劲松见何光明如今已通融的多,亦是心安,说,“好,我这就去。”   另一头,林埔元得到这个消息,只是意外。伊藤死在他手上,千真万确,为何月银却为了此事被捉?担忧之余,便是要去自首。他直接的领导书记拦道,“人我们是一定要救的,但是怎么个救法,要商量着来办。你去自首说什么?说伊藤跟踪我们的时候被发现了?伊藤为什么跟踪我们?因为我们在黑市收购军火?别忘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身后,是一个组织,牵一发而动全身。”林埔元急道,“那蒋月银怎么办?”   夏书记说,“我已让人打听过了,日本人手中的证据,是咱们挖坑用的锹,那上头找到了月银的指纹。”林埔元奇道,“那上头怎么会有她的指纹?”夏书记说,“问题就在这儿了。”林埔元想了一想,说道,“莫非是,那一天我们说话时,她听到了?”回忆起来,那一天毕业礼上,月银的神色的确是怪怪的,现在看来,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这桩事么?   夏书记说,“埔元,你暂时去江西躲一阵子。”埔元道,“我为什么躲?你怕蒋月银把我供出来?”夏书记说,“如果她真的在场,那么不光你,当时参加会议的所有同志都有危险。我已通知下去了,大家都暂时出去待一段时间。你也不例外。”埔元摇头说,“当日要她出卖光明帮一群绑过她的盗匪她尚且不肯,又如何会咬出我们?夏书记,我了解蒋月银,也相信蒋月银。她为我担的责,这个时候我不能走。”夏书记心道这个林埔元,平日里做事沉着冷静,一遇到感情,到底也冲动,心知年轻人血气方刚,劝也无用,便说,“你若不肯走,也别轻举妄动。”埔元道,“好,我听书记的。”夏书记方道,“日本人眼下最有力的证据是那一把锹,铁锹上有伊藤的血,又有月银的指纹,所以他们就认定是蒋月银的杀了伊藤,你看中间有没有漏洞。”埔元说,“伊藤死于枪击,不是铁锹。”夏书记点点头。   这一边,众人等了半日,于劲松方才回来,只见他脸色颇为难看。石万斤说,“怎么了?他说没办法?”于劲松道,“五爷,咱们还是准备劫狱的事吧。”何光明奇道,“这是怎么了?”于劲松吞吞吐吐说,“谭先生说,这件事他不管。”石万斤道,“不管?是不是有什么法子,他不告诉我们?”于劲松摇头说,“不是,谭先生说,如今是日本人找麻烦,死的又是一个日军大佐,事情太大,他管不了了。况且他自己刚刚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出来,现在只怕也被盯得紧,不想再惹麻烦。”石万斤听了这话,怒气上涌,说道,“好啊,好一个有情有义的谭先生,当初追月姑娘的时候当她是宝贝,现在月姑娘出事了,当她是麻烦了?我倒要去问一问,他的良心给狗吃了没?”何光明眼见他就要冲出去,喝道,“老三。”问于劲松说,“他说这话是真心么?”于劲松说,“这话我也问了,结果谭先生说,当初蒋月银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他管不了的事,让他别再理,自己如今这么做,也是按照月银的意思。”何,石二人听了这话,都觉得这谭锡白也太冷酷无情,心中不免鄙夷。   眼见谭锡白无法,何光明于是传令下去,说这几日随时待命,准备去监狱里救月姑娘出来,若有怕死不愿的,也不勉强。众人都是一群血性汉子,月银于他们又有恩,当下是人人相应,恨不得这一刻就冲了去。何光明见是如此,甚是欣慰。   第二天,于劲松再去打听消息回来,告诉何光明说,“大哥,有信儿。”石万斤看他脸有喜色,道,“可是好消息?”于劲松说,“是好消息,杀伊藤的枪找着了。上头的指纹,不是月姑娘的。”石万斤笑道,“看这回神木这小鬼子还有什么话说。”   何光明倒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过巧合,说,“这枪怎么找到的?”于劲松道,“还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说是埋在树根底下,当时没挖着。昨天给几个学生发现了。”何光明心道,警察搜索没有找到,却给几个学生发现了?显见的是那真凶出手相救了。   石万斤道,“那枪上是谁的指纹?”于劲松说,“说这个人杀伊藤,最是合情合理。”石万斤道,“二爷,你别吊胃口了,快说是谁?”于劲松笑道,“徐金地。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旅顺暴乱的大案?这个徐金地是伊藤派到东北去的奸细,结果在旅顺办事不利,反而出了这么一桩大案。在东北泄露了身份,游击队找他;躲回到上海后呢,日本人也不会饶他。”石万斤笑说,“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于劲松道,“你们想,弄得他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那是谁?”何光明道,“说他恨透了伊藤,那也合理。”于劲松道,“更巧的是,这个人是月姑娘从小的好朋友,如今他杀了伊藤,结果月银给拿去抵罪,他看不过了,终于现身救人,这个合不合理?”石万斤说,“也合理。不过这么一个人,可是会舍己救人么?”何光明道,“我看杀人的不是这个徐金地。那不过是有人为了救月银,栽赃在了他身上。”于劲松道,“对了,我和五爷想的一样。虽不知道是谁,不过这个人的想法倒是缜密,救月银,杀徐金地,一石二鸟。”   这把枪作为另一件物证出现后不久,徐金地也遭了逮捕。事情如此一波三折,神木可没想到——其实眼下,到底杀了伊藤的是谁,他不在乎,之前未能除了锡白,他心里积怨颇深,原想能借此除了这个蒋月银,也算出了口气,至于这个徐金地,用过了,死不死活不活,如今倒没什么要紧了。不过既然在枪上提到了徐金地的指纹,相比蒋月银,他的嫌疑倒是大得多了。   几日后庭审,月银承认自己动过那锹,但是平常整理花圃时所用,叫了园丁来作证,亦说蒋月银平时时常过来帮忙,如此一来,留有她的质指纹就不奇怪。虽说徐金地也绝不承认自己杀过伊藤,但相较之下,无论人证物证,月银皆在上风,芝芳埔元等人在一旁听审,看是这个局面,皆是放心。谁知过得一会儿,法庭宣判,蒋月银谋杀罪成立!   听了这话,芝芳当场晕倒,余下众人都是大惑不解。夏书记自忖自己想的法子,并无漏洞,为什么蒋月银依旧被判了有罪?   此一时刻,唯独有一个人是料在了前头。谭锡白听着这个结果,叫来了四眼小方两人说,“我走了。”小方叫一声先生,四眼更是呜呜哭起来。谭锡白笑道,“四眼,这一回你要是再当着蒋小姐乱说话,小心回来我收拾你。”那四眼呜呜道,“先生,我等着你回来。”谭锡白拍拍他肩膀,说,“好了,老马那头我都说好了,船队的事暂且交给他打理,你们俩给我看好家,那条简讯明一早给我登报,回头无论什么人找我,一句话,就说我出海了。”   却说蒋月银从法院回来,又给押进了死牢。巧的是,这一次住的,还是那疯女人的在的一间牢房。那疯女人见她来了,拍拍手说,“你回来啦。”月银到了此刻,反而坦然,笑道,“你还认识我么?”那女人说,“认识啊,上一次你出去就没回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月银心想,上一次多亏锡白相救,可好运气没有那么多次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要死了。上一次为何光明,这一次为林埔元,这个英雄,倒底是做下了。   月银瞧那女人一脸喜色,说道,“你干嘛这么高兴我回来,可是有个人能陪你说话了?”那女人说,“不是,我想吃肉啦。”月银一怔,随即明白,自己上一次因着谭锡白照料,碗中常是有鱼有肉,她都分给这个女人吃。便道,“好,有了鱼肉,咱们还是一同吃的。”谁知待得过些时候开饭,哪有什么鱼肉?月银的伙食,和那女人一样是窝头青菜。那女人看了不觉大大失望,说一句你骗人,端着自己的碗躲到墙角去。月银也不在意,窝头青菜照样吃着,虽觉得这窝头粗,青菜酸,都是十分难以下咽,但想这样的饭菜自己只吃过一回,殊不知普天之下多少人,连这样的饭菜也吃不上,又有多少人从小就做了孤儿,连家人和朋友也没有,冻饿死在街头的。再想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得到这许多朋友,亲人的朋友的疼爱,有书读,能吃饱穿暖,纵然时间短暂,也该庆幸。更难得,自己与谭锡白相恋一场,哪怕不能白头偕老,也比眼前这女人好得多了——死又如何?反正再过得几十年,大家都要死的。   月银吃过饭,方问那女人道,“大姐,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姓蒋,叫月银。月亮的月,银色的银。”那女人看着,神色迷惑,月银才想起来,这女人多半也是不识字的了。那女人说,“我姓韩,没有大名,人家都叫我秀姑。”月银看她容貌,若然不是这般疯癫,其实也称得上一个“秀”字,因说,“那么我也叫你秀姑。秀姑,你今年多大了?”秀姑摆弄着手指头,说道,“我孩子死了七年,我是二十八岁。”月银问她,“你还有家人没有?”秀姑说,“没啦,六岁就给我男人家做童养媳,我亲爹妈早不知死在哪儿了。你有家人没有?”月银说,“我有,爸爸妈妈,妹妹。还有未婚夫。”谁知秀姑听了,摇摇头说,“那可不好。”月银问她为什么,秀姑说,“他们没有把你卖了做童养媳,一定很疼你。你要死了,他们都要难过的。”月银一想,倒是难得这女人一语中的,别人不说,单是一个瑶芝,对一个陌生人都是十足的善心善念,自己可要死了,可不知道她该难过成什么样子了。想到这一节,叫了狱卒来,问她能不能给些纸笔。那狱卒想来怜她是将死之人,过一会儿便给她拿了些过来,说,“这个是我们审犯人录口供用的。”月银说,“大姐,我想给我的家人写信。等我死后,能不能请您帮忙转交?”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点钱来。那女人看她小小年纪,却神色自若,已有几分钦佩的意思,说,“这个不用了,你写完我转交就是。”月银道个谢,心想,纵然是在死牢,遇到一个好心的狱卒,那也是我的运气了。接着便也不多做他想,只专心坐下来写字。女人看她动一动手,纸上就多了好多各式各样的方块,说,“原来你还是一个女先生呢。”月银心念一动,另取一张纸,在上头写了“韩秀姑”三个字,说,“这个是你的名字了,就这么写。”那女人长这么大,听人家叫韩秀姑不知道叫了多少回,真正用自己的眼见,那还是头一次。月银看她盯着发呆,说,“你要不要学一学?”那女人点点头,月银便给她一支笔,叫她怎样拿笔,怎样运笔,韩秀姑虽然从没有读过书,可悟性不错,月银教了几次,便能把这几个字写得像模像样了。学了这几个字,又问月银,“四毛怎么写?”月银说,“四毛是谁啊?”那女人说,“我儿子。”月银点点头,又写了四毛两个字。   此后几天,月银将给家人的遗书分别写完,余下时间都教秀姑识字写字。那狱卒见月银和韩秀姑每天忙忙碌碌,虽觉得这两个做的无用之事,但终究也帮忙找了些废报纸来给两个人使用。韩秀姑已改口叫了她先生,学的十分用功,月银既知自己时日无多,每日也尽力的教,果真投入了进去,甚至忘了她们是身在这囹圄之中,倒真觉得是在一个什么书院里头,成了一对师生了。后来月银又画了一幅田园山水用稀饭粒贴在墙上,虽然没有好笔墨,可是远远看来,彷佛由这里出去,就真的能到到一片世外桃源了。月银心想如秀姑般聪明的,自己教了她认字,再教她画画,必然也会画的不错,只可惜时间不足,再有三日,自己就要被枪决了。   这一天睡到半夜,朦朦胧胧,忽然听见外头狱卒一声大喝,“什么人!”将月银和秀姑都惊醒了。秀姑有些疯病,被吓着了,当即大叫起来,月银也哄不了她。过得片刻,只见几个蒙面人冲到牢前,说,“就是这儿了。”接着接下面具,月银一看,竟是石万斤!秀姑看了几个戴鬼脸的,更是大叫,石万斤喝道,“你闭嘴,再叫打死你。”结果秀姑越发害怕,大哭起来。另一人说,“好了,老三,说起来,她要是不叫,咱么还找不到这里。”说话间,这一人也摘下面具,便是何光明了。月银惊喜间,叫一声万爷,又叫一声五爷,对秀姑说,“别怕,这是我朋友。”秀姑指着何光明说,“他是鬼。”何光明笑道,“我们不是鬼,我们是捉鬼的。”秀姑止了哭说,“捉鬼的?”何光明说,“我们要捉鬼,只好先扮个鬼样子,鬼才不会生疑。”秀姑点点头说,“对了,你真聪明。”   何光明又对月银说,“这几天委曲你了,只是我们要里外安排,需要时间。”月银心中感念,说道,“五爷,弟兄们未免也太冒险了。”何光明笑道,“不冒险,就躲在家里陪老婆哄孩子了。”秀姑听了孩子,说,“你也有孩子么?”何光明已看出来这个女人有些神志失常,对她笑一笑,也不怎么理会,只对月银说,“咱们快走,于劲松在外头备好了车,待会他陪你直接去南京。你在南京躲一阵子,再去香港。”月银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秀姑,来。”石万斤说,“你还带着她?”月银道,“她一个人在这里押了七年了,怪可怜的,既有机会脱身,我想带她一起走。”何光明道,“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你要带着就带着,我们走。”月银便拉着秀姑,跟在何光明和石万斤后面。   走出去才没多远,却见外头一个有个人向里面疾奔,月银认得也是光明帮的一个人,那人身上已经受伤,奔到何光明面前便撑不住倒下来,石万斤扶起他道,“二爷怎么了?”那人说,“五爷,咱们中埋伏了,二爷快撑不住了?”石万斤惊道,“埋伏,谁埋伏咱们?”那人说,“是钱其琛的人。”月银心中一凛,说道,“莫不是他料到了你们要来救我,这些日子就守在周围了?”何光明道,“眼下也顾不得了,他们有多少人?”那人说,“一个连。总有上百人了。”听了这话,何光明和石万斤都是愣住,他们这一次来救人的,不过十几个,钱其琛动用的,竟几乎是他们的十倍。秀姑看大家伙儿阴沉着脸色,都不动弹,拉着何光明袖子说,“咱们还去不去捉鬼?”   月银道,“五爷,你们先别管我,若能突围,你们突围先走。”何光明摇头道,“力量相差太悬殊了,突围不出的。”对刚刚报讯的人说,“你去通知,让二爷能撤就先撤。”那人说,“五爷和万爷怎么办?”何光明道,“我们自有办法,你就这么和二爷说去。”那人眼看他一脸愁容,哪是有办法的样子。不过如今事态紧急,那是能走脱一个是一个了。于劲松此刻尚在外围,逃走终究不是无望。   那人领命去了,石万斤说,“大哥,咱们怎么办?”何光明一手抚着铁牢,叹道,“我在这里住过十五年,真是怕了,没想到老天爷还要我死在这里。”石万斤说,“大哥,咱们就带弟兄们冲出去,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是一双,咱们总不做赔本的买卖。”何光明道,“不错,咱们便要死,也是要做站着死的好汉,绝不在他姓钱的面前低头哈腰。月姑娘,只恨我们此次失策,救不了你,别见怪,大哥欠你的情,来生再还你了。”月银说,“大伙儿舍命相救,月银已是感恩不尽。如今便是提早三天,能和大家死在一起,也好!”接着对秀姑说,“秀姑,咱们今天走不脱了,你回房里去吧。”秀姑扯着月银的手说,“先生,回去有鬼,我怕。”月银说,“别怕,鬼都在外头,牢里没有鬼。”秀姑摇头说,“有的,我不回去。”月银见她死死拉着自己,也是无法,心想,即便留下秀姑,她也一个人在这里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她和大伙死在一起,便道,“好,那待会儿你可跟紧了我。”   这时候那报讯的人出去,将何光明如何如何的话说了,于劲松想,大家义结金兰,如今我一个人即便冲的出去,那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自己已是花甲之年,早死几年晚死几年,也不要紧了。当下不但不撤,反而指令手下几个人,坚决的抵抗起来。此刻在狱中,几个女狱卒遇到这样的悍匪,早是躲了,钱其琛意在外围打击,并没有派人进来,何光明的几个人没遇到抵抗,已是走到了门口,这里隐隐约约,听得见外头两方交火的声音。   月银说,“大哥,你还有枪没有,给我一把。”何光明说,“你也会打枪?”月银道,“会是会,不过没开过。”何光明叫一声好,便将自己怀中备用的手枪掏出来给她。石万斤听得炮火声声,已是热血沸腾,说道,“大哥,我们冲吧。”何光明心想,虽说大家抱定必死的决心,但也不至于一窝蜂的乱打,若有可能,便要多杀几个敌人。当下将手下几个人分派了,各人延何方向,如何行事。月银看他临危不乱,心中也是敬佩。谁知突然这个时候,身边的秀姑不知为何站了起来,月银一愣,她已跑了出去。这时候外头枪声不绝,月银心道她这么疯跑出去,岂不是给打成筛子?当下也不顾多想,几步就也跟了出去。何光明见这状况出的意外,忙喊道,“大家动手。”   月银在秀姑身后急追,边喊让她趴下。谁知这秀姑身形矫健,月银竟是追她不上,秀姑对她说的更是不理,只是向前疯跑,月银心中着急,眼看再有几步,那便是要撞在钱其琛的火线上了。   月银心念一动,说道,“秀姑,前头有鬼。”她原以为韩秀姑听了这话,必定停步,谁知道秀姑给枪声惊了,已经失了神智,只见眼前别人都是绿绒军装,唯独一个穿黑衣裳的,便当他是鬼,朝着他奔过来。钱其琛没想到这个疯女人力气如此大,给她扑到之后,如何也扯不脱,旁边军士看着主帅和她扭在一起,都不敢开枪。月银便趁着这个当口冲了过去,待三人站起来时,月银手中的枪已经抵在钱其琛后脑了。   这是秀姑也是站了起来,说,“我把鬼抓到了。”几个人见草丛中竟是又冒出来一个人,就要开枪,月银说,“别动。”喘息着对秀姑说,“你做的好,鬼抓到了。”那些人见主帅被俘,倒也不敢轻举妄动,月银让秀姑来自己身边。   钱其琛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好的身手。我是小瞧你了。”月银道,“钱探长客气了。命令你手下人,停火。”钱其琛听了这话,哈哈一笑说,“你要拿我的命做要挟么?那你就打死我好了,”对手下人说,“不准停火,接着打,光明帮的人一个都不能跑了。”月银万料不到他竟也是个不要命的,说,“你不信我会打死你?”钱其琛道,“打不打死我随便你,反正何光明今天是跑不掉的。”月银听了,心中暗骂,这钱其琛可也真是个死硬骨头了,为了个何光明,倒真值得拼了命不成?心道他不在乎,他手下这些军士可不会不在乎。便朝着地下放了一枪说,你们听着,“钱其琛为了抓人可以不要命,但回头长官死了,难保你们不担责任。今天钱其琛在这里下令的事,他一死,那就没人证明。“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咱们原本就是钱其琛借调来的部队,同这个何光明谈不上新仇旧恨,钱其琛死不死的倒不要紧,让他们白担一个不顾主帅的罪名,那却没有道理,当下炮火渐稀。何光明见对方突然停火,一时间不明所以,只是各自隐蔽起来,也不再开枪。钱其琛不觉着急,大叫道,”你们给我打,别管我。“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是不动。钱其琛见此情形,心中大怒,竟是不管不顾,就要开枪自尽,月银没想到他竟有此举,心急之下,扣动扳机,钱其琛左边大腿中枪,跪倒在地。月银看他伤口汩汩冒血,心中也是惊慌,赶紧有用枪抵住他脑袋,道,”钱探长,我不信你死了,这些人还会卖力的围剿。劝你还是老实一些。“又对秀姑说,“你把他的嘴堵上,手也绑上。”秀姑先是接下腰带捆住他双手,左右看看,身上除了一件烂囚衣什么也没有,灵机一动,便把脚上一双袜子除了下来,塞在他嘴里。原来她们在狱中极少有机会洗澡洗衣服,这双烂袜子也不知道穿了几年没洗,一塞进去,钱其琛只觉得满嘴都是酸臭。   月银说,“何帮主,他们不敢开枪了,你们快走。”何光明听得是蒋月银的声音,说道,“姑娘怎样?”月银说,“我没事,你们赶紧撤,钱其琛在我手上。”何光明听了,当下分派兄弟,搀扶死伤者,逐一撤退。钱其琛眼见一个个盗匪从眼皮下逃走,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直骂这群废物,。只可惜他这时口中塞着袜子,手脚又被俘,却是无能为力。   眼见众人走光,月银说,“秀姑,你也走,跟着他们。”秀姑摇摇头说,“我跟着你。”这时侯听得又何光明说,“月姑娘,你别动,我来换你。”月银心想,眼下众人能走脱,那全是因为自己制住钱其琛的关系,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却没法撤走了,这一点何光明自也明白,他此刻过来,便是要代替自己受死的。想他率了众人来劫狱,那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若然能得以逃出升天,那固然再好没有,若然不幸不能,让何光明代替自己死的道理却是万万没有,因对秀姑说,“秀姑,你想四毛么?”秀姑猛然听了孩子的名字,说,“我想他,可是他已经死了。”月银说,“不,四毛还没死。”秀姑奇道,“还没死?”月银指了指前面说,“你往前走,那个要过来的人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儿。你让他带你,去找你的孩子。不过你们得快跑,晚了,孩子就不见了。”   秀姑听了孩子没死,再不想别的许多,只是心中大喜,不等月银说完,便是发足狂奔。月银赶紧说,“大哥,你别走了,我过来找你,我留下那个疯女人看着钱其琛了。”何光明听了这话,便驻足不动,不多时只觉得一个女人软软的身体撞向自己,接着拉起自己的手就向前快跑。何光明心想,月姑娘带了那疯子出来,没想到竟派上用场,只是咱们这一走,那疯女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心中不免又有不忍之意。   待得秀姑跑走好些时候,月银将钱其琛向前一推,放开了他。钱其琛一只腿中枪,手又被缚,当下便扑在地上。周围围观的军士众多,这时候,竟没一个人上来搀扶。另者眼见月银有机会走脱,却将生机让与一个疯子,却也没有人上来捉她。   直过了好一会儿,监狱中的狱卒听见外头没有响动了,才将月银带回监狱。钱其琛此时失血过多,已是昏了过去。余下军士既无人指挥,也没人提追捕的事,一百来人,便是撤回了军营不提。   却说这时候秀姑仍然在拉着何光明疯跑,何光明眼看两人也跑了好久,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的体力还比不上月银,可真丢人了。他哪直到秀姑一心都是孩子,心中根本不记得累不累的了。两人直跑到一个三岔路口,秀姑不知道该往哪去,才停下来。回头问他,“我家四毛在哪儿啊?”何光明只见眼前一个女人披着头发光着脚,瞪着自己发问,哪里是什么蒋月银,竟是牢中那个疯女人!可恨两人都是一样的囚衣,自己一直跟在后头,竟没发觉。单想如今他二人跑了这么远,月银可是早遭了不测吧?不觉大怒,一把撇开韩秀姑说,“蒋月银呢?”秀姑见他青筋暴起,模样甚是凶暴,不觉害怕,说,“我家四毛……四毛是不是给你害死了?”何光明也不知道四毛是谁,只道刚刚月银说的,让这疯女人去看守钱其琛,想来是她害怕,先月银一步跑了,竟是将月银留在围困之中!当下也不暇理会她,就要往回来,秀姑见他转身,心想他是不带自己去找四毛了,哪里肯依,扯住他的衣袖死死不放手,何光明挣扎之下,一只袖子竟给她扯断了。秀姑向后跌倒,也不顾疼,眼见何光明又要走,向前一扑,死死抱住了他脚踝。何光明平日里做一个帮主,一下子号令几十上百号人不在话下,眼下给一个疯子缠住,竟是无法。韩秀姑抱着他说,“月姑娘说了,让你带我去找四毛,你不能跑,你得带我去找四毛。”何光明听了这话,一惊道,是了,什么让疯子看着钱其琛,那是月银说出来骗我的话。她连当初绑架自己的光明帮尚不肯出卖,怎么会让一个无辜人受累呢?她明知自己不会扔下她一个人先逃,所以故意指派了秀姑让她冒充自己的。何光明啊何光明,你认识了月姑娘这些日子,竟连她的为人都看错了。秀姑突然觉得怀中的脚不再动弹了。何光明扶起她说,我晚点再带你去找四毛,咱们先回去。秀姑见他突然和悦了颜色,疑惑说,“先生让我快跑,说迟了四毛就不见了。”何光明说,“不会的,我知道四毛在哪儿,他不会不见。”秀姑将信将疑,但见他脸色突然和善起来,说,“那么你要说话算话。”何光明点点头说,“我说话算话。”便带着韩秀姑回到了柳林码头。   众人见他平安回来,都是大喜。石万斤见他挽着那个疯子,说,“月姑娘呢?”何光明苦笑了笑说,“你看她像么?”石万斤道,“怎么,没救出来?”何光明当下便将众人走后自己如何打算去换人,后来又被月姑娘骗了的事说了。于劲松说,“五爷,你救人虽然不错,但这以命易命的法子,未免偏颇了。”何光明道,“咱们欠月姑娘多少命,便是我这一死,也还远不够的。”于劲松摇头说,“可是月姑娘明明自己能走,却舍了自己救这个疯子,那也更加不可理喻了。”石万斤听了,对韩秀姑说道,“都是你害的,我就毙了你,替姑娘偿命。”说着救要开枪打死秀姑。秀姑吓得连连往何光明身后躲。何光明喝道,“你又胡闹什么。月姑娘救了她,我们杀了她,可有意思么?”石万斤泄气道,“我也就是一时生气。可是月姑娘放走了咱们,钱其琛可不是要恨死她了?”何光明叹道,“恨死便恨死吧,咱们救人不成,三天后月姑娘执行死刑,那也一样是死。”石万斤道,“不然咱们再去?”于劲松说,“咱们闹过一场,不说钱其琛,监狱方面也要加强戒备了,再去,也没用了。”众人既知道于劲松这话不错,想他们倾尽全力,仍旧是救人不成,心中均替这仗义无私的月姑娘难过起来。    ☆、死囚   上海市女子监狱遭人劫狱,这件事作为个新闻登上了第二日的报纸。虽然未指名道姓,但林埔元读过之后已经猜到七八分做这件事的人是谁了。自宣判以来这几日,他亦是不停的在与夏书记商量办法,不免再将自首的事提出来,夏书记说,“如今枪上已经有徐金地的指纹,你要说自己是凶手,有什么证据?警察调查了你和月银的关系,更是会认定你在撒谎。”林埔元又说,“倘若咱们去劫狱呢?”夏书记道,“如今军情处的人盯着我们也紧,组织营救意味着把更多人拉入风险之中。”   林埔元那个时候便想着要请光明帮帮忙,但几天打听下来,却依旧不知如何与他们的人联系。   如今在报上读到这则消息,心想光明帮的人出手那可是不谋而合,连忙在字里行间寻找,看看可有说了有犯人逃走的消息,但看来看去,只有一句“歹徒虽未缉拿,但亦幸狱中无人犯走脱”映在眼里。埔元心中一凉,道,他们竟没成功!莫非事到如今,月银是非死不可了?他这几日满面愁容,瑶芝全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埔元哥哥对姐姐始终是牵念,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从小孤孤单单长大,好容易有一个姐姐相亲相爱,可是这么快就要死了。背地里,她的眼泪也不知道掉了多少。最可恨的,是谭先生怎么能在时候弃姐姐不顾?在姐姐宣判的第二天就发声明跟她解除婚约呢?想当初,在锦江饭店请家里人吃饭时,他可是有多殷切。瑶芝一面回忆,一边便是越发不能相信。虽然所有的家人都指责谭先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可是真相爱的人不该生死与共吗?怎会在这个当口弃姐姐不顾?   这天早上,当她从报上读到,光明帮劫狱失败的时候,心中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一找谭先生,即便不能救人,也要替姐姐问一句,他爱月银,究竟是真是假?   吃过早饭,瑶芝支开了从来形影不离的两个仆人,一个人出门了。   初夏时节的阳光又明媚又灿烂,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放了暑假的学生三五成群的上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可想姐姐一般是这个年纪,现在却关在死牢,住的却是又冷又潮湿的地方,可见不着这么好看的太阳,更加没有朋友陪着。   到了谭家,映在眼帘的是爬了爬墙虎的红砖房子,白百叶窗,阳台围着原色的黑铁栅栏,养花鸟。前庭有两株高高大大的银杏树,枝叶伸出墙外。   瑶芝见了这般雅秀景致,心道谭先生既将房子都打点出这样的生趣,绝不会忍让姐姐一个人孤零零赴死的。   谭家下人见她在门口流连,问她是谁,瑶芝也忘了该说姓甚名谁,脱口而出便是“我是蒋月银的妹妹”,那下人一怔,说道,“请您等等。”过一会儿,小方出来。   自从按着谭锡白吩咐等过那则启事以来,小方就一直等着月银家人的质问,不过等了这些日子,却是一个人没有来。他想若不是蒋小姐家人如今为了营救焦头烂额,无暇理会,那便是心中恨得极了,觉得已经没有和他再说什么的必要了。过去这么多日子,突然听说蒋小姐那个身体不好的妹妹来了,倒是有些意外。小方见她一路过来,已经给太阳晒得有些脸红气喘,说道,“吴小姐请进来坐吧。”瑶芝点点头,跟他进来。   小方吩咐人倒茶。瑶芝说,“谭先生呢?”小方道,“谭先生出海去,好些日子了。”瑶芝听闻,不觉委屈,说,“他出海了?那他是真的不要我姐姐了?”小方亦是有些尴尬,说,“吴小姐,我只是个下人,先生和蒋小姐的事,我也不大清楚。”瑶芝摇头说,“我姐姐不是冲动任性的人,能够逆着众人的意思,与谭先生出海去,如果不是感情足了,不会如此的。”小方说,“吴小姐,说起这件事来,您倒有些不知道的。”瑶芝不解。小方说,“当日随先生去天津,原是迫不得已。”接着便将前后如何相救,如何立约之事说了,瑶芝道,“你说他们俩在一起,不过是姐姐答应的条件,那谭先生为何要平白救一个不相识之人,我姐姐又为何领他回来见父母亲呢?方先生说的,也许是实情,一开始也或者是如此;但时日久了,我不信仍旧只有虚情假意。”小方见她说的笃定,一时愕然,他过去只在锦江饭店见过瑶芝一回,初觉不过是沉默寡言,温柔和顺的一个小姑娘,未料到内里果决坚定,甚至犹在月银之上,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瑶芝道,“方先生,你与我说实话,谭先生离开的这样巧,究竟是不是为了救人?”小方此时再要敷衍,也觉得逃不过瑶芝眼睛;待要实说,又碍着谭锡白嘱咐在前,只道,“过几天先生回来了,吴小姐若愿意,就再问他。”瑶芝轻声说,“再过几天,我姐姐就死了。”   月银此刻押在狱中,韩秀姑已经不在,此刻只觉得少了她在耳边絮絮无聊话,狱中的惨淡和死寂便无孔不入的往心里头钻。地上仍旧散乱铺着一些她们练字时候用过的废纸。月银想动手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才一动,脚下便是一阵叮叮当当。原来昨晚回来,狱卒便给她加上了铁链栓着手脚——这本是对付最凶恶的男犯人才用的刑具,但经历昨天一场劫狱,众人心有余悸,也或者有些泄愤的意思,便将这东西加在了月银的身上。她听得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道,还有两天这个房间就要空了,秀姑住了七年,自己来了两趟,不知道再往后来的会是什么人——心下叹然道,倒还是不要有人来的好。   之前已经给家人都写过信,爸爸,妈妈,妹妹,谭锡白,埔元,姚家人,舅舅,金地。该写的都已写在信上:瑶芝的妈妈从小没有好好照料过她,自己便对妈妈说让她从今以后当瑶芝的妈妈,好好照顾她,既是为瑶芝,也是希望芝芳从今以后能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走出来,算得一举两得。至于吴济民,这些日子开不得口的动情的话,统统在信里说了,想来他知道了已得到女儿彻底的谅解,应该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对埔元说的是,以往他能有始有终,无论为什么追求瑶芝,都希望他能负责到底。另者就是要他注意安全。这些话因为要经狱卒的手传递,月银心想他们的聚会都是秘密的,自己也便没点名道姓,不过埔元看了,应该可以明白。姚家人便是和她自己的家人一样,信上既是谢意也是祝福。舅舅从小最理解她,便是将自己此刻的心境和他说了,望他知道以后不必伤心。告诉徐金地的是对他这些日子的作为实在失望,盼他能改邪归正。眼下月银将这些信在脑中过得一边,心中觉得没有什么漏的了,只是希望那个狱卒不要因为昨晚的劫狱事件埋怨自己,不肯帮自己送信才好。   接着两日,心里头既无希望,便无挂碍,月银只如常的吃睡。   直到临行当日一早,月银见那狱卒给端来的好饭好菜,心笑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断头酒了,这一天之后,世上就要再没蒋月银这个人了。   刚嚼几口,那狱卒又来,说,“蒋月银,你家人来了。”月银心中一喜,放下碗筷,只见吴济民,蒋芝芳两人搀扶而来,芝芳还没见她,只见这牢里头阴暗潮湿,条件恶劣,就已经哭起来了。月银见他们,叫一声爸爸,一声妈妈。吴济民自和女儿相认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她开口叫爸爸,喜悦之余,想到这也是最后听女儿如此称呼,不禁留下眼泪,说,“瑶芝和埔元也在外面,不过他们只让进来两个人。”月银说,“我在这里一直很好,告诉他们安心。”芝芳哭道,“什么好,待在这里怎么会好?”月银笑道,“反正也待到头儿了。”芝芳听了,更是大哭,说,“妈妈不让你死。”月银听了,伸手擦擦她妈妈的脸,说,“生死有命,咱们不能逆,你们若要我安心,只记得保重自己。我原没想到你们能来,之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准备转交,既你们来了,还是当面说的好。”芝芳哭道,“什么遗书,妈不要,等你回家我们再说。”吴济民自知芝芳心情,劝她,“咱们就听女儿说吧。”   月银点点头,道,“爸爸,过去如何,我从未怪你过。一向不肯开口叫你,只是一时间不适应这称呼,心里倒底和别的女儿一样,盼你健康长寿。只是可惜日后不能在身边尽孝了,反倒麻烦爸爸照顾妈妈。”吴济民看了身边哭成泪人的女人,说,“你放心,我对不住芝芳太多了,必定尽一切好好照顾她。”月银又对她妈妈说,“瑶芝妈妈去的早,瑶芝从小也少一个妈妈疼爱,往后你就把瑶芝当作我,好好疼她,行不行?”芝芳说,“什么叫当作你,从来只有一个你,你才是我的女儿。”月银道,“我最放心不下瑶芝,你不答应,我走也走得不安。”芝芳听她说“走”,只好含泪点头。月银想一想,笑说,“爸妈,看我都说了些什么话。不然就这样,爸爸和妈妈复婚了好不好?你们仨个人,正好又是一家。”   原来这心思吴济民早已存了,这些年来苦求芝芳,蒋芝芳只是不肯,也说不出是面子上不过还是心里仍旧为当年生气。如今在这个境况,听女儿谈笑间说了出来,芝芳只是大哭。月银正色道,“爸妈,就当是我一桩遗愿了,你们复婚吧,好不好?”拉着她妈妈手臂说,“我才明白呢,小时候好些人喜欢妈妈,妈妈也不肯再嫁,原来心里还是有爸爸的。”芝芳已泣不成声,说道,“好,我听你的,从今往后,瑶芝也是我的亲女儿了。”月银点点头说,“还有给别人的话都写在信上了,你们帮我带回去。”   芝芳和济民含泪接过信来,虽有千言万语,这个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月银道,“妈妈,你篮子里头带的什么,好香。”芝芳这才想起来,说,“你爱吃的,枣泥桂花糕。”月银笑道,“亏得您带来了,我这两天就想吃这个。”说着从盘中拿起一块点心,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却也掉下眼泪来了。芝芳两个看着女儿如此,也是各自垂泪。   待得月银一块点心吃完,那狱卒说,“两位,时间差不多了。”济民扶着芝芳站起来,芝芳依旧拉着栏杆,不忍得离开。月银这时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说,“爸爸妈妈,就此别过了。”吴济民点点头,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芝芳更是哭得就要背过气去。狱卒连拉带劝,终于将两个人送出了监狱。   爸妈走后,月银再将碗筷端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饭冷了的缘故,嚼在嘴里,始终咽不下去。再过一会儿,那狱卒来收碗碟,看到里头仍旧盛着大半碗饭,自语说,“什么断头酒,总是糟蹋东西,这个时候谁还能吃下去。”月银问她,“现在几点了。”那人说,“还有一个小时,你还需要什么?”月银摇摇头。   接着一个钟头,饶是月银心境豁达,也不免觉得难挨。瞧着一地的纸上,都是韩秀姑练得字,心想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怎么样了?自己入狱一场,倒救了韩秀姑升天,也算一桩好事。想来那何光明为人义气,会好好照管她的。想到何光明这么大动作的救人,不免又想,自入狱以来,谭锡白的消息怎么一点也没有呢?莫非他现在还受着日本人为难吗?还有赵先生,她不肯开口指证,日本人又会怎么对她呢?刚刚爸爸妈妈来,一时间激动,这些话都忘了问了。   这样一生二,二生三,不知不觉,她脑中已经想了好些东西。那狱卒来的时候,月银又拿起妈妈带来的枣泥桂花吃起来了,边吃边想,这个东西这样好吃,往后有机会一定跟妈妈学着做——哎呦,我都要死了,那还有什么机会?自己真是死到临头,还不悔悟,想到这里,不觉笑了起来。那狱卒见她发笑,心道,莫不是这一会儿工夫,就吓傻了吧?可别待会儿又哭又叫,不好押送。赶紧开了门说,“蒋月银,走吧。”   月银见她来啦,说道,“我们就要走了?”那狱卒啐了一口,说,“什么我们?是你,不是我。”月银不觉又是一笑。跟着那狱卒起身从牢狱里出来了。   走出牢房,只见外头天空澄澈,几朵白云悠然飘向西方,心想,可不知道西方是不是真的有个极乐世界,不过即便有,那也要有道者才去得成,如我这样,多半倒是进入轮回,可不知道下一世会投生成个什么?倘若能做一条鱼就好了,在海里头畅快游一辈子,遇上锡白再行船的时候,自己便陪在他船边。   那狱卒看她眼睛看着天空,嘴角微扬,心道这人的确是疯了不错。赶紧跟押送执行死刑的人交接了,赶着月银上车。月银回头说,“这些日子,谢谢你们照顾了。”   两个狱卒一愣,月银已然上了囚车。   一路押在车上,虽看不见,但耳畔渐渐有了喧嚣之声,满耳朵都是软软的上海话。后来人生渐稀,又响起鸟语,月银闻到一股青草香味,知道是来到了郊外——也就是自己的归宿之所了。她问持枪的一人说,“你们打死我后,可是会埋么?”那人说,“我们不管这个,你的尸体交给你家人处理。”月银说,“可麻烦你们两位一件事?我不想我爸爸妈妈看着我的尸身难过,又做些什么法式安葬。你们能不能费心,在这里找一处,挖一个浅坑,将我葬了?”那两人听了这话,心中都是大奇,他们手上行刑过的人那也不少了,哭着喊着的有,一言不发的有,但这样平平淡淡商量自己身后事的,那还是头一次遇见。一个人眼见她年纪极轻,不禁既怜悯又好奇,说,“小姑娘,你犯了什么罪?”月银说,“杀人。”那人看她样子,奇道,“当真?”月银说,“没有。想来你们手上经手的人,冤枉的也不少吧?”那人点点头说,“是不少,不过冤枉的都是一路喊冤,你这样的可没见过。”另一人说,“咱们就帮着小姑娘完成一个心愿,挖一个坑,也不费多少力气。”月银道,“如此多谢你们了。”   下车后,选好树下一处,两个人便先动手挖起来。月银想,自己虽说死了,但滋养此处草木繁盛,又是一桩好事。   正在两人动手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声汽车的鸣笛,将好些鸟都惊飞了。两人心中一惊,赶紧持枪,将月银堵在身后。枪口对着来人方向,不敢松懈。   过一会儿,那车停下,车上一个人的连滚带爬下来,说,“蒋月银呢?”一个行刑者警惕说,“你是谁?”那人说,“法院赦令,杀伊藤的真凶已经被击毙了,让你们放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印的纸张,月银看见上头写的,盖章签字,的确是放人不错。   两人接了赦令,面面相觑,心想,这可是赶上戏台上的戏码儿了:刀下留人啊。不过说来也真险,若不是刚刚咱们在这儿挖土耽误些功夫,这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啦。       ☆、断交   傍晚时分,月银已经返家。又是一次劫后余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月银见这许许多多人围在身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说道,“舅舅呢?”别人听了这话还好,红贞听了,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芝芳亦垂泪道,“芝茂死了。”月银惊道,“舅舅死了?怎么死的?”芝芳说,“是枪伤,如何受的我们不知道。有一天在学校,不知给什么人带走了,第二天早上给人在城郊乱葬岗发现已只剩了一口气了。”月银心道,枪伤,枪伤,脱口而出说,“可是和赵碧茹有什么关系?”红贞芝芳早闻芝茂说过,问道,“你怎么知道赵碧茹?”月银也不暇解释,问道,“那赵先生呢,她怎样了?”芝芳道,“她也死了。你舅舅临终遗言,希望和赵碧茹葬在一起,可她的尸身我们找不见了。”   月银闻言出神,眼泪已经下来。舅舅,赵碧茹,数十日间竟起了这么大的变故,再回首,已是阴阳两隔。想起舅舅自小的教导和疼爱,与赵碧茹在旅顺时的许多贴心话,心中是说不出的惋惜,亦是难以名状的愤怒。但如此一来,神木既为了下罪,不惜害死这两人,又为什么最后一刻,让自己走脱了?想起谭锡白一直没有音讯,问济民说,“我被释放的事,你们和谭锡白说了么?”听了这个名字,吴济民脸色一变,说道,“你别再提那个人了。你可知道你宣判的第二天,他干了什么事情了?”瑶芝心想此事既未落实,又怕此刻说出来姐姐受的打击太大,摇头道,“爸爸。”红贞却是口快,随手扔了份报纸过来,说,“你自己瞧瞧吧。”这正是她入狱第二日,刊登过的解除婚约的启事的那一份。月银读一句,心中便沉一分,放下报纸,说道,“不会的。”吴济民道,“如何不会?这上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谭锡白先生和蒋月银小姐,自今日不再是未婚夫妇关系。’”月银说,“那这次救我的是谁呢?除了谭锡白,还有谁?”吴济民道,“是谁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这个谭锡白。”月银说,“我不相信,我现在就去问。”瑶芝站起来道,“姐姐,他不在。”月银奇道,“你怎知了?”瑶芝道,“我才去过,小方说谭先生好些日子以前,就离开上海了。”见着月银失望,又道,“但我看小方话里头,是有隐情,姐姐别急,咱们等谭先生回来,再做打算。”   当夜,月银开始发烧,后又转成慢性肺炎,在家调养几日也不见好。众人心知,这既是狱中这些日子受了折磨惊吓,亦和谭锡白解除婚约一事有莫大干系。拖了几日之后,济民芝芳生怕肺病成痨,恁月银再怎么不愿,还是强行将她送入医院。   李选初见吴济民,以为是瑶芝又怎样,但听他说这一回生病的竟是大女儿,微微吃惊。后来向姚雪心打听,才知道这许多的前因后果。姚雪心与他转述这事,口中不绝骂谭锡白无情无义。李选说,“蒋小姐心中郁结,你们便少说几句罢。”姚雪心道,“这件事一想起来就生气。月银当日逃婚和他跑到天津去,闹的人尽皆知,如今眼见有事,他倒是推脱个一干二净。月银为这种人伤心,实在不值得。”李选虽和月银打过几个照面,单心思毕竟比雪心细致多了,说道,“蒋小姐当日那样做法,必然对这人十分钟情了,因此才会格外失落。”雪心忽然笑道,“李选,听你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谈过恋爱一般。”李选脸上一红,说,“是你粗心大意,才看不出来的。”雪心此刻却来了兴致,说,“李选,老实说,你在日本四年,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对了,有没有日本女朋友?”李选道,“我在日本念书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个时间精力去交什么女朋友?”雪心听了,心中得意,眼见他神色十分窘迫,全不是平日里对着患者时候的沉着冷静,嘻嘻一笑说,“你这呆子,话也说不好,只怕你有中意的女孩子,人家也瞧不上你。”   李选知道姚雪心心地单纯,嘴上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顾忌,眼下被她挑起这个话题,只十分不好意思,推脱说,“我去看看蒋小姐。”说着抬步便走。雪心笑道,“你急得什么?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月银也到时候打针了。”   病房中芝芳正守在月银身边,见姚雪心来了,便说,“雪心,你坐一会儿,我去买些牛奶,夜里月银饿了,也好喝一点。”月银说,“妈,不用买了,你回去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用不着你们在这里陪夜。”芝芳道,“你一个人,总不放心的,妈妈在这里……”月银道,“雪心和李选不是都在这儿么。”自觉口气有些重了,缓缓说,“你夜夜陪我,总是熬着,反而让我不安心了。”雪心也说,“芳姨,您放心,我呢,就当月银是我自己的女儿照顾。”这一句话,说得芝芳忍俊不禁,月银也展了展笑颜。   芝芳道,“那好吧,我明早再来。你明早要吃什么?皮蛋粥好不好?”月银心道自己又爱吃糯的,一碗粥便是两个钟头的功夫,妈妈必定又要起早来准备,说,“不想吃,有豆浆油条买一副倒好。”芝芳道,“那东西油腻,大夫不是说让你吃清淡的么。”月银道,“李选,跟我妈妈说,我吃一顿油条,不打紧吧?”李选道,“难得你有胃口。吃一点没关系的。”芝芳这才应了。   芝芳走后,雪心给她打针。月银道,“你还记得么,你读书时候,要我给你当病人,让你练习。”雪心将胶皮带子绑着她手腕,说“是啊,可你偏不让,最后都把我自己的血管扎青了。”月银说,“如今可有一个机会报仇了。”雪心说,“那可不,一向以为你身体好,没想到也有机会落在我手上,说起来,还真要谢谢谭锡白那个大混蛋。”她口无遮拦,李选在她身后直清喉咙,她也浑然未觉,及至瞧见月银脸上一丝酸楚露出,才自毁失言,说道,“你瞧我,说了不提的。”月银说,“你没说错,那就是个大混蛋。”   突然雪心叫了一声,说“咦,这是什么?”原来她在给月银打针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了她手腕上深深一道伤痕,粉红的颜色盘在雪白的手腕上,竟有些渗人。原来这正是那时候在旅顺,月银为救赵碧茹所施得苦肉计。   雪心道,“月银,你竟寻了短剑么?”月银苦笑道,“亏你还是护士。你瞧这是新伤么?”雪心定睛一瞧,果然愈合是有些时候了,但自己怎么从来不知月银身上竟有这么一处伤口,说,“怎么弄的?”月银说,“不小心,割伤的。”雪心眉头一皱,说,“怎么割在这一处上?做饭的时候么?”李选眼见月银欲言又止,心中猜测这伤口似乎有些来历,说道,“姚护士,你真的将自己当蒋妈妈啦,什么都要盘问。”姚雪心辩白说,“这不是关心么。”话是如此,但也不再追问,月银只觉得手背上微微一痛,针已经刺入血管。   雪心道,“怎样,技术还不错吧?”月银道,“都知道你是个粗枝大叶的,没想到也能做个好护士。”雪心说,“我的本事可多呢。不过念书没有我姐姐好,别的事情,不见得不成。”月银笑道,“别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又一样,谁也比不得你。”雪心说,“我不听,铁定又不是好话,我总辩不过你的。”月银说,“这一回是真的夸你呢,也不听么?”雪心见她说的郑重,便不言了,连李选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月银说,“总觉得自己有许多好处,自我感觉最好。”雪心听了,就要来咯吱她。李选道,“小心,针头。”雪心听了,这才收手道,“我不欺负病人,等你好了,瞧我饶得了你。”李选说,“我看蒋小姐这话实在夸你,且是好大的夸奖呢。”雪心道,“连你也帮她欺负我了。”李选道,“乐安天命,这不是好大一样本事么?”蒋月银笑道,“李大夫是我的知己了。”   雪心听了这话,也不以为意,心道日子要高高兴兴过,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几时又成了什么大本事了。瞧着月银和李选都一脸笑意,说道,“你们两个读书人就一起欺负我罢。李选,你不是说你没有女朋友么,瞧,眼前有人认你当知己了呢。还不快跟人热络些。”李选面皮本来极薄,当着月银的面,更加面红耳赤,局促难安。月银解围道,“人家李选夸你呢,你怎么见天的欺负人家。又在这里胡说了。”雪心逞一时口舌,此刻方才发觉这玩笑的确有些过火,拍拍李选说道,“小女子一时失言,别介意。”李选脸色兀自红着,瞧着月银,尴尬一笑。   又陪着她闲话一会儿,月银只说有些累了,姚李二人便让她休息。两人走后,月银手指反复摸索着腕上一道伤痕,心中全是两人一起在旅顺时,艰险却亲密的光阴来。   如此在医院住了小半月,身子才康复,此后便回家静养。亲戚朋友们各自来看过一两回,说几句闲话,月银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心中的郁结也渐渐淡了。   这病真正大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月银病愈后才听说谭锡白从海上回来了,时间已经有两个礼拜,但谭锡白直到她痊愈,也始终没来看过她一眼。   待得身体大好,头一件事便是去给了芝茂上坟。初秋天气,月银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   买一束白菊,带两样芝茂喜欢吃的点心,在八月一个晴朗的日子上了山。   明明才是初秋,天气尚暖,天上澄澈的一片洗蓝,月银却觉得每往山上迈一步,身上就冷一分。及至瞧见舅舅的照片,温润的微笑定成了石碑上的一张相片,那冰凉的知觉亦渗进了骨头里:如手中这白菊花清静素雅的一个人,却因一场飞来的横祸命丧黄泉。   她一边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口中喃喃说,“舅舅,赵先生的遗体找不见了,如果你们死后有灵,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相聚。如果还有来生,你们再投生治世,有缘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还有话请你也帮我带给赵先生,请你让她放心,她未竟的事我帮她做完,也会好好照顾阿聪阿睿。”顿了顿说,“你们在天有灵,也请佑我早日报仇。”   给舅舅磕了头,又焚了纸,依依不舍,正是准备下山,远远望着,山腰上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却是徐金地。月银自那日庭审之后,再未见他,心中多少担心,他是否的因为那日庭上翻供,也遭了日本人毒手,但看如今这人,换了崭新装束,正是春风得意,可不知为了什么,也到这坟山上来了。月银心中一动,在不远处的一块树石碑后隐了。   只见徐金地拎了东西上来,也停在芝茂坟前。月银半隐着身子,看徐金地在坟前焚了纸,自语道,“蒋家舅舅,此事我是迫不得已,当真没料到日本人会害死你。请你莫怪。”拜了三拜,又说,“可追本溯源,是月银拿着录音逼我救谭锡白,我当庭翻供,若不提出你的线索,只怕性命不保。如今月银处处违拗日本人,我却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事,针锋相对,实在无法。今日就多烧纸钱给你,你和赵碧茹在那边花用,勿要找我。”   月银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悟道,“那日撞破舅舅和赵碧茹约会,不是和阿金一起么?原来向日本人提供这条线的,竟然是他!舅舅啊舅舅,你果真是在天有灵,这么快就将仇人送上门来了。”既听得阿金至今仍在推卸,月银从树后现身出来道,“以为多烧纸钱就能买命了,你糊弄鬼么?”   阿金原是心中有愧,猛然听得这么一句话,只当真是有鬼出没,吓得脸白。及至看清楚了是蒋月银,心中一宽,随即又想,那么刚刚一番话,她都听在耳朵里了?月银看阿金不说话,冷笑道,“怎么不解释呢?当着活人,就说不出话吗?”阿金道,“我没说错,若非你为了救谭锡白逼我,也不会间接害死你舅舅的。”见着月银冷眼,又说,“月儿,我劝你别再和日本人为敌,如今连谭锡白也受了招安,你又何苦?”月银已月余未听见谭锡白消息,真是最为惦念的,如今听了这话,说,“徐金地,你不必乱泼脏水。”阿金道,“只有我能做汉奸,你的谭先生就不能是不是?蒋月银,你信不信也罢,谭锡白投靠了日本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月银自小知道阿金说谎成性,听了这话,既不肯信,也不愿和他争论,只摇摇头,说道,“阿金,谭锡白和我已没关系了。我们不说别人,就只说你我。”阿金道,“还有什么好说?”月银说,“我在舅舅面前立誓,要报仇。”阿金道,“你要杀我?”月银道,“原以为仇人只有日本人,没想到还有一个你。可话既然说了出去,就该做到。”阿金叹然,说,“这么说,咱们是回不去了?”月银说,“你做汉奸的那一日,就应当想到了。”阿金冷笑道,“你既如此觉得,也好,日后见了,也不必受旧情的牵绊了。”月银点点头,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金,从今以后,蒋月银和徐金地只是仇人,再不是朋友。”   从阿金身边经过,月银果真再不侧目。阿金对着月银背心,掏出了枪来:他们太熟悉了,月银既念旧,今日说的这番话出来,必是十足的决心,往后再见,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麻烦。而眼下只要扣动着扳机,这麻烦就永远消失了。   脑子里挣扎着,一边是日后的荣华,一边也是小时候一个留着羊角辨子的小姑娘和他下河捉鱼,和他爬树抓鸟的场景。手抖着,月银已走远了。   回家时,但见满院子大大小小的礼物。月银道,“这是谁拿来的”芝芳道,“你回来正好,这是阿金刚刚送来的,也不说是为什么,我不肯要,他就硬搬下来了。这孩子现在做什么,竟发达了?”月银听罢,已知是阿金赔罪之物,他害死舅舅一事只不好和母亲提,因说道,“我不知道,东西咱们不能要。送到徐家去吧。”芝芳只道月银和阿金自小要好,过去自己偶尔数落两句,月银尚且替阿金辩白,不知为什么如今,月银态度如此冷淡。但阿金既然是个不上路的孩子,疏远了倒也好。便也不多问,和月银一起将东西搬了过去。有日子没来走动,只见徐家院子里堆了好些个陈旧家具,屋里头则十成已换成了市面上最时兴的东西,好些都是舶来品。   徐太太见她来了,道,“这是做什么?”月银说,“徐金地送来我家的,我也用不上,特地来还给徐姨的。”徐太太说,“月银,你别客气,你们俩从小就好,如今这孩子出息了,给你送点东西也是应该。”月银心道,你们若知道这东西是他做汉奸换来的,那可还能这么喜笑颜开?但这话跟他父母也不好说,徐家夫妇中年才得了这么个儿子,都是宠溺的厉害。   徐太太见她脸色不好,说道,“你和阿金吵架了么?”月银道,“没有吵,您别担心。”徐太太不明所以,只见她心意坚决,说道,“那好吧,不过你跟我们也别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说。”   这时候听得屋里一个苍老声音说,“是小月月吗?”徐嫂说,“去见见爷爷吧。”月银倒底不忍拂了老人意,进屋坐在徐老太爷脚边说,“您认得我了?”徐老太爷说,“是小月月,我们家阿金呀的小媳妇。”月银想笑,可不知为何,眼泪就流下来了。老人见她哭了,忙着给她抹脸,说,“阿金欺负你了?”月银摇摇头。老人说,“欺负了,你告诉我。我打他。阿金不乖,小月月乖呀。”月银说,“小月月乖。小月月最喜欢太爷爷了。”老人听了咯咯的笑,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牙齿来。再陪着老人说了一会儿话,老人渐渐响起了鼾声。月银退出来说,“阿金多久没回来了?”徐嫂说,“今早刚来过。不过没见他太爷爷,嫌人老了,话儿多。”月银点点头说,“伯母,我家里还有事,也先走了。”徐太太再劝她一回将东西拿回去,月银不肯。徐嫂多少觉察她态度有些奇怪,心想,原本阿金在帮派中混事,别人都是退避三舍,唯独月银全不以为然,照样和阿金亲近。怎么如今阿金发达,素来不屑的人都赶着示好,唯独蒋月银却冷落了?可是蒋家小姑娘见阿金如今发达了,只道高攀不上,还是故意做做清高样子?   却说阿金下山后,心中也是憋着一口气。回到府邸,一个下人开门迟了些,他竟抬腿就是一脚,踹的那人吃痛,却不敢作声。只听道屋里头有个人说,“小徐先生是怎么了,如今可是好大的脾气了。”阿金一听这个声音,登时收敛了怒容,进屋说,“神木先生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只见屋子里头端坐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身量不高,却目光如炬,一对眼睛在阿金身上打量一番,只让他觉着反而是自己挨了半截。神木笑道,“怎么只见我来,谭先生来了,你就不打个招呼?如今这可才是你的衣食父母啊。”阿金不情愿笑笑,只得说一声谭先生好。谭锡白道,“既没有存心希望我好,这虚情假意的客套话还是免了吧。”   神木说,“下人说是小徐先生会朋友去了,怎么会的一肚子怒气回来?”阿金说,“没会见什么人,不过随便走走。”神木看了谭锡白一眼,道,“听说蒋月银小姐病了好些日子,刚刚出院,可是去看蒋小姐了?”神木说话的同时,眼睛只在谭锡白身上打量,谭锡白微微侧身,端茶喝了一口,却是不动声色。阿金说,“没有,我回家看爹妈了。”   神木说,“小徐先生可是孝顺的紧了。”阿金说,“这些年家父家母为了我操心不少,如今孝敬些也是做儿女的本分。对了,两位一起来,可是什么要紧事?”神木道,“这件事可是谭先生主引,我不过从中牵线搭桥。小徐先生,往后你和谭先生可是伙伴了,不该多熟络熟络么?”阿金至今三番几次受谭锡白逼迫,眼下心中多少有几分不愿,但碍着神木面子,又是争夺帮主的要事,也不得不敛了脾气,恭恭敬敬说,“谭先生,事情怎么样了?”谭锡白说,“过了今年春节,陈寿松就退位。他今日已经跟帮众明说了。”阿金说,“那继承人呢?”谭锡白道,“老爷子今天问我的意思,我不过将几个堂主各自的优劣陈述一遍,没有其他。听陈寿松的意思,帮主并不一定要在三个堂主里头选。”阿金说,“可是从帮外选人,可以服众吗?”神木说,“这一来就需要这个人有真本事,这一点嘛,我看小徐先生完全具备;至于第二点,那就是咱们谭先生的支持了。”谭锡白说,“十成的把握我可不敢说,尽力而为就是。”神木说,“可惜谭先生已经淡出了,不然凭您的才智,那自然是上上之选。”谭锡白笑道,“我已是局外人,合不合适都不会再搅这趟混水了。如今徐先生既有意思,我全力支持你就是。”他心中既知道徐金地对他会不会突然出来争位至今都是忌惮,神木此刻提起这话,便是逼着自己表明态度。   锡白又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好马不吃回头草,我退出的话说了这么久,如今突然出尔反尔,为了一个帮主连信诺都不受,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他这几句话,明着是自嘲,暗着却是讽徐金地当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墙头草,果然听得徐金地脸白。   神木对阿金说,“如今还有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你便要想方设法将桃园帮的帮主之位拿过来。”阿金说,“想当日我偷了帮主的东西,如今桃源帮的人人人恨不得要我的脑袋,你要我做他们的帮主?”谭锡白说,“拿到这个帮主之位还在其次,关键是你现在可是还挂着桃源帮叛徒的名声呢,你便是再有本事,兰帮也不会要一个叛徒的。”这话只说得阿金又是一阵脸白。想他能有今日,从最初的背叛桃园帮开始,先后背叛赵碧茹,伊藤,谭锡白,到现在,竟又是在神木的安排下,求着谭锡白帮他做上兰帮帮主,也难怪他如今见了谭锡白总有那么些不自在了。谭锡白道,“这中间你要怎么做,做什么,我和神木先生都不过问,想什么法子那是你自己的事,若要有帮忙的,你尽管向神木先生开口。”神木道,“怎么是我了?”谭锡白道,“神木先生,我手中的一点力量都是兰帮,有什么举动,老爷子可一清二楚。”神木听了,虽心疑他是推脱,不过想陈寿松何等的精明世故,若然知道谭锡白勾结外人谋夺帮主之位,那一切便是前功尽弃。阿金当下答应下来,说道,“好,那就请神木先生和谭先生听我的好消息。”   神木点点头说,“那咱们就听小徐先生的好消息了。我去练剑啦,谭先生还要再坐坐吗?”谭锡白说,“不坐了,我陪神木先生一道。”徐金地送了两人出门,心想,我如今逼不得已有求于你们,日后却别想这样钳制我一辈子。   车上,神木对谭锡白道,“这么多日子啦,谭先生还是不去见见蒋小姐?”谭锡白道,“既是我过去的女人,救她一命,也算仁至义尽了。”神木道,“这我可不懂了,这件事我与谭先生商议这么久您都不点头,为了救蒋小姐方才答应了,可见蒋小姐在谭先生眼中地位。”谭锡白道,“说到底,我是生意人,唯利是图。情分嘛,有无也罢了。”神木笑道,“话是如此,但我也年轻过,情情爱爱的这些,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若不忍得,就去见一见嘛。”锡白笑说,“神木先生可是考验我的诚意呢,我既答应了您,又回去招惹她,那算是什么意思?。”神木说,“即便做不成情人,蒋小姐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虽说一时间不辨反正,但谭先生去开解了,到时候伴在左右,共同谋划出力,岂不是大大一桩好事?”锡白摇摇头说,“神木先生可就这么相信我的定力?”神木哈哈大笑说,“谭先生果真是果决之人,我没看错你。”锡白笑道,“往后就请神木先生多多提携了。”   说话间,两人坐的车已经是在剑道馆外头停了。神木说,“谭先生也懂剑术么?”谭锡白道,“早几年跑日本的时候学过一点,不过在神木先生面前,那是班门弄斧了。”神木说,“谭先生不必过谦,咱们点到即止。”当下两人换了剑道服上场。鞠躬过后,已成了对战之势。      若真论,谭锡白的剑道功夫其实不弱,但神木号称日本第一快剑,功夫则远在锡白之上了,结果是竹刀尚未劈下,手腕已经挨了神木重重一击。   神木素来自负剑术,如今轻巧赢了,笑道,“谭先生,如何啊?”锡白说,“今日见了大家,果真开了眼界。”神木摇头说,“我看谭先生步法,根基不错。不过不甚下功夫钻研就是。”谭锡白说,“剑道是早年和几个日本朋友学的,那时候一起玩玩,后来便不怎么拾起了。败给神木先生,是情理之中。”神木笑道“和我比过剑的年轻人,无论认输,还是再战,倒底是不服,我瞧谭先生倒不在乎输赢。”锡白笑说,“我这人懒散惯了,倒不比贵国的武士,动辄就切腹的那一套——我胆子小,还是活着好。”神木说,“谭先生知道惜命,这很好嘛,怕就怕有人不自量力,做无谓之举,就可笑了。”看着锡白是恭听之状,说,“来,不说这个了。昨日刚得了好茶,我请谭先生喝茶去。”       ☆、归心   自月银入大学之后,半年多来的跌宕似乎告一段落。她又是日日和林埔元形影不离的去学校上课,放了学再一同回家。一如回到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原点。   芝芳瞧着女儿过回这平静如水的日子,心中只如梦幻一般,心中不免想到,只可惜埔元如今心有所属,月银和谭锡白风花雪月一场,却终是昙花一现。   那一日上学之前,芝芳将月银拦住,说道,“月银,妈妈问问你,埔元和瑶芝的事进行的怎样了?”月银道,“什么叫怎样了?”芝芳说,“瑶芝下个月便满十七岁了不是么,我听吴济民说……”月银笑道,“爸爸来过么?怎么,又要妈妈搬过去了?”原来自月银在临行前说过要二人复婚的话,虽说月银无恙,这件事终究也提上了台面,不过两人意思,乃是要看月银瑶芝俱有归宿之后,方才肯考虑此事。   芝芳听了女儿这话,略含了羞,说道,“并不是特来看我的,昨天白天去林家的时候,顺便来了一趟。”月银听了这话,心中惴惴然道,“他忽然去林家干什么?”芝芳道,“吴济民的意思,对埔元十分满意,希望尽早将他们的事情定下来。如果可能,瑶芝下个月过生日,就会将这件事一并宣布下来。他是特地来看看埔元妈妈有什么意思的。”月银道,“美云阿姨自然巴不得了。”芝芳道,“月银,你是怎样看?”月银听得妈妈一早上说话都吞吞吐吐,说道,“妈妈究竟想问什么?”   芝芳道,“你还喜不喜欢埔元。如今谭锡白的事也过去了,若你还喜欢埔元,便去争取。免得日后做了你妹夫,彼此见面尴尬。”月银听芝芳这样讲,正色道,“妈怎么又想到这一件了?如今埔元和瑶芝两情相悦,这是其一。我虽与谭锡白分开,也无心埔元,这是其二。妈妈现在提起这个话来,我们三个人,都要难堪的。”芝芳见她笃定,方道,“原是我多心了,只觉得你一直对他们两人在一起不赞成似的,既如此就好了。”月银道,“您放心,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最好的朋友,自是希望他们白头偕老的。”   话虽如此,但眼见此事已提上日程,倒底不能再装作不知,这一天下课,也就不急着回家,约了埔元去学校的风廊中小坐。两人一坐定,便说,“瑶芝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埔元道,“能告诉你的,我绝不会瞒你。”月银心想,他们地下党乔装开会,那的确是不足为外人道,但此事既连累自己差点送命,又要将瑶芝毕生幸福埋葬,终究不能装聋作哑,便说,“我问你,要是我真的被当成杀伊藤的凶手处决了,你不会内疚么?”埔元万料不到她忽然提起伊藤来,不免警觉的四下张望,但周围除了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之声,并没一个人影。埔元说,“你真的看见了。”月银叹口气道,“你那不能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当下将毕业礼那一日,如何碰巧见着他们杀伊藤的境况都说了,也告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他的组织故意接近吴瑶芝的。   埔元听毕,竟是头一回叱责了她说,“你糊涂么?既然知道是这样?你为什么不供出我来?你凭什么替我死?”月银愣愣瞧着这个发怒的林埔元,对自己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无措,说道,“你既真的是共产党,落入他们手里头,必然活不成的,说不定又会牵连你那些朋友。”埔元怒视她说,“那你就不要你自己的命了?”月银道,“已没事了,怎么还这样生气?”埔元道,“你可知不知道,你死了,我怎么活下去?”月银一怔,说,“你会愧疚一生么?”埔元咬了咬嘴唇,说,“月银,我是会愧疚一生,更会遗憾一生。”月银轻轻道,“你这又是何必。”埔元这时候已恢复平素,说道,“我知道有些事勉强不来。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继续做下去了。回头我便和夏书记说,我们想别的法子,不牵连瑶芝。”月银道,“你不觉得已经迟了?”埔元道,“迟了总是停在一个能够回头的时候,我太晓得空欢喜一场是什么滋味了。”月银听他言语中流露一股凄苦味道,心下亦十分欠然。但这诚如埔元所说,这是一件勉强不了的事,既勉强不了去喜欢一个人,也勉强不了可以放弃一个人。   月银说,“埔元,信得过我么?”埔元道,“若我不信你,世界上就没有可信之人了。”月银说,“那就告诉我,你们通过瑶芝要达成的是什么事?”埔元道,“这件事与瑶芝无关,更加与你无关。”月银道,“那你告诉我,你与瑶芝说清楚之后,怎么解决呢?能让你这样做的,必然是一件十分紧要的事了。你对得起瑶芝,对你的组织怎么交代?”埔元不语,这几句话说的,正是他十分为难的地方。月银道,“你帮了瑶芝,我也要帮你。”   埔元瞧着月银,是十分笃定的神色,缓缓开口道,“这个计划是冲着吴济民的药品供应商身份去的。后方战事吃紧,日本人又虎视眈眈,如今的任务,便是能在上海挖开一个药品供应源。”月银道,“既是需要药品,购买不就成了?为什么动这许多手段?”埔元道,“你不知道,供应药品给我们和普通买卖并不一样,我们需求的,是政府限制的消炎类,若然被追查了,那是要掉脑袋的。”月银说。“你们已经和我爸爸谈过了?”埔元点点头说,“有同志去接洽过,他没答应。其实也不出所料。毕竟如今药品热销,他是没有那个必要冒着风险卖给我们的。”月银道,“所以你们就从瑶芝下手,到时候你与瑶芝结婚,自然而然接管吴济民的药品买卖,到时候不管明中暗里,再想运送药品到内地,都十分便宜了。”埔元道,“正是如此。”月银说,“可是牺牲你和瑶芝的毕生幸福,这怎么算?”埔元道,“这样做能救后方数万士兵的性命,无论怎样,我都无怨言。只是觉得十分对不起瑶芝。”月银说,“那你们除了我爸爸这条线,还有别的人选么?”埔元道,“上海的绅商,本就对共产党颇为反感,态度开明的更少之又少。吴济民当初答应面谈,已经十分难得了。”月银道,“你们看爸爸不为所动,就把脑筋动到了瑶芝身上。没有对我动什么脑筋么?”埔元道,“与吴济民接洽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也是吴小姐呢。”——其实知道此事之后,夏书记倒也不是没有动过蒋月银的脑筋,但这于利用拉拢不同,原来他赞赏蒋月银头脑聪明,为人正直,却是询问过埔元,有没有将蒋月银发展进来的可能。因为不愿意月银涉险,这件事却被他一口回绝了,现在也就不提。   月银道,“我爸爸年纪大了,这生意总有朝一日要交给人的。既然招不成女婿,由女儿接管,那也理所当然。”埔元惊道,“你说你?”月银道,“怎么?瞧着我不行么?”埔元道,“月银,我说给你听,你若有法子帮着想一想,可不是要你以身犯险的。”月银笑说,“这个不就是法子了。也不单为了你,我日后做个女商人,赚的盆满钵满,免得过这穷日子了,那也好。”埔元摇摇头道,“你该好好读书,然后做个教书先生,清清静静过一辈子的。”月银有感,说道,“原是这样想的,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许多事,已经扯着我走远了。加上我舅舅的死,我便愈发确信这件事已经行不通了。舅舅就是个教书先生,那样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尚且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如今内忧外患,谁能躲过?我知道你回护我的心意,但你阻不了国家的战事,也就不能真的护我。”   与埔元议定之后,月银便有意无意在吴济民面前流露出对商业的兴趣来,吴济民初时不以为意,但见月银不经意几句话,却句句戳中要害,不觉留心,后来特地带着月银去见过一位供应商,又见月银谈吐见地皆成气派,心中便也渐渐动了将手头上的业务传给月银的心思。   埔元见了时机成熟,终是提出与瑶芝分手。甫一听说此事,吴济民丁美云几人皆是错愕,几个月来只见得两个孩子彼此相敬相爱,从来没有炒过一句嘴,置过一回气,怎地好端端的,说分手就分手呢?劝过问过,但两人态度竟是一般的坚决。   月银知道此事势在必行,但真的听说了,心中又紧紧捏着一把汗,及至听说瑶芝的反应,却是大出意料之外。   这一日特地来瞧瑶芝,姊妹二人坐在园子说话,但见瑶芝神色,果真一如平常。这样一来,月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瑶芝似乎读懂她心思一般,说道“姐姐你别担心,我没事的。这件事或早或晚,总要发生。”月银说,“你早知道了么?”瑶芝点点头,道“我虽不明白埔元哥哥为什么这样做,但他陪了我几个月,我很满足了。他喜欢的人自始自终是姐姐,我清楚。”月银奇道,“你既清楚,又为什么答应?”瑶芝笑一笑,说道,“我喜欢他呀。”又说,“姐姐和谭先生相好的时候,埔元哥哥总十分难过的。也许他孤单了,想有一个人陪着,所以来找我。也或者他是怕姐姐过意不去,故意那样说的。如今姐姐和谭先生分开了,埔元哥哥自然也要回到姐姐身边守候了。我能窃来中间这几个月时光,已经十分满足了。”她语调平静,月银却听得十酸楚,说道,“我与埔元并不可能。”瑶芝道,“你依旧喜欢谭先生么?”月银说,“我与他也是不可能的。”忽然心中动容,说道,“我往后也不要别的人,就守着你。”瑶芝少见月银任性,笑道,“姐姐守着我,那我也守着姐姐。我们姊妹便是相依为命,也很好。”   如此,下一个月瑶芝生日,陪着瑶芝切完蛋糕,吴济民将月银叫到书房,说道,“月银,你可是决定了,要接手么?”月银说,“爸爸顾忌的是什么?”吴济民说,“你有这才干,我并不担心你做不好。只是这件事毕竟辛苦,你一个年轻姑娘,日后不见得能一直如此,况且你日后嫁人,做了人家媳妇,婆家必不愿意你抛头露面。”月银笑道,“爸爸谋划的倒是早。我现下也没有婆家,日后嫁不嫁人,且还两说呢。”吴济民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你便是不行商,眼下这些产业给你们姊妹吃喝用度一生,那也够了,却没有为了这个不嫁人的道理,好端端的小姐,守成老姑娘么?还是因谭锡白么?”月银嗔道,“好几个月了,您又提,当我心眼针鼻儿一样小么。”吴济民道,“不是就好。你也有十九岁了,或许我想着可以先议婚再接手生意上的事。再说你现在课业也重。”月银道,“爸爸,那些都不耽误,眼下我只想在您这里多学些东西。”济民道,“可惜你是个丫头了,若是小子,省得我费这个心思。这样罢,这个月底香港要来一位刑先生,回头我将这人的资料详细,洽谈你去做。”月银笑道,“您就全放手了?搞砸了怎么办?可不是害你损失好大一笔钱?”济民道,“这个人我去年才认识,尚没有做过生意,搞砸了,大不了再不往来。”月银心想,既然爸爸不熟,若能将这条线直接牵给个埔元,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埔元得知消息,倒是出乎意料的迅速。月银说,“早一点有什么不好?”埔元道,“还是稳妥为上,这样的事,容不得一点闪失。”月银笑道,“我做什么事了。不过谈买卖。”埔元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说道,“那么咱们只是合作关系了?”月银道,“你原本也没打算将我爸爸撺掇下海吧。”埔元道,“这样也好,咱们不多牵扯,也安全一些。”又说,“我的领导书记倒有意想见一见你,我看你也不会见了。”月银说,“你既知道,就替我回绝了罢。我做的只是你一个人的生意,你隶属什么组织,有什么领导,和我都没关系。”埔元沉吟片刻,说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呢?”月银道,“胡说什么?”埔元说,“月银,我是认真的。眼下做的事,都是九死一生的风险,我若真的出什么意外,组织上派别的人来找你,你别不理,行不行?”月银看他说的一本正经,心道如今谭锡白和阿金已先后背离,若再失了埔元,已是受不起的打击,说道,“林埔元,你少给我交待什么遗言。这件事我就是看着你的面子才做的,你死了,我才不管什么别的人呢。”埔元瞧着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说,“小时候,你总这样欺负我。交待我做这个,做那个的,我也不敢违拗。”月银道,“小时候以为你是不敢违拗,现在才知道,你是让着我。这么大了,还哄我呢。”埔元说,“我也不似阿金,和你四处玩儿,四处走,只能这样讨好你了。”月银道,“讨好我做什么?”埔元笑道,“你说是做什么?”月银脸上一红。   埔元看她神色,不觉是握住了她的手,察觉月银并没反抗,说道,“无论别人如何,我一定一直守着你的。”月银淡淡说,“你不怨我吗?”埔元摇摇头,“怨不起来的。”月银看着他笑笑,心中竟升起无限的安慰——也许所有经过那许多的波涛汹涌的人都会眷恋这安定和平实罢,走过一路才发现,以为已远行了千里之遥,其实最佳的,仍旧还在起初的一点。   十一月,月银会见了姓邢的药商,此人虽说精明世故,但毕竟是贪财的买卖人,埔元许给他高于市价两成的价钱,也不能不心动。况且他持的又是英国护照,即便出事,国民政府要动他也不容易。   他们与刑商人商定,药品的运进仍旧以吴氏药品公司的名义,在当归,党参等中药材中,偷运杀菌消炎的西药,药品在码头卸货后,再由埔元组织人手从陆路运往内地后方。   余下近一个月时间,林蒋二人都在为此事计划准备,诚如埔元所说,一旦曝露,那便是掉脑袋的风险,因此必须确保各个环节不能有丝毫闪失。   药品进港的前一天夜里,林埔元说,“月银,你怕不怕?”月银道,“你怕么?”埔元说“说真的,我之前不论做什么都不害怕,但这一次,我怕极了。”月银道,“因为我?”埔元点点头说,“我至今还是怀疑,将你牵扯进来,倒底对不对。”   他们两人坐在月银家的院落之中,初冬天气,树叶已经落的尽了,天空是幽深的宝蓝色,没有星,一轮银白的圆月越发清澈与孤独。   月银说,“有什么不对呢?”埔元道,“夏书记常说我做事果决,但遇见你,究竟是关心则乱了。”月银听了,微微脸红说,“咱们有缘分做这许多的朋友,已经十分难得了,眼下仍在一起,便珍惜这眼下的日子,往后如何,说不得,便也不必去想。”说起这话,心底却猛然听到另一个人说,“我从来不信天长地久。”   埔元瞧着她清秀的容颜,和头顶上的月光一般的澄澈清朗,忍不住凑了过来,月银心知埔元如此,是极大的难得,便也不躲,只觉得埔元身上清朗的气息扑面而来,终究是别过头去了。埔元端坐回去,说声抱歉,月银仍旧心跳,脑中不绝浮现的,却是另一段斩不断的记忆,曾几何时,锡白也是在月光下第一次吻她,他捧起她的脸,她勾住他的颈,重重地吻,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越是想摆脱的记忆,越觉得清晰,蒋月银摇摇头,忽然害怕起来,猛然说,“埔元,过了这一次,我们结婚吧。”埔元奇道,“结婚?”月银道,“我们毕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谁又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愿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将来了。”埔元看着她,心中竟是五味陈杂,起初他们订婚,她是那样的不情愿,乃至在订婚的当日随着另一个男人远走北方,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如今时过境迁,她竟这样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么?说道,“为什么?若为了报恩,那也不必。”月银侧目看着他道,“你待我太好,舍不得了。”埔元说,“还是说不上爱的。”月银正色道,“埔元,你怎么知道爱情不是虚无的东西?你见过姚老师夫妇不好么?也未见得是相爱,还是幸福的生活着呀。”埔元摇头道,“爱情不是虚无的,月银,只是如今,我给的了你,你给不了我。你如此的嫁给我,和我为了药品娶瑶芝没有区别了。”月银说,“你还是介意谭锡白。”埔元笑道,“介意的人不是我,是你。”月银一怔,过了一会儿说,“明天的事要紧,早睡吧。”   第二日一早,埔元自去和他那边的人手联络,月银便早早来到码头,她既是头一次接货,谨慎一些,也没什么可疑。   上午十点钟,刑先生的运货船准时进港,未免受什么牵累,他这一次并没有随船来沪,只派了手下一个副经理打点一切。这个人月银上一次也见过的,彼此问了好,那姓王的经理便引她去货舱。两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   走到货舱后,王经理默默将最外头一个箱子打开了,将上头散步的当归党参一类拨开,便见着底下垒的都是各色西药。月银检视过后,说道,“好,我这就去通知搬货,余下货款,会尽快打给邢先生的。”王经理道,“咱们合作愉快。”   月银与王经理握一握手,突然听得甲板上一阵骚动,月银只觉王经理的手抖了一抖,心道不好,问道,“有地方能躲一躲么?”那王经理神色张皇,点点头尚未开口,船舱的门已经给人一脚踢开,数十个手握长枪的兵士不由分说将蒋月银和王经理围在中央,这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蒋小姐,别来无恙啊。”   话音刚落,钱其琛便慢悠悠的踱步进来,一只腿却已经跛了。   钱其琛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跛足,说道,“蒋小姐不记得了么?说起来,这还是您的杰作呢。”月银道,“早知道,这一枪不该打在腿上,打在你脑袋上,那就好了。”眼见落在他手上,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当下闭口不言。钱其琛道,“原以为你只是和盗匪有瓜葛,没想到和共产党的关系也如此密切,倒是我小瞧你了。”月银道,“钱探长要栽赃嫁祸,您要怎样说,随便您。”钱其琛道,“蒋小姐的口齿还是同样伶俐。不过眼下可没有人能救你了。”说着打个手势,十几只枪便直直对着蒋月银,拉了枪栓,竟是要就地正法。   这时候听得王经理说,“你们凭什么无端杀人?还有律法没有?”钱其琛心知他拿的英国护照,杀了他后头却免不了许多麻烦,说道,“将他押下去。”这王经理却是不走,说道,“钱探长,蒋小姐是我的客商,你要怎样?”钱其琛说,“偷运禁药,暗中支持共党,便是死罪一条。”王经理道,“什么禁药,不过是些中药材而已。”钱其琛微微一笑,说道,“您后头这箱子里,不是盘尼西林么?”那王经理说,“这不过是蒋小姐托我给她家人带的,一点日常药品而已。如何成了偷运?”钱其琛道,“哦,上百只箱子的日常药品,竟是都给蒋小姐家人准备的了?”王经理说,“不过就这一箱而已,余下的,都是中药材。”   蒋月银和钱其琛听了这话,都是脸色一变。钱其琛当下命人又开了数十只箱子验货,但见全是各色中药,哪有什么禁药?那当兵的待还有开箱,钱其琛道,“够了。”事态如此峰回路转,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本以为拿个人赃并获,却是着了他人的道。   王经理见状说,“我和蒋小姐规矩做生意,却受到这样的待遇,回头我一定要向贵政府投诉的。”钱其琛怒视着蒋月银,给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此刻外头林埔元安排的些搬运工人见着有变,只怕有危险,已叫嚣着冲了下来,眼下这么多人见证,就此杀了这一船人,钱其琛倒也没有那个胆量。   月银冷笑道,“钱探长,我们要卸货了,您手下的弟兄要帮忙么?”钱其琛咬牙切齿,方吐出一个“撤”字来。   待得钱其琛的人走远了,余下人就要搬货,月银拦住,冷冷道,“王经理,您不是该给我个解释么?”那王经理倒也并不如何羞愧,说道,“蒋小姐,我不过是听命的。回头我将货款退给您便是。”月银道,“这么说,刑先生一开始就不打算同我合作了?”心中却想,那刑长鸣一向谨慎小心,说是为了一笔货款,故意做样子给她看的,倒也不像。只听那王经理说,“此事刑先生并不知情。”月银道,“那么是你自作主张了?”王经理说,“蒋小姐,我这里有一封信。蒋小姐看过便知。”   月银从他手上接过信来,上头寥寥数语,却读得她脸色一片苍白。王经理看她读完,将那信就地烧了。   月银漠然无语,吩咐说,“搬货吧。”   晚上回家,吴济民将她好一通赞许,事情如此顺利,他对这女儿愈发刮目相看。月银只得硬做笑脸,好容易挨过在吴家的一顿晚饭,她径自朝着谭家公馆而来。   谭锡白似乎等她已久了,说道,“你来了,吃饭了么?”月银在沙发上端坐了,说道,“我敢不来么?”谭锡白淡淡一笑说,“我又救了你一次。你这并不是感谢的态度罢。”月银说,“说起来,我倒是应该谢钱其琛了,若不是他探得风声来拿人,我们竟都要给你骗了。”谭锡白道,“我们?我们是谁?”月银说,“我,还有林埔元。你都知道了不是么?若要去揭露,你去便是。我和埔元死在一处,那也很好。”谭锡白轻轻“哦”了一声,说道,“女人的心思都变得这样快么?我不要你,你便又向着林埔元投怀送抱了?”月银听了这话,心下大怒,说道,“我犯得一回傻,不会犯第二回。往后你要做汉奸,我便是要跟着林埔元一起抵抗日本人。”谭锡白说,“你下了决心,那很好。你有本事,应该会做的不错。”   月银瞧着他神色,竟是漠不关心,气恼中不觉生出一丝酸楚,想当日生死与共的人,如今竟连陌路人都不如。   月银抿了抿嘴唇,努力将这念头压制下去,说道,“谭锡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东西还我。”谭锡白笑道,“东西已经运走了,怎么还你?”月银听了这话,惊怒交加,说道,“既如此,你让我来找你做什么?”谭锡白慢悠悠晃着茶壶,说道,“我想你了,想见你呀——上好的日本抹茶,要不要喝一碗?”月银腾一下站起来说,“你把东西运去哪里了?”谭锡白道,“你们的后方需要药品,关东的日本人也需要药品。如今我同神木先生合作,你猜我运去哪里?”月银道,“你怎么能!?”谭锡白拉过她说,“我怎么不能呢?我说过,商人惟利是图,日本人给的价最好,我为什么放着现成的钞票不赚?”月银道只是瞪着他,是气愤,是失望,是伤心,她说不清楚。   谭锡白道,“你的货款王经理会还给你的,别担心。”月银心下一片冰凉,说道,“好,多谢谭先生了。”说着便要走。谭锡白说,“蒋小姐急什么,还有话没说完呢。”月银道,“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谭锡白道,“别说这样无情的话,你同我没有话说,同林埔元就有好多话说了么?你也不怕我哪一天不高兴了,将他是共产党的事情说了出去。”月银怒视他说,“你敢。”谭锡白笑道,“你又是小女孩儿脾气了,我为什么不敢。”   月银道,“你若举报他,我也不活了。”谭锡白说,“你不必跟我表明什么,你若想陪他死,那是你的事。但有一句话劝你,如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别再妄想做什么英雄,老老实实读书,或许还能平安度日。”   月银冷冷道,“谭先生这回说完了?我能走了么?”谭锡白饮口茶道,“请便。”   从谭家出来,月银走在冬夜彻骨的风里,眼泪断了线的主子般滚落。手脚是凉的,脸蛋是凉的,心里头更是凉的。   她回到家里,埔元已经快急疯了,就是这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道,“你没事就好。”月银说,“我没事,但货丢了。”埔元也不问那其他的,就这样将她揽在怀中,只觉得眼下,什么也没有月银重要了。过了许久,月银给他抱得喘不过气来,说,“你放开我吧。”埔元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放开她,月银当下毫无保留,将事情都同他说了。埔元道,“可是他没有举报,那是为了什么?”心中却想,谭锡白与月银毕竟恩爱一场,虽说断,未必就能做到无情。月银道,“如今一切受他牵制,如同提线木偶,比起一刀干干脆脆,又好在哪里?”埔元说,“对不起,连累你了。”月银摇摇头道,“咱们日后,再也别说这样的话了,什么道谢致歉,都是假的。”埔元说,“是了,至亲的人,原也不用这些客套。月银,我想过了,我们结婚,这个寒假就结婚。”月银心灰意懒之余,看着眼前诚挚之人,终于觉得心里头有了暖意,说道,“好。”   之后不久,夏书记告诉林埔元,天津的同志获取了药品一个药品源,这边的事可以暂时放缓了。林埔元亦将要同蒋月银结婚一事,告知于他。夏书记既知道月银为人,又知道林埔元对她的感情,觉得于公于私,林蒋二人的婚事都颇为合适,也便说了恭喜。   另一头月银家人知道此事,无一不是大感欣慰,昔日与谭锡白在一起时,只有无尽的艰险,如今有着林埔元陪着,日后便是安稳的日子了。丁美云便是不甘月银名声不好,瞧这儿子欢天喜地,终也点了头。婚前便定在新年之后,正好姚冰心刘铭宣夫妇也将回家探亲,讲定到时候姚雪心给她做伴娘,刘铭宣给林埔元做伴郎。红贞说,“月银,你兜兜转转一个大圈子,竟是回来了。可不是瞎折腾么。”芝芳将一件新旗袍比在月银身前,说道,“若不是兜兜转转,怎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去年这个时候,说订婚月儿犹是不愿,这会子,就笑逐颜开直接做了新娘了。”红贞笑道,“现在知道便好了。从今以后,那些没有用的也不要想,和埔元把日子过好,明年生个大胖小子,舅妈给你带。”月银见着红贞为如今终于渐渐从丧父之痛走出来,也感欣慰,脸上一红说,“便不为别的,我也不能再让埔元失望了。”      婚礼前不久,程洁若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月银去看她,程洁若已不似过去在学校时的清瘦秀丽,人胖了好多,生出一种妇人的风韵来。那孩子脸皮粉白,安静的如同一只小猫睡在她怀里。月银刚要说话,程洁若手指放在唇前一嘘,再瞧着这孩子,眼中是无尽的爱怜。月银一笑,心想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轻声问她取名了没有,程洁若说,“取了,叫安宁。”月银道,“倒是很好的寓意。”程洁若说,“我受的苦楚太多,希望老天见怜,别再为难这孩子。”月银说,“你放心,程伯伯程伯母都会好好疼她的。”程洁若道,“不会了,等孩子断了奶,大一些,我就要走了。”月银道,“还是要走?”程洁若说,“去香港。联系了浸会大学,去读音乐的。”月银虽是不舍,但想此处有程洁若诸多不快的回忆,便道,“换个环境也好,只是你一个人难一些了。我们也不能常见着了。”犹疑说,“那康逊呢?”程洁若顿了顿,说道,“没消息。临走前会和他办理好离婚手续。”月银说,“洁若,我月底就要结婚了。”程洁若只道她和谭锡白分手,问道,“你和谭先生和好了?”月银说,“不是和谭锡白,是林埔元。”程洁若不免诧异,说道“这样快?”月银道,“怪累的。”洁若早知道谭锡白解除婚约,月银大病一场的事,闻知她将和埔元完婚,有感说,“如此也好,埔元总不会负你。过去咱们都太贪心了,殊不知有一个人肯无怨无悔的爱你,已是天大的难得。”    ☆、相许   过了年,众人便开始忙着准备两人的婚礼。也是在此时,徐金地历经几个月,威逼利诱,明争暗夺,杀人劫货,终于做成了桃园帮帮主,业已将上海滩搅了个人仰马翻。陈寿松数次向谭锡白打听,问这人究竟什么来历,谭锡白心知陈寿松为人明察秋毫,并不在言语上多做夸奖,说话反而是保留三分,引得陈寿松对徐金地愈发有了兴趣,并在酒楼中约见了他一回。   那一日说话之间,陈寿松听得他与蒋月银是儿时好友,说道,“对了,锡白,你和蒋小姐是怎么回事?我听人家说,你们解除婚约了?”谭锡白笑道,“是啊,解了。”陈寿松摇摇头说,“我以为你这一次终于安下心了。为了什么?”谭锡白说,“也没什么,不过吵架拌嘴,彼此看厌了就是。”陈寿松道,“谁和谁吵?可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欺负了人家?”谭锡白说,“没有欺负,您瞧月银那个厉害样子,怎么会被我欺负到呢?”陈寿松道,“再怎么厉害,毕竟是个女孩子。你们当初跑到天津去,又是送船,又是登报,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道蒋月银就是你谭锡白的人了。如今这样,你想过人家姑娘往后该是怎么做人?”谭锡白不以为然道,“喜欢月银的人多着呢,您又岂止她没有另结新欢呢?”陈寿松看他态度敷衍,说,“若今日这人是景兰,你也如此吗?”锡白一怔,说,“好端端的,将她和景兰比什么?”陈寿松冷笑道,“怎么,因是我的女儿你才另眼相看的?人家的姑娘就不是姑娘了?下星期我上岛,你将蒋小姐一并给我带来。”谭锡白不觉为难,陈寿松看他不语,说,“怎么,眼见我就要退位了了,可是说话不好使了?罢罢罢,你不去请,我去请。”谭锡白素知陈寿松几年来岁数大了,有些孩子脾气,倒不好违拗,只笑道,“我只怕如今蒋月银跟我生气,到时候白去求人家一通,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陈寿松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谭锡白心中虽十分不情愿,但各种原委既无法和陈寿松解释,只好硬着头皮道,“好了,我去。”   这一日晚上,月银和舅妈打点过婚宴饭店的事,由她家中回来。走到巷口,只隐隐觉得有人跟在后头,几次转头,却不见人影。及至快走到家,忽然窜出一个人来,月银唬了一跳,那人忙说,“姑娘别怕,是我。”月银定了定神,见是四眼,说道,“你是迷路了,怎么走到我家来?”四眼道,“蒋小姐,是谭先生遣我来的。”月银道,“谭锡白叫你行凶来的么?总躲在我后头做什么?”四眼越是垂了首道,“是我不好意思见您,吓着您了。”月银心中叹口气,四眼倒是和过去一般单纯老实,心想他一个下人,听命于人,又何必迁怒于他。当下软了口气说,“谭锡白要你来干什么?”四眼道,“谭先生说有事,请小姐过去一趟。”月银道,“他有事,让他自己来找我。”四眼道,“谭先生说,他亲自登门倒也不妨,只是怕蒋太太见了,不乐意。”月银道,“那明天让到学校来,我午休有空。”四月又道,“谭先生说,只怕到时候林先生见了他,照样不乐意。”月银说,“看来谭锡白什么都交代好了,竟是非要逼着我去一趟么?”四眼道,“谭先生也是怕蒋小姐为难。”月银心想他如今派了四眼来请,倒是客气的意思,回头再施展出什么手腕来,反闹得又风又雨,倒不好看了。心知事情是躲不过的,终究是转头跟着他走了。   随着四眼到了谭家,四眼竟是直接将她引入后院。月银道,“天都黑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四眼道,“先生说后院有东西给您看。”   深冬天气,花木凋零,浑不似上一回来时,春暖花开,一派欣欣向荣。那时候她荡秋千,谭锡白将她高高推起来,吓着了,后来扑进他怀里。如今这冷落的院子,倒像是应了这两人此刻的关系一般。   月银见谭锡白坐在秋千上,背对着她。他好大的身量,坐在那小小的秋千上头,微微荡着,月银虽说心中许多不快,看着这情景,也忍不住一笑。这时候听得谭锡白说,“你要笑,为什么不大声的笑,偏拿着淑女的架子”。月银脸上一红,说道,“我来了,你要给我瞧什么?”谭锡白也不起身,转头说,“你没瞧见么?”月银四下瞧瞧,并没什么特别事物,说道,“瞧见什么?”谭锡白道,“咱们头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秋千架子下面,你瞧和那时候一样不一样?”月银冷冷道,“我忘了。”   谭锡白从秋千上下来,向她走进一步,他一进,月银下意识就是后退一步,锡白道,“你怕什么?”月银道,“不是怕,是讨厌。”谭锡白说,“你既厌恶我,怎么还来?”月银道,“你留给我不来的余地么?”谭锡白道,“那你高兴我不留给你余地么?”月银心中一震,说道,“谭先生,请尊重些,如今我是埔元的未婚妻,下一次见我,你便得改口叫我林太太了。”谭锡白说,“怎么这样迫不及待?”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你究竟是太喜欢林埔元,还是太害怕我?”月银又是回退一步,说道,“不必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你找我来,我也来了,有什么吩咐?”锡白正了正身子,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记得还欠着我吧?”月银不解道,“我还欠你什么?”谭锡白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在我家中是一次,在旅顺是一次,你不是还欠我一次么?”说着便伸手钩住了她的下巴,道,“未婚妻。”四目相对,月银有一瞬间恍然,仍是清黑得眸子,可惜已见不到底儿了,但觉谭锡白的鼻息扑在脸上,折过头去道,“你已在报上说得明明白白,如今再扮给谁看?”谭锡白说,“下一个星期,陈寿松要去外岛的别墅住几天,给我下了令,要我将你请了去。实话说吧,陈寿松见我们分手,有心撮合。他老人家耍起小孩儿脾气,我无可奈何。下个礼拜你去了,便说咱们已经和好了,你帮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演一场戏,咱们就两清了。”月银冷笑道,“你指使谁?下个星期我结婚。”谭锡白道,“我不管去的是林太太还是蒋小姐,我只要你这个人出现。”月银说,“陈寿松怎么想是他的事,你怎么完成任务是你的事,我不去。”谭锡白嘴角一扬,说道,“下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咱们出发。你最好提早跟家里打了招呼,顺便将冬衣收拾两件。”   月银听他这样说,竟是胸有成竹,心中不觉不安。如今林埔元的把柄捉在他手中,如一颗定时炸弹一般。自己违逆了他,谁知道他不会对林埔元动手?但要就此屈服,她既是一副傲骨,却也不愿。当下想,若然真的走到那一步,自己便陪着埔元一起死了,倒是落得清静。打定主意,无论谭锡白如何动作,自己只要不理,那就是了。   四眼见她从后院出来,说道,“小姐,我送您回去。”月银当要拒绝,心想他原是一片好心,说道,“咱们走一走罢。”一路上四眼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言不发。月银道,“四眼,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安,我并没怪你。”四眼道,“那小姐能不能也不怪先生?”月银心中苦笑,说“我没有怪他。往后各走各路,是不想干的人,我哪有那个闲心管一个不想干人的事?”四眼踌躇道,“小姐,也许谭先生有什么苦衷。”月银听了脚步,正色问道,“你说什么苦衷?”原来她心底隐隐觉得今日谭锡白的所作所为实在与往日差的太多,倒也不是没怀疑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计划的,更何况自己当日获救,这缘由至今也是不清不楚的,莫非是锡白为了自己,才跟日本人做的妥协?既如此,他又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听四眼这样说,正是和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四眼见她盯着自己,不觉慌了,说道,“我见谭先生过往对小姐那般好,总觉得你们分开了,太可惜。”月银听他是这话,有些泄气,说道,“他和往日的那些女朋友分开时,你没有觉得可惜么?”四眼道,“我虽年纪小,可也看得出来,先生与那些人不过逢场作戏,待蒋小姐却是不一样的。”月银笑道,“单是你这样想,你家先生眼里可没什么不同。”四眼待要再说,只怕月银又来问他,便闭口不言了。月银叹了一口气,又是默默走了下去了。   接着几日,和舅妈母亲仍忙罗婚礼的事,但心里已多了挥之不去的一抹不安,转眼间,便是她的大婚日子。这一次全不同上一次订婚宴,只有几个家人。单是吴济民的朋友便有十来张桌子,加上蒋家的邻里,月银和埔元的同学朋友,竟将一个酒店大堂坐得满满当当。   月银一早便给妈妈和舅妈拉了起来,化妆梳头,雪心做伴娘,也难得的不赖床,天不亮也到了蒋家。冰心自随刘铭宣去到林家打点一切。两家既是邻居,一嫁一娶,整个巷子都是喜气洋洋。   月银端量镜中的小新娘,虽然娇美无限,但她心里,竟全是不安。雪心见她一早上也不笑,说道,“怎么,紧张了么?”月银答非所问道,“胭脂红了些罢。”雪心扭过她的脸,端详着说,“你做新娘的人,喜庆一点原也应该。过一会儿出了汗,妆花了,还要补呢。”月银点点头,说道,“瞧着这个人,好像不认识了”。雪心道,“我妈说了,姑娘嫁了人,本来就脱胎换骨。你要是还和从前一样,那反而不对了。”月银说,“雪心,你还记得么,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杭州。”雪心道,“你若还想去,结了婚让埔元再陪你去一趟。这一回啊,你们小两口甜甜蜜蜜,再没有那许多人来缠着了。”月银眼见和她说不通,也便不言,想来是今日起的太早,如今竟有些累了。   收拾停当,由车接去饭店,见埔元一身笔挺的雪白西装,衬得人越发温文儒雅,见着月银时眼光中透出的暖意,如春风一般扫过她心头,两人相视一笑。   婚礼既按照西式的礼仪举行,由瑶芝请了平日礼拜的牧师主持,月银见了埔元一眼,雪心便陪她去后面等着。妈妈,舅妈,雪心一个赛着一个的热心,又来给她补妆。月银待想阻止,心道今日他们原比我还高兴,就由着他们罢。   过得一会儿,吴济民到了,他从小与这个女儿分开,如今相认不久,竟就要将她嫁出阁去,心中不免感慨,瞧着镜中的女儿,眼眶渐渐湿了。月银笑道,“爸爸,是好日子,妈妈尚且没哭,你倒哭了。”吴济民说,“我是替你高兴,兜兜转转,毕竟还是埔元,他一定会待你好的。”月银抱了抱父亲,说道,“不管我嫁给谁,仍旧是爸爸妈妈的女儿。”   吴济民点点头,只听得雪心说“吴伯伯,时间差不多了。”月银站起来,将自己的手放在父亲手里,才发觉已经都是凉汗。月银笑道,“爸爸怎么紧张成这样?”济民说,“总是自己的孩子,你日后做了母亲,便明白了。”   说话间,牵着月银一步步已走上红毯,月银平素也不喜打扮,清水一般,如今头一回华服浓妆的出现,竟是秀丽异常。尽头处埔元瞧着月银一身洁白婚纱,正是皎洁如月,不由得望着她痴了。刘铭宣瞧在眼里,在他耳畔低声道,“埔元,人来啦。”埔元如梦初醒,脸上一红,吴济民牵着月银,已款款走到他跟前,说道,“林埔元,我将这个女儿交给你,你必须一生待她好。”埔元凝视月银,点点头道,“只要我生在这世上一日,便会厚待月银一日。”吴济民又转向月银道,“月银,你性子凌厉些,往后和埔元一起生活了,当是学会谦忍退让。”月银低声道,“我记着了。”吴济民方将月银的手交在埔元手里。   吴济民坐回席上,那神父便开始念祷词,什么耶稣上帝,月银原不相信,只是这牧师语气十分虔诚,她此刻却受了感染,只希望世界上真能有这么一个万能的上帝,救一救这世间的苦命人,改一改这世上的不平事,那就好了。那神父自顾自念了一段,便转向一对新婚夫妇。这时候只听得一个人说,“等一等!”   月银心中一沉,心道,终究是来了,但望着入口处空空如也,宾客席上却站起一个人来,乃是姚子澄!   这些日子筹备婚礼,子澄一言不发,月银还道他已经想开,原来却是蓄势待发,倒难为他能忍。众宾客眼见他一句话说的突兀,都望着她。   姚亘道,“子澄,你干什么,快坐下。”子澄平日里惧怕父亲威严,此刻却不顾了,攥紧了拳头说道,“月银,我也喜欢你。”月银脸上一红,说道,“你又说什么糊涂话了。”子澄道,“我现在年纪还小,可日后长大了,也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会一生一世待你好的。你别嫁给林埔元,等一等我,好不好?”他前半句说得慷慨,后半句却露出孩子气来,若不是当着这个场合,月银倒忍不住想要笑出来。只是子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却不能不管不顾,眼见如今姚家夫妇如坐针毡,情势十分尴尬,对众人说道,“这个是我弟弟。从小依恋姐姐,如今不舍得我离开家了。”子澄道,“过去是你弟弟,往后……往后我做你的丈夫。”月银听他说的直白,却也臊了,一时语塞,这时候听得埔元道,“子澄,你喜欢月银,我也喜欢月银,你一世照顾她,我也愿一世照顾她。为什么月银要等你呢?”他平素性情温和,这几句话说得却是铿锵。子澄道,“月银姐姐不喜欢你。”埔元道,“那么月银说过她喜欢你了?”子澄道,“现在没有,但将来未必不会。”话是如此,终究不免气短。月银道,“姚子澄你又做我肚里的蛔虫了。我若不喜欢埔元,会嫁给他么?”子澄说,“你不过是跟谭锡白赌气。”宾客中初见这二人争妻的戏码儿,已是诧异,如今听得又将谭锡白牵扯进来,不觉骚动。月银见他越说越离谱,心道再由着他下去,不但自己难堪,更让埔元下不来台,当下说道“子澄,你这样说,我便清楚告诉你,我真心敬重埔元,喜欢埔元,愿意和他做夫妇。你若还当我是你姐姐,便别再胡说。”子澄听了,眼中全是失望的神色,呆呆望着,竟哭了出来。他既泄了气,淑清赶忙拉他坐下。月银心下不忍,柔声道,“子澄,你喜欢我,多谢你了。但有些事勉强不来,你长大几岁,便会明白了。往后我一直还是你姐姐的。”子澄听了,越发哭的泪如雨下。   “有什么好哭的,自己胡闹,倒好意思哭了。”原来雪心眼见一场闹剧,忍了又忍,她性格直爽,此刻终究忍不住骂了弟弟几句。众人只见新娘身边一个俏丽伴娘叉着腰厉声说话,都觉得有趣。月银道,“好了好了,不让子澄胡闹,你又胡闹什么。”雪心眼见有几个女眷用帕子掩着嘴已经笑出来,这才不好意思,转过头仍是厉声对牧师道,“你继续。”那牧师一愣,却也笑了。   牧师道,“那我们便念誓词了。蒋月银,你可愿意嫁林埔元为夫,不管疾病贫穷,都爱他,陪伴他么?”月银低声说句愿意。牧师又问埔元说,“林埔元,你可愿意娶蒋月银为妻,不管疾病贫穷,都爱她,照顾她,一生不离弃么?”林埔元待要说愿意,却听一个人说,“明知道是做不到的事,还这样信誓旦旦发誓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听得这人说话十分放肆,除却月银,都回头来看,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一身黑色礼服,若说新郎那一身雪白是温文尔雅,这人的黑,则透出一股放荡不羁来。月银父母早认出他来,芝芳起身说,“你来干什么,我们没请你。”吴济民说得客气一起,乃是,“谭先生,今日小女大婚,还望高抬贵手。”   锡白听了只微微一笑,置若罔闻,大剌剌在最后一排坐下了,说道,“我只是来观礼的,没有闹事的意思。牧师先生,请你继续。”那牧师举行过数场婚礼,但如今日这样波折的,还是头一遭遇见,略显无措。这时候听得新娘说,“牧师先生,不必理他,你继续。”   那牧师定了定神,将誓词又重复一遍。话音刚落,埔元朗然说,“我愿意。”——语气中透出的决绝,正是对谭锡白挑衅的回应。   牧师待要宣布,这时候听得谭锡白又说,“牧师先生,你还应该多问一问蒋小姐的,如果林先生当下便遭逢不测,她这个愿意还会不会说出来。”那牧师没有听懂,问道,“你说什么?”月银心中却是明白,把柄给他掐在手里,他终究不会放过埔元的。当下转身过来,一把掀开面纱道,“谭锡白,你少给我指手画脚,我和我丈夫的事,轮不着你管!牧师,你宣布,说礼成。”月银三言两语,众人方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正是和新娘有旧的谭锡白了,一时间议论纷纷。锡白听了,却并不恼,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怎么了,刚刚还和和声细细语的呢,单单对我,脾气就这样大?”月银冷笑道,“对着你,没有什么好话可说。”埔元心里一怔。   谭锡白笑道,“新娘子,你不必这么大火气,我不是来找你的。林先生,与你谈几句可好?”林埔元说,“我和谭先生初次见面,没什么话好说。”谭锡白道,“夏先生的事,您也不想谈一谈么?”   不知为何,埔元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一变,谭锡白道一声请,埔元竟真的在众目睽睽中随他走了出去。众人焦急等待中,埔元回来,已经是面如死灰,顿了顿道,“月银,我不和你结婚了。”月银道,“他用什么威胁你?”埔元摇摇头道,“我不能说。”月银瞧着谭锡白一脸得意之色,将面纱扯下,越发怒了,说道,“谭锡白,你这个卑鄙小人。”谭锡白拾起头纱,说道,“你便不想结婚,也不必糟蹋东西,瞧这做工,倒挺好的。你将来再嫁给我,我倒不介意你还用这身行头。”月银怒视于他,拉起埔元道,“让牧师宣布礼成,咱们什么也不管了。”埔元苦笑,只是摇头。   僵持间,突然宾客中冲出一人来,就向锡白扑过去。锡白躲闪不及,倒底手背上给他挠下三条血痕。众人看清,这人正是新郎的母亲。美云骂道,“什么东西,勾引我儿媳妇,欺负我儿子吗,我让你好看。”这几句话说得颇为难听,虽说骂的是锡白,但月银埔元俱是脸上无光,芝芳慌忙拉住了。锡白看着手上的伤,倒也不以为意,说道,“月银,你说我是个小人,可也比这泼妇强多了,是不是?”   眼见一场喜事变成闹剧,众人也有不好意思看下去的,就要走。吴济民蒋芝芳不知如何收场,只顾得与众宾客道歉。月银既恼锡白蛮横,也怨埔元懦弱,赌气不理两人,只由姚雪心陪着去后面卸妆。   过得片刻,只见雪心慌慌张张说道,“芳姨……妈……月银被谭锡白拉走了。”芝芳一愣,只见后排坐着的看戏一般的谭锡白果真不见了,只悔自己一个不小心,原以为他只是来闹场,未料到会将人捋走。当下去了后头,只见一片狼藉,担心起来,对埔元道,“他刚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埔元道,“芳姨,这件事我不能说。”美云骂道,“什么时候了,人家的绿帽子都扣到你头顶上了,你还做哑巴么?天大的事也没有这一件要紧。”埔元道,“妈,这件事的确比月银要紧。”众人听了这话,不知再说什么好,美云骂一句,“刘世彬,你给我生的个什么儿子呀!”便嚎啕大哭起来。   却说此刻月银仍旧穿着婚纱,已和谭锡白坐在车上,开车的正是四眼。月银既非和顺性子,给他强行拉来,一只手虽然扣在谭锡白手里,却不断挣扎,扭着身子就要开门跳车,谭锡白眼快,身子向前一探,将另一只手腕也扣在手里,月银怒道,“凭着力气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又是拿双脚踢打,再被谭锡白膝盖别住。如此一番挣扎,两人已经身子相贴,月银脸色微红,气喘不止,口中淡淡的香气吐出来,正好扫在谭锡白脸颊上,锡白直盯着她雪白脸蛋,不觉得心神荡漾,说道,“那你便试试看,我是不是男人。”竟是将月银按在座位上,吻了上去。   月银被压在身下,越发觉得气短,张口要锡白起来,却被他趁机钻进了舌头,逗弄着,身子里头竟有股热辣辣的感觉升起,及至后来,抓挠的双手已紧紧按住了锡白脊背,撕扯的戾气全变作口舌之间的缠绵。   四眼见得如此,只得装作不见,一路开车。终究心神不宁,在路口险些撞了电车,他猛然一踩刹车,将月银的心智也震醒了。她一把推开了谭锡白,大口的喘息,整张脸因为激动而泛着鲜艳的颜色,既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也便转头看了车外,不再说话。直到快到码头的时候,谭锡白才开口道,“待会儿你可知道该怎样做吧?”蒋月银说,“当然知道,我见了陈寿松便说,我今日本要和另一个人结婚,被你强掳来的。”谭锡白笑道,“果真是我强掳么?我倒觉得某人也愿意的很。”月银知他是揶揄刚才的事,越发窘了,哑口无言。   车停在码头,月银赌气,不肯下车。谭锡白竟是一把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林埔元的新娘,却是我抱在怀中,他知道了,会生气么?”月银说,“你若有本事,便一辈子扣着我别让我回去。若我回去了,照样做林太太。”谭锡白道,“是了,你说过的,你是真心敬重埔元,喜欢埔元。”月银道,“你知道就好。”锡白笑道,“那又如何,你爱的是我。”月银脸红道,“你别自作多情。快放我下来。”谭锡白此刻也不与她争辩,放她下来。月银双脚落地,就要往回走,谭锡白道,“你此刻回去,日后我仍会找你,咱们的牵扯便不断了。”月银驻足,谭锡白说,“你帮过我这一次,日后便是各走各路,我不食言。”月银道,“小人也会说话算数么?”谭锡白笑道,“你是女子,比小人还要厉害的,我不敢坑你。”   月银不语,过了一会儿,倒底回了头。见码头是一艘小船泊着,问道,“陈老爷子还没来么?”谭锡白说,“他已经在船上了。咱们上去就走。”月银心道,陈寿松平日里出行,那是多大的架势,怎么这个时候只有一艘小船,连保镖也不见?不禁迟疑。谭锡白笑道,“怎么,你真担心我扣你一辈子?不放你回去?”月银脸上一红,便跟着他上船。   但见船上空空荡荡,布置的极为简单,陈寿松果然是在船上了。见他们这身打扮,说道,“锡白,你们这是……”月银方才察觉她身上的礼服还没褪下,只听谭锡白说,“如今不单是未婚妻,是正经的太太了。您看好不好?”月银一惊,没料到他会当着陈寿松说这样的话,陈寿松上下打量,笑道,“怪不得月银今日格外好看了。这下子是真的同锡白和好了吧?”谭锡白道,“您放心。”拉过蒋月银说,“咱们这位蒋小姐的脾气,若不肯原谅我,连来都不肯来呢,更不会嫁给我了,对不对?”蒋月银心中正是受气,如今当着陈寿松的面,知道谭锡白受牵制,便说,“你只说老爷子想我了,我才来的。你几时跟我到过歉了?”锡白一愣,说道,“你既想听,我再跟你说一遍就是。”月银往陈寿松身边一贴,说道,“好呀,当着老爷子面你再说说,怎么对不起我了。”锡白见她蛮不讲理,心中好笑,说,“咱们结婚之前,原不该对你又亲又抱的。是我错了。”月银没想到他竟当着陈寿松的面如此说,胀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别瞎说。”陈寿松见这情形,心道两人柔情蜜意,果真是已和好了,斥了锡白一句,又对两人道,“你们年轻人吵架拌嘴,那是有的,不过动不动就什么解除婚约,那可是闹得太大了。如今你们既结了婚,锡白这个德行,尽是胡闹,往后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倒是多担待些。”谭锡白笑道,“别人管我我不愿意,月银管我我可是乐意的很。”说着将蒋月银往他身边一揽。   蒋月银轻轻推开他,对陈寿松说,“这一次只有我们三个人去么?”陈寿松说,“久是身边有许多人跟着,那也烦了,让锡白开船,就咱们三个人在岛上清净几天。你们俩陪着我这老头子,可别嫌闷。”月银虽是气恼谭锡白,对着陈寿松终究不好发脾气。说道,“倒是拍您老嫌我年轻不懂事。”   当下谭锡白开船,月银便陪着陈寿松在舱里说话。陈寿松免不得畅想许多她同锡白往后的事,月银也只能一一答应下来。陈寿松说,“也不知道你们几时能有孩子,我退休之后,有的是时间,可是很想有几个孙儿孙女围在膝下呢。”月银不禁脸红,说道,“您要退休了?”陈寿松说,“咱们从岛上回去,我就会正式移交了。”月银说,“下一个继任的是哪位堂主?”她心想,自己当初一番话迫得锡白隐退,可不知道除了谭锡白,陈寿松究竟会选哪一个堂主做接班人?不料陈寿松说,“下一个帮主并不在堂主之中,不过这人,你却认识。”月银奇道,“我认识?”陈寿松笑道,“原来锡白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看中的,是新近一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徐金地。”月银听了这话,不觉大惊,说,“您说阿金?谭锡白支持他?”陈寿松说,“这人是我看好的,我和锡白说了,回去选帮主的大会上,锡白会力挺。”这一变故月银始料未及,自己只道徐金地发达,那是给日本人做汉奸的缘故,锡白支持徐金地,岂不是一样做了汉奸,想当初在旅顺,他和徐金地结下的梁子不浅,如今倒是通力合作了?当真的,为了利益,没有什么是这些人做不出来的。原来谭锡白此刻如此讨好陈寿松,竟是为了吞并兰帮做谋划的。   陈寿松看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是这个徐金地有什么问题么?”月银心想,徐金地若做了兰帮帮主,那就是整个兰帮落在日本人手里一样,自己既知道了,就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说道,“陈帮主,徐金地……”话音未落,谭锡白进来说,“月银,你和老爷子说什么呢?”月银一惊,心想,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人,他若是日本人的人,要不利于我们,那自己和陈寿松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这话若和陈寿松说了,他一旦捺不住和谭锡白摊了牌,那便立刻招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便道,“刚刚说起徐金地来着,我说那是我从小的好朋友。”谭锡白看陈寿松脸色如常,知道月银并没乱说什么,放下心来,说,“老爷子,你有空教教月银怎么钓鱼吧,帮里的事,还没说够么?”陈寿松说,“是了,刚刚也是随口谈起来了。月银你钓过鱼吗?”月银摇摇头。陈寿松当下便是教她如备饵料,如何用竿等等。   上岸之后,几人将船停在芦苇丛中,沿一条小路向岛心走去,那里有陈寿松数年之前建好的一栋别墅。别墅建好之后,每年春夏,他会要在这里住上三五天,最早是带着女儿,后来是女儿和锡白,女儿死后又剩了锡白一人陪他,到如今,月银一来,他恍然觉得是女儿又回来了。心中说不尽的快慰。月银见他心情奇好,也就多陪着他说话。   陈寿松说,“锡白,你结婚了,别的没有,这栋别墅和这个小岛我送给你做贺礼。”   谭锡白笑道,“您早知道我垂涎您的岛了,现在才肯给我。”陈寿松说,“过去给了你,你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如今你和月银成婚,有了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住在这里,那才好。”谭锡白道,“月银,你听见了,想不想要?”月银白他一眼说,“那是给你的贺礼,和我有什么关系。”陈寿松说,“怎么没关系,锡白娶了你,这岛子我才愿意给他。”谭锡白道,“老爷子,您可别这么说,月银还道我是为了岛子,才不得已娶她的呢。”陈寿松笑道,“既如此,这岛契我送给月银,算是我给月银的嫁妆。好不好?”月银听得陈寿松如此兴致,也便附和一句。   如此走得约莫二十来分钟,树丛中隐隐约约见着一个小楼的轮廓。这楼都是木材建的,外头漆了白漆,周围平铺一片草地,煞是幽静。月银忍不住说,“真是一处好地方。”陈寿松听了,说道,“今日想想,做得这个兰帮帮主这些年,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了这个清静地方。”语气中似乎有颇多感慨。月银不觉想,你若不做兰帮帮主,不是天天都是清静日子么?   这小楼已经有一年没有人来,虽说环境清幽,但里头已经结了不少蛛网,灰尘也落得很厚一层。月银便戴上围裙,先将客厅打扫出来,让陈寿松坐了,自己再去将余下地方清理出来。谭锡白说要帮忙,月银说,“怕你越帮越忙,就陪着老爷子在这儿说话吧。”她此刻是不愿和谭锡白独处,只陈寿松见她如此,越发喜爱她贤惠懂事。   月银清扫之后,又烧火将带来的东西煮了——陈寿松这几日不吃荤,带上岛的都是些粗粮杂菜,月银摊了几张煎饼,蒸了一碗白菜豆腐,炒了一碗冬菇竹笋,就叫两个人来吃饭。这时候天气热了,就在小楼后面摆一张矮桌,放三只脚凳,一边吹风,一边吃饭,头顶是白云悠悠,耳畔是蝉鸣阵阵,此刻既没有什么帮主,也无谓什么乱世,只是吃饭赏景,真是说不出的惬意。饭后月银又煮了几碗新茶端出来,茶香淡淡,更让人心旷神怡。   饭后收拾了碗筷,三人便沿着屋后的小路走去,不多远便出现一条小溪,数个池塘。泉水清冽,月银贪玩儿,也不避讳谭锡白在场,脱了鞋袜踩进水里。陈寿松看她玩的高兴,对锡白说,“你去陪着她吧。”谭锡白心知月银窝火,此刻去了也是给赶回来,只笑道,“我若去了,怕一会儿疯起来都要成落汤鸡了,我还是陪您在这钓鱼。”   过得一会儿,陈寿松对月银说,“好了,差不多上岸吧。倒底是泉水,太凉了,对身子不好。”月银道一声好,又玩了一会,才陪着过来钓鱼。她此刻仍旧光着双脚,踩在水边的石头上,只觉得那石头给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陈寿松显然是钓鱼的大行家了,坐下之后,收获频频,身旁的水桶中已经有了好些条小鱼;谭锡白年年陪他前来,技法亦是不错,唯独月银是刚刚学的,坐了半天,一条鱼也不肯上钩。好几次以为是咬钩了,提线起来,却是空的。陈寿松说,“你等鱼上钩时心也要静,你心乱了,鱼都能觉察了。”月银笑道,“老爷子,你说鱼也这么聪明么?不用见我,就知道我是心静心乱?”陈寿松说,“不是鱼聪明,而是鱼笨。人有万种机心,看世间万物都是带着各自的机心去看,所以总是看不清楚,鱼不懂得这些,反倒是一下就看透了。”月银说,   “那您钓鱼,如果一直没有鱼上钩的时候,就一点也不着急么?”陈寿松道,“我也不等着鱼上钩,它乐意上钩,我就多得一条鱼;它若不乐意上钩,我就多的一刻自在,你心里若存着一个等的念头,那就是心乱了。”月银似懂非懂,说,“老爷子,您这些道理,可是好几十年体味出来的,我听着,有些玄啦。”陈寿松点点说,“那咱们还是钓鱼。月银,你换锡白制的饵料再试一试。”   到了傍晚,月银仍旧没有钓上一条鱼来。后来她索性将竿子只在一旁,也不管了。觉得岛上风景好,便取了纸笔,绘下这岛上的风景。这当口,陈寿松和谭锡白各自都钓了不少,临走时候,却又全是给放回水中。月银说,“您好容易钓上来的,就放了么?我还盘算晚上炖个鱼汤呢。”陈寿松说,“原来这里的鱼各自休养生息,再自在不过了,我来钓它们,那已经是打扰了,得了一下午的乐趣,怎么好再将它们带回去?”说着将桶里头的鱼悉数倒入池塘,这些小鱼一时间从桶中到池塘,得了广阔天地,立刻四散游开,月银心想,鱼若也有感情,重获自由,心中只怕是高兴的很了。   几个人收拾回去,煮了几棒玉米几个白薯当作晚饭。吃过饭后,几人仍在后院聊天,谭锡白和蒋月银分别陪着陈寿松说话,两人却不多对言。此刻日落月升,天空中布满好多星星,空气里一股浓重的泥土香味,又是另一番光景。陈寿松不知不觉,说了好些个他年轻时候的趣事来,月银心想,这个时候,陈寿松也不过是这世上许多老人中的一个,都是这样一般的喜欢讲过往。而他口中所述,亦不是什么做帮主的风光或艰险,反而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在何处偶然吃到一碗极好吃的面,或者哪一年钓过好大一条鱼之类。陈寿松滔滔不绝,她和谭锡白便少说多听。几人闲聊直到九点多钟,才各自回到房间。   月银洗漱完事,听得外头有人敲门,见是陈寿松在外头,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连忙让他进来。只见陈寿松打量一番,说,“月银,你一个人吗?锡白呢?”月银脸红道,“我还不习惯呢。”陈寿松说,“月银,你同锡白是真的和好了吗?”原来刚刚二人不怎么说话,他均是瞧在眼里。月银不知道他瞧出了什么破绽,也不敢说是和好了,更加不敢说不是。陈寿松说,“锡白前一阵子在报上发那个启事,的确是过分了。你要生气,那也理所当然。”月银说,“我没生气。他前几天来,已经和我道过歉了。”陈寿松说,“锡白自小野惯了,一向也不懂得怎么迁就于人,原本和景兰在一起时,多数时候也是要景兰顺着他的。”月银不知陈寿松为何突然提起女儿来了,他说景兰,可是在提点自己什么?要自己也顺着谭锡白一些么?   月银不禁问他,“陈老爷子,谭锡白和我在一起,你不觉得他对不起你的女儿么?”陈寿松说,“景兰虽是我的女儿,但锡白也是跟着我长大,和儿子一样。景兰若是不死,他们两个在一起我自然最是满足。不过景兰已死了七八年了,锡白便也守了七八年,我其实盼着有一个人能陪着他,相携到老的。”月银说,“可是我不如景兰,不会万事顺着他的。”陈寿松道,“你不是景兰,也不用万事顺着他。”笑一笑说,“我看这段日子,倒是他顺着你的时候多些。”月银想起今天来,谭锡白如此大闹固然不对,但若不是因为心里十足不愿意让自己另嫁,又岂会如此呢?   陈寿松说,“其实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作为什么帮主来的,你只当我是一个长辈。”月银点点头说,“说句不敬的,兰帮与我毕竟太远了,您既是锡白养父,其实我一直也只拿您做一个长辈,而不是帮主的。”陈寿松听了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交给月银,月银展开来看,竟是这座岛的地契!当下便是推辞不要。陈寿松说,“怎么,我白天里说要把岛送给你做嫁妆的,你当我是说笑话的么?”原来月银心中,这的确就是一句笑话。妈妈自小许诺给她的礼物,大不过一件衣裳一只笔,哪有一下子就送一座岛的?她自然是觉得承不起这样的大礼。   陈寿松看月银仍旧不肯要,说道,“你也别当什么负担,这是你的嫁妆,不是我替锡白送你的聘礼。若然那个混小子日后还要欺负你,你便再嫁了别人,这个岛我依旧给你。”月银见他态度坚决,心想,我现在便暂时收下,回头再还给谭锡白就是了。说声谢谢,便将这张地契揣进怀里。   陈寿松见她收了,觉得甚是安慰,这才起身回去。临睡之前,月银坐在床边,又是取出这张地契来看,想着一年时间,所得的东西便由一件衣裳变成一座小岛,虽说是珍贵了许多,可是将这张地契,竟是没有开心,反而觉得沉重不少。当下也不再看,将东西在枕边放好。   这时候又听得有人敲门,月银心中只道是陈寿松改了主意,结果开门一见,却是谭锡白了。月银一见是他,立刻就要关门,谭锡白赶紧伸进一只手来。月银道,“你将手拿走,我要关门了。”谭锡白是,“我偏偏不呢?”月银心下一横,心想这人最是胡搅蛮缠,便将门关上,看他走不走。这一下子虽是顾及不要伤人,没使大力,但她既然要做样子,力气总不算小,谁想到谭锡白居然眼见门砸过来仍旧不动弹,门撞上手背上,痛的他嘶了一声。月银慌得将门打开,手背上已经青了一块。月银说,“这要是把刀子,你也不躲么?”谭锡白说,“要是刀子,你还舍得下手么。”月银脸上一红,锡白又说,“怎么你那婆婆会挠人,你也学会这本事了?”月银听他提起今日,倒底是恼,说道,“今天说了一整日的话,演了一整天的戏,也够累了。你若没事,便请出去吧。”谭锡白似笑非笑打量,说道,“原来你穿着睡衣也好看。”月银一愣,只见身上着的是屋子里的一件旧睡衣,想来是景兰的东西,穿在身上大了好些,丝质睡衣本来滑顺,眼下领口处便露出好大一块。月银慌得用手来掩,谭锡白含笑瞧着,让她越发不好意思。回身将外衣披在身上,系上腰带,这才回身。   月银从枕边取来地契,递给谭锡白说,“拿回去吧。”谁知谭锡白不但不接,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说,“老爷子给你的,你给我做什么?”月银道,“老爷子干嘛给我?那还不是因为你?”谭锡白说,“人家不是说了,是给你的嫁妆,将来要是我这个混小子对你不好,你另嫁旁人,这岛还是给你么?”月银听他口口声声便是陈寿松刚才跟自己说的话,知道是陈寿松将地契给自己送来,又去训了谭锡白一通话。   眼见谭锡白不肯接,只好又将这地契收回来。说道,“陈寿松既不让你做个混小子,你便多听听,别做混事。”谭锡白说,“是了,如果没有我今日一闹,现在原该是你的洞房花烛之夜了。是挺混的。”他口口声声说“混”,却哪有半点歉疚的意思,反而尽是得意。月银又羞又恼,心中却也不免想,如果此刻真是洞房花烛夜,那是什么情形?   她此刻心绪烦乱,对谭锡白说道,“你快走吧。”锡白道,“怎么,不听听我的道歉了?”月银道,“你若是会道歉,太阳便打西边出来了。”锡白听了,说道,“这一次可是真的,老爷子刚刚和我说的,新婚之夜,怎么好扔新娘子一个人在房间里?我这不就来了。”说着笑一笑,从椅子上起了身,接着眼前一黑,谭锡白吹灭油灯,竟是回身将她抱住,说道,“我毁你的洞房花烛,便赔你一个如何?够不够诚心诚意了?”月银自是大惊,一颗心狂跳不止。虽说知道谭锡白不是什么守礼的人,但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放肆。挣扎道,“你敢,我可叫陈寿松过来了。”锡白笑道,“你叫他过来干什么?瞧着新婚夫妇亲热么?”月银道,“明明是假的,怎么就来占我便宜?”谭锡白道,“你今日骂我是小人,我也不需枉担了这个名头。假的又如何,过了今晚,咱们便是真夫妻了。”月银听他意思,竟是铁了心的,慌得叫了声老爷子,半晌儿却没有动静,黑暗中只觉得脸上滚烫,待要挣扎,却给他抱得紧紧,动弹不得。锡白柔声说,“月银,让我抱你一会儿。“   谭锡白说着,渐渐松了手臂。月银惟恐再动弹着,又会激他,饶是心里狂跳,也只由他这样抱着了。   灯灭了,屋内只余月光,淡淡的清雅。锡白忽然咬着她的耳垂,低语道,“你真可恶,怎么能嫁给别人。”月银此刻方觉得心里的委屈按捺不住,哭道,“是你不要我了,是你做汉奸的。”锡白道,“你信吗?”月银说,“我不信,可你偏让我信。”锡白说,“傻丫头,倒底是以和日本人合作为代价救你出来的,若知道了,又和旅顺一样,自己往火坑里跳了。”月银说,“又不是那样的好人,偏要装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来。”锡白轻笑道,“这么说,还是我错了?”月银道,“你道歉不道歉?”锡白在她耳上轻轻一吻说,“好,我错了。”   月银只觉得耳朵给吻得一阵□,身子一动,方觉得他身上已是滚烫。倒底不是无知人,就要去燃灯。锡白扯她不住,外衣连着睡袍滑落下来,露出肩头一片雪白。月银心惊,略一停步,两人对视之间,锡白呼吸渐渐沉重,不由分说已将她拦腰抱起,搁在床上。月银看着他精健的上身近在咫尺,一时僵了。锡白笑道,“怕了?”说着牵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日间在车上时那股燥热的感觉再一次升起,刚才似乎要说什么,却忘了要说的是什么,似乎应该要将谭锡白推开,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抱紧了他,迷离的眼中,便只剩下这满目轻盈皎洁的月光了。       ☆、余生   岛上清幽,一早鸟鸣虫叫,吵得人早早醒了。月银将头侧向窗外,天是洗蓝的颜色,窗口几株不知名的树木,结了新骨朵,嫩黄黄的。锡白看样子起的还早些,望着身侧那一个皱巴巴的枕头,月银想起昨夜,不觉脸上火烧的一般。   因喜欢这景致,又懒懒躺了一会儿,方起来生火做饭。陈寿松年岁大了,本来习惯早起,便帮着月银一起在灶间忙活。月银看他鸡蛋搅的笨拙,笑道,“老爷子,你有好多年没做过饭了吧?”陈寿松摇头道,“他们都不许我帮忙。”月银看他神态可爱,想当初外公在世时侯,住在一起,妈妈也总嫌他帮忙是添乱,外公就和陈寿松当下一般的神态。而那徐金地的老太爷爷脑筋糊涂,被徐太太数落后,更加是一副老顽童样子了。月银也是一笑,说,“老爷子,您帮忙去搬点柴来吧。”陈寿松道,“好吧,鸡蛋还是留给你来搅。”说着就去抱柴。   回来添了柴火,两人便不住闲话。陈寿松问了些月银的家中境况,月银亦询他些年轻时候的往事。见陈寿松兴起,又说,“老爷子和锡白是怎么认得的?”陈寿松说,“我初见他时是十二岁,偷我的东西被捉,我初以为不过是个小毛贼,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上心,但见那孩子对着我,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我手下一个人嫌他不恭敬,扇了他两巴掌,要他认错,反而给他啐了一脸唾沫。”月银闻言,又觉得这孩子傲气,听他被人如此欺负,又觉得心疼。陈寿松又道,“此刻我方才留意了。命人将他带近了跟前,脸上虽脏兮兮的,不过生的灵气。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他说知道,我说知道了你还敢偷我的东西,他说你有钱,偷你的东西比别人的值。”月银笑道,“小时候就是这个德行,不会低头服输。”陈寿松点点头,说,“我瞧他胆色不差,便问他愿不愿跟着我,谁知道他瞪了我一眼,说‘老子逍遥惯了,四海为家,才不跟你眼前低头哈腰。’”月银扑哧一乐,说,“这小东西也难缠的紧了。后来呢?”陈寿松说,“几个月后,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要我给他报仇,说是一个同伴给兰帮另一个堂主手下打死了。那时我也是堂主,和他说的那个人平起平坐,我说我不愿意为了他和兄弟动手,谁知道锡白说‘你早晚和他争帮主也要翻脸的,装什么好人。不如趁机扳倒了他,我拜你做干爹,你也了一桩心事。’”月银奇道,“他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了?”陈寿松说,“我也很诧异呢。问了他才知道,自小是没有父母的,五六岁才懂事起,就在外头漂泊了。我于是答应了他。此事之后不久,我得了帮主位,也正式收了锡白做义子。”月银说,“那之后他就一直跟着您了?”陈寿松摇摇头说,“原打算是让他跟在我身边,可他自己意思,偏要去跟船,我也拗不过。自此就常在海上,四面八方行走。直到最近几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留在上海的时候才多些的。”   说话间,早饭备好,月银戴着围裙,将饭菜一样样摆上桌,不小心被盘子烫了手,便匆匆摸着耳朵。盘盘碗碗摆好,眼见锡白还是没回,便对陈寿松说,“您先吃,我等着他。”陈寿松听了,也不客气,便自食起来。直到他快吃完时,谭锡白才见回来。月银眼瞧着他是一身短衣短裤,满头是汗,递过毛巾给他擦了一擦,笑道,“一早儿就不见人影,是做什么苦力去了?”锡白摇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月银见他不说,也不多问。此刻见陈寿松将碗筷一放,说道,“得了,我吃好了,你陪着锡白快吃饭吧。”月银瞧着陈寿松起身要走,说道,“老爷子,你上哪儿去?”陈寿松摆摆手说,“久坐不宜,我得走动走动去。”月银眼见如此,也知他是特地留下自己和谭锡白独处,便起身给谭锡白盛粥。谭锡白说,“不必了,就吃这个。”月银道,“盛了好一会儿,都冷了。”锡白道,“我身上热,喝冷的正好。”月银道,“就是这样才不许吃冷的,身上躁,吃冷饭容易受病的。”说着一把将他手中的碗夺下来,谭锡白瞧着她笑笑,也不说什么。   片刻盛了粥饭回来,月银递一碗在他跟前,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吃起来,说道,“老爷子亲手熬得粥,咱们算是有幸了。”锡白笑道,“只有你才支使得了他。”月银道,“旁人都当他是帮主,心里先存了惧意。我可只当他是个平常的老长辈。”锡白暗笑了笑,道,“你当他是老长辈,那当我是什么?”月银脸上一红,说道,“当你是混小子。”      接着几日,谭锡白仍去忙他的“工事”,月银便陪着陈寿松钓鱼,只可惜陈寿松一直悉心教她,她钓鱼的技法却始终没有长进。如此在岛上住了五天,这一日是在岛上的最后一日,谭锡白的工事也完了,便和月银一并陪着陈寿松在溪边。   下午时候,只见天上的白云渐渐聚拢在一起,变成乌色,已知是一场大雨就要到来。这几人在岛上住着,日日晴好,如今将要走了,却突然袭来一场大雨,似乎冥冥中注定,是要一场大难来袭。陈寿松眼见天气突变,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转眼间,豆大的雨点砸落,月银和谭锡白赶忙帮着收拾东西,月银说,“老爷子,您先去树下避一避,这里我们来收拾。”陈寿松点点头,一脚迈出,却将水桶踢翻,没来得及倒回池塘中的小鱼随水一起倾在地下,陈寿松见离水的小鱼挣扎着在地面上乱蹦乱跳,心中不忍,便低下头来捡拾,一只小鱼刚刚给捉在手上,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滴滴血淌在地上,那条小鱼从他手中滑落,在血泊中蹦了几蹦,就此不动。   月银听见枪声,回身见时,陈寿松已倒在地上,胸前是大片的血迹。她尚不明白怎么回事,周围的枪声已经接连响起,随即谭锡白将她扑倒在地,接着拉她跳入溪水之中。两人挣扎着渡过河岸,听得后头人的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也在跟进。谭锡白护她在身前,说道,“往上游走。”   月银依稀记得上游有片密密的树丛,如今生死关头,只是狂奔,奔出几步,身旁的谭锡白却不见了,她此刻回头,只谭锡白一手扶在树上,不住喘息。月银大惊,赶忙回身来看他,只见他背上已是一片血渍,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给子弹射中了。   锡白渐觉得体力不支,说,“你快走。”月银不语,一只手却已挽住他臂弯。锡白说,“你这个样子,咱们都走不成。”月银道,“你闭嘴!走不成就一起死。”仍是拉着他快步走。谭锡白心中苦笑一下,既知她心意,便不再说话,拼着最后一口力气跟上她步伐。饶是如此,他身上有伤,血越流越多,仍旧渐渐不支,月银连拖带拽,方才能移动脚步。再往前走,林子愈发茂密,谭锡白停了脚步,喘息说,“咱们上去。”月银听了这话,心中疑惑,谭锡白指一指不远处的一株大树,说,“上头有个小屋子。”眼下情况紧急,月银也不细问,赶紧扶着他过去,只见树下垂着一只软体,漆成树干一般的颜色。远远望去,倒也不容易发现。   她先沿着软梯上去,接着让谭锡白把软梯在身上绑好。拼了浑身的力气,刚刚将谭锡白拉了上来,几个杀手便由树下经过——也是幸而这一天下得大雨,谭锡白流下的血迹很快就给雨水冲散,不然两人便是躲到树上,那杀手也会循着血迹发现。   月银眼看几人走远,惊魂甫定,对谭锡白说,“咱们脱险了。”低头看时,只见谭锡白脸如白纸,已经昏了过去。想来是刚刚上树的时候一番挣扎,已耗尽最后一点精力。      谭锡白如此昏迷,也不知道有多久,中间一阵,曾觉得后肩一阵剧痛,想要醒来,却睁不开眼。后来疼痛渐渐止息,意识模糊,又想睡去。却总听见一个女人在喋喋不休,每一回想要睡去,这女人的声音也跟着高一个八度,谭锡白虽然不辨她说些什么,但这声音总在脑子里赶不走,想要睡也睡不着。   待得他终于醒了,已经是整整五天之后,此时风雨已过,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朦朦胧胧中,闻到周身都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味道,觉出是有个人正在抱着自己。继而听见耳畔一个声音低低的说,“你终于醒了。”便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抵了过来。   谭锡白再睁开眼睛,眨了几眨,这才适应了阳光。月银忙道,“你怎么样?”谭锡白想要说话,却觉着嘴唇和喉咙都干的厉害,竟是发不出声音。月银赶紧拿来清水,喂给他喝了。谭锡白这才说,“我没睡着。”月银道,“你都睡了五天了,再睡下去,要成狗熊冬眠了。”锡白笑道,“你不知道,我每每要睡着的时候,身边就听着一个碎嘴婆婆在念叨,我给吵得烦了,睡不着的。”月银眼圈一红,说,“你要是那么睡着了,现在就不用再见这个碎嘴婆婆了。”她听谭锡白说如此,虽然庆幸他死中逃生,但也不免心有余悸,想他哪怕又那么一时半刻“睡着了”,现在两人就是生死相隔了。   谭锡白见她眼中泪光盈盈,不禁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抹一抹说,“你这个傻丫头呀。”月银摸着他手背,滴下泪来,说道,“陈老爷子已经死了。你昏迷第三天夜里,存储的雨水也喝完了,我心想咱们再这样等下去,不给杀死,也要渴死饿死,晚上就大着胆子下树了。走了一路也没遇见人,去了咱们当日钓鱼的地方,见了陈老爷子的尸身,给葬下了。后来我又去码头看了看,连咱们乘来的那一艘都不见了。” 锡白说道,“他们的目标原不在我们,能一并杀了固然好,杀不了,把我们困在这岛上,只要不坏事。”月银说道,“会是什么人来行凶的?是神木?”谭锡白道,“不会是他。虽然他不信我,但这个时候还要指望我帮忙徐金地登位,更何况陈寿松有意于徐金地的事情,我也告之过他们,无论是我还是陈寿松,他只会维护不会加害。依我看,他们如今放我们在岛上自生自灭,目的只在老爷子,做这件事的,只怕是三个堂主中的一个了。”月银说,“陈寿松和你既然都中意徐金地,那么他们自然是没了机会,而你和陈寿松一死,你们有意于徐金地的事便也死无对证,他作为兰帮的堂主,要继承这个位子,自然顺理成章。可是就此杀了老帮主,那未免……未免心狠手辣。”谭锡白道,“如今陈寿松不在了,徐金地以外人身份再要接位,那就绝无可能了。只怕神木现在正是发了疯的在找我呢。”月银说,“咱们就躲在树上,不管谁来,也找不到。”谭锡白笑道,“那咱们就变成猴子了,一只公猴,一只母猴,说不定将来还有一群小猴子。”   月银笑斥他一句没正形,又说,“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你原打算怎么做的?总不成真的将兰帮交给徐金地吧?”谭锡白道,“这个自然不能。我想的,还是我自己做帮主。”月银道,“你退出的话已经说明了,如此一来,且不论兰帮的人肯不肯,单陆孝章和神木就成麻烦。”谭锡白说,“不得已,只好硬来。”月银说,“可之后呢?即便做得这帮主,几方虎视眈眈,也如捧了个烫手山芋——你就为这个,才把我推出去的?”锡白说,“你这样聪明,怎么偏学不会装糊涂呢?”月银说,“谁说不会的,原打算好了嫁给埔元安安稳稳过日子去,你又来搅局。”锡白笑道,“装一回好人,倒底还是泄露了。如今挨上我这难缠的,你生着死着,只好都姓谭了。”   月银见他说话气力不足,说,“你饿不饿?我给你端粥来吃。”谭锡白昏睡了几天,粒米未尽,早饿坏了。过一会儿月银将稀饭端上来,他也不顾得烫,大口吃起来。他一边吃,月银一边说,“咱们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余下一下玉米和白薯,我预备留着种下,这两天我去河边看看能不能钓一点鱼虾上来。咱们困在这儿,也不知道得多少光景,总要想法子搞些粮食。”谭锡白说,“你还会种地?”月银笑说,“你慢慢瞧着,我会的东西可多呢。”   锡白吃完了,笑道,“你知道我来的时候在想什么?我想着若然咱们两个就一直住在岛上,该是多好。”月银道,“和我住在这儿有什么意思了?你许多的女朋友怎么办?”谭锡白听她话中含着醋意,说道,“你几时也成了个小心眼的女人了?”月银道,“我本就是这样,你现在知道,那也迟了。”谭锡白瞧着她嘟着小嘴,却是从没见过的可爱神态,忍不住伸手捏了她脸蛋。不想牵动伤口又疼起来。月银轻轻拍了拍他手背说道,“让你不老实。”谭锡白说,“是你将子弹拿出来了?”月银道,“用的是你口袋的小刀,不过没有麻药,疼得厉害吧?”锡白说,“亏得这些日子一直在这里盖房子,身上常带这些零碎工具,不然你也没东西给我挖子弹。”月银道,“你建这房子是做什么的?”锡白笑道,“给你呀。”月银说,“给我?给我盖房子做什么?”锡白道,“那时候去旅顺的路上,你不是说了,读过一篇美国故事,喜欢里头的树屋么?”月银这才想起,果真是提过这话,倒难为他有心记得了,笑说,“你一间树上小房子,就想把我收买了?怎么不得有一栋花园洋楼才好?”锡白道,“既如此,当初给你一万大洋,怎么不要呢?”月银笑道,“单拿钱迟早也要花用光的,倒是将这个给我钱的人骗来才好。”   接下来数日,月银便陪着谭锡白在岛上养伤。月银将田种下之后,几天都在溪边钓鱼,仍是一无所获,倒是河塘边的田鸡捉了不少,回来洗剥净了,煮的香喷喷的田鸡粥。还有一次运气好,找着一窝野兔子,也不舍得杀,就给养了起来。   谭锡白能够动弹之后,月银便和他一起去拜了陈寿松的墓地。说是墓地,其实不过一个坟冢上插了一块木牌子,上头是月银用小刀刻得“陈寿松帮主之位”。谭锡白见了,用小刀添上二人的名字,说道,“老帮主一生孤苦,景兰死后,再无亲人,咱们便做他的亲人来送送他。”当下携了月银,拜了三拜。两人眼见一代叱咤风云的帮会头目孤零零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外,不免是感慨万千。   却说此刻在上海,谭锡白和陈寿松失踪之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兰帮选帮主的大日子临近之时,这两个要紧的人物却一齐失踪,明白的人都道,只怕这两人已经是凶多吉少。兰帮三个堂主面上都是不动声色,暗地里加派人手四下寻找。可恨众人只知道陈寿松是出海钓鱼,至于这个岛子究竟在何方,几个人既从没去过,都不知道,虽然人手众多,只如大海捞针,寻了数日,仍是无功而返。   另一方神木和徐金地也是着急,正如谭锡白所说,神木的确一开始就没打算尽信于他,他在这个时候下落不明,神木虽料应该是帮中内斗的结果,但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怀疑,是不是他临时变卦,诓了他一场。加上后来听说他大闹了蒋月银的婚礼,两人一起出走,更加疑心这人是不是故意躲了。故而一面在外全力索搜二人下落,一面也注意蒋月银家的动静。但两人既被困孤岛,蒋家人也是音讯全无,神木监视数日,同样是全无收获。       ☆、帮主   这时候谭锡白和蒋月银两人已在这个小岛上住了一月有余。天气入了盛夏,月银早先时候种下的土豆和玉米先后发了芽。月银心中盘算,这玉米收获之后,想法子磨些糜子,到时候可以蒸饼煮粥,土豆收获之后,可以做烤土豆,土豆饼。锡白倒有些意外她如今心思竟全放在此处,笑她已变作个小媳妇了。   眼下谭锡白伤势已经全好,两人日间在溪边散步钓鱼,晚上就在树屋上赏月聊天。虽说是被弃之荒岛,但两人过得如此日子,只觉得如世外桃源一般。   这一天早上,月银做些面饼,两人吃完,就在树下纳凉。这时候听猛然得林中竟有人声,口中说的是,“月姑娘,谭先生,你们在这附近么?”月银熟悉这人的声音,粗哑嗓子,便是光明帮的石万斤了。原本两人在岛上,除了等人救援,要想回去,那也别无他法。若在个把月前,谭锡白昏迷的那段日子,月银只巴望着有个人来叫她一声,但此时此刻,只觉得这小岛便是个天堂,反而不愿回到上海的纷扰世界中了。   谭锡白和她也是一般心意,此刻在她身边说道,“你若不想应,就别应。咱们在树屋上住着,他们也找不见。”月银道,“我心中的确盼着永远别有人来找我们,但人既已来了,咱们真的能不回去?你不会让陈帮主不明不白的死,再说我当初也在舅舅坟前立过誓,要给他报仇。”锡白笑了一笑,竟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先回去将事情了结了。了结之后,我们再来这岛上常住。”   当下答应了石万斤,过得一会儿,应声走来两个汉子。石万斤见了蒋月银,大喜过望,一人说,“咱们在海上漂了这些日子,总算没有白忙。”月银道,“你们也在找我?”石万斤说,“上海滩如今已闹翻天了。五爷听说姑娘失踪,急得不行,将手中的几条船都派出来了,已经在海上荡了好多天。我们弟兄原想附近海上大大小小的岛屿有好多,这样找来不过是没头苍蝇乱撞,不想今天运气,真的给我们找到了——这位就是谭先生了?幸会幸会!”他性子耿直爽朗,一气儿说了好些话,几个人也插不上嘴,锡白还过礼,问道,“如今对我们失踪,流传的是什么说法?”一人说,“说法多了去了,也有说你们遭了不测的,也有说你们是躲起来的,甚至……甚至还有人说,是你和姑娘将陈帮主谋害了去的。如今兰帮中的几个堂主也在四下搜寻,还有那个徐金地。”月银道,“还有说我和锡白谋害陈帮主的?”石万斤道,“也有,说是谭先生不甘心就此隐退,杀了陈寿松,好自己做主。”月银道,“这没头没脑的话,也有人肯信,且不说你受老帮主养育之恩,单想如今,是你自己说的引退的话,老帮主盼着你接任还来不及呢!”锡白笑笑,倒不似月银这般激动,栽赃嫁祸之事自小见得多了,如今这些都是预料之中,也不意外。   石万斤看只有他二人在此,说,“对了,谭先生,陈帮主呢?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月银黯然说,“陈老爷子已经死了。”石万斤“啊”了一声,说道,“那今日兰帮的大会,岂不是成了徐金地的独角戏了?外头好多传言,都是徐金地得了老帮主授意呢。”月银道,“今天?”石万斤说,“是啊,说是群龙无首,如今也不是正定,名义上不过选出一个代理。”另一人说,“谭先生,找到你就好了,这些日子兰帮中的事已在整个上海滩闹得沸沸扬扬了,您回去了,这局面就有人能收拾了。”月银心知这话不错,但此一去,锡白必是重入水深火热,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局面,心下担忧,不觉紧紧握着锡白的手,说,“既隐退了,不往里头搅和了好不好?”锡白摇摇头道,“你别担心。”月银道,“什么不担心,又哄我了。既去,我和你一起去。这一回说什么不能再推我出去了。”   一旁石万斤听着两人说话,瞧月银娇滴滴的神情,心下直纳罕道,这是月姑娘么?几时转了这个脾气了?   几人当下启程回去,上岛时本就没什么东西,也不用收拾,月银只把当日陈寿松给她的地契折好,放入怀中。这艘船是当日晚上入港,两人下船,便即刻往君子堂赶。到得门外,只见里里外外把守森严,幸而是几方起了争执,这大会才拖到这会儿没有结束。   外头守卫的乍一看竟是谭锡白回来,吃惊之余,赶紧去禀报,谭蒋二人不知情形如何,只听见里头的喧嚣之声一阵盖过一阵。过的一会儿,只见曹四通,洪德高,张少久和徐金地一起出来迎他,那徐金地刚刚在里头表明过陈寿松有意立他为帮主,几个堂主都不肯采纳,这时候见了谭锡白回来,如捉到一根救命稻草,喜上眉梢。另外三人虽然脸上也是喜色,但想的却是有了谭锡白回来主事,必就不会容着这外人在这胡言乱语了。   几人入了内堂,曹四通说,“谭先生,你们这些时日,都是去哪儿了?怎地帮主没和你一起。”谭锡白说,“帮主已殡天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虽然这些日子他们不照面,早已料到是出了意外,但听得谭锡白亲口说出陈寿松已死之事,想他毕竟是一帮之主,不禁唏嘘。月银早听石万斤的话,唯恐有人再泼锡白脏水,说道,“谭先生也中了一枪,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岛上养伤。”曹四通见谭锡白此刻果然是有病容,虽不知道这一枪挨在何处,但想来也是受伤不轻了。   洪德高道,“既然老帮主不在,咱们就请谭先生上座,来主持吧。”谭锡白看着曹四通张少久两个欲言又止,已是会意,说,“我只是以老帮主的义子身份主持,既说了不参选,就不会参选。不过是有几句话老帮主临终时的话,要交代给各位。”听他口中说得“有几句话老帮主临终时的话,要交代给各位”,几个堂主心中俱是一凛,想来徐金地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口口声声老帮主要传位给他,谭先生是证人,莫非果真如此?若谭锡白真是这话,他们可抵赖不得了。谭锡白说罢,看看徐金地,又看看三个堂主,朗然道,“陈老帮主的意思,这帮主位置,还是由……”   众人屏息听着,阿金更是心跳如鼓,想着日后上海黑帮中最大的就是自己,圆了自小夙愿,几乎按捺不住。   “我接任。”谭锡白尚未说完,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女声接口,循着这声音瞧去,才注意到谭锡白身畔一直悄然立着一个女子,着一身细绿格子旗袍,煞是端雅秀丽。除几个堂主见过,认得是蒋月银,余下人均不知她是何身份,只以为一个年轻女子,竟口出狂言,说自己就是帮主。   这一下大自是出了所有人意料,或三个堂主之一,或徐金地,或者哪怕谭锡白反口接任,于情理上皆说得通,但诺大一个兰帮,由一个二十不满的小姑娘接任,算是怎么回事呢?不禁都齐齐盯着。   月银原只挂心,只望别让锡白再逢风波,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来。说罢了,方才觉得这一句话的效力。不过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道,“各位或许不认得在下,但蒋月银的名字应当听过。我有幸得老帮主抬爱,蒙他老人家看得起,已将帮主之位交给了我。老帮主说这话时,谭先生也在一旁,不错吧?”谭锡白只比旁人更加意外,既不知她如何打算,但见话已至此,若自己反口,只怕众人难再饶月银,也只得顺着说下去道,“是如此的。”徐金地大出所料,道,“谭先生,老帮主不是说了,传位给我的?”谭锡白莫名其妙道,“有这个说法吗?这个我不清楚啊。”   底下人见了如此,议论一阵,徐金地手下有人问道,“咱们都知道谭先生和蒋小姐关系匪浅,谭先生自说不再竞议帮主,便将自个儿的女人抬在面上,我们怎知道不是二位唱的双簧戏?”。   月银冷笑说,“什么关系?谭先生与我婚约已解,报上刊的明明白白,这位仁兄不识字么?”曹四通心里原也有这个怀疑,见那人说了出来,便圆场道,“也不是质疑蒋小姐,不过刚刚这徐先生也说得了帮主口谕,如今蒋小姐也如此说,我们不知该信谁便是了。”月银道,“曹堂主要证据是不是?”说着将怀中的地契拿出来,拿在手里,说,“老帮主的岛契在此。这是老帮主临死前一刻交给我要我以为证的,各位自可去勘验真伪。徐先生,你说老帮主有意于你,你又是什么证据?”   徐金地道,“老帮主出海之前不久,曾经约见我,已透露传位之意。”月银道,“你说老帮主约见你,谁能证明?”徐金地说,“有录音为证。”便命人将磁带拿来,原来那一日和陈寿松吃饭,徐金地已悄悄将两人的对话都录了下来,虽也知道做这等行径来争帮主之位,的确是不怎么光彩,但按着神木的意思,只是有备无患,万一将来兰帮中的人不肯承认,他便能拿着这份证据来做筹码。徐金地既在谭锡白手上吃过一次录音的亏,便也应许。没想到今日真的派上了用场。众人听着录音机里,陈寿松和徐金地的对话之间,果然颇有勘验徐金地的意思。   录音放完,徐金地说,“诸位听见了,老帮主问过我对于兰帮的现状有何看法,将来有何打算。若不是他有意将兰帮托付给我,不会问我这个的。”月银道,“老帮主素来爱才识人,这一个月徐先生在桃园帮做的风生水起,老帮主邀您来聊一聊天,那也没什么奇怪。徐先生既然也是帮会中的人物,你们聊天,自然会说一说帮会的前途,这里头老帮主不是也对桃园帮中的事,跟您指点过一二么。”她一番话说的倒也合情合理,那日徐金地与陈寿松相会,虽然意思明白,但“你来做兰帮帮主”这句话,陈寿松的确是没有说出口。如此,若就着目前录音的内容来看,月银说的也是一条说得通的解释,徐金地转口道,“蒋小姐既如此说,那么老帮主给您地契,也可以解释为老帮主喜欢小姐聪明伶俐,送您的礼物。”月银笑道,“这可是徐先生孤陋寡闻了。老帮主喜欢我,送我一两件衣服首饰,那也够了,何必送我这么大礼?这岛子可不单是一块地那么简单,平日里能够跟着老帮主登岛的,除了谭先生和过世的老帮主女儿,连三位堂主也不能,老帮主这第一次带我上岛,又将岛子给了我,竟只是喜欢我聪明伶俐?”她字字珠玑,驳得阿金哑口无言,只冷笑道,“也许不是老帮主给的,是你们二人抢下的呢?老帮主身死,为何谭先生和蒋小姐完好回来?又怎么偏在今天回来?既是无人知道的岛子,别人如何找得着?”   月银听他指责锡白,只恐旁人不明所以,就此信以为真,只听锡白说,“徐先生说得对,你怀疑我二人也不错,只是没有证据的事,您当着真么多人的面,散播这谣言就不好了,只请徐先生告诉我一点,我为何要谋害老帮主?夺位?不竞帮主的话是我自己亲口说的,反倒是老帮主心下不愿,几次劝我,此事三位堂主也都知道,可是如此?”洪曹张三人素来也信服锡白,兼之不喜徐金地尖刻,两人对峙,自是站在锡白一边,纷纷力证不错。锡白笑道,“徐先生眼里,谭某可就是个糊涂人,要做这百害无一利的事了?”徐金地声势既落了下风,又道,“谭先生不是糊涂人,可是咱们帮主就糊涂么?选蒋月银为帮主,她又何德何能领导这么一个大帮?”月银见他至今纠缠,说道,“我便无能,选不选我是老帮主的意思,服不服我是兰帮弟兄的意思,与徐先生一个外人又有何干?”冷眼瞧着徐金地道,“徐先生原不是跟着伊藤茂手下做事么?怎么,如今伊藤死了,您无路可去,就来我兰帮骗吃骗喝么?”此言一出,举众哗然,伊藤是军情特务,这件事在他死后方风传出来,如此说,这徐金地如今势力,皆是仰仗日本人得来的了?   这话只说的徐金地哑口无言,盯着月银,已是怒气澎湃。原来帮众众人虽说不少目不识丁,但家国大义却非不明,徐金地今日前来,一向咄咄逼人,全无大家风度,已是不少人不满;如今听了他做汉奸的话,便纷纷嚷嚷,要他滚出去。锡白示意众人噤声,对阿金说,“徐会先生这些日子与帮主多有交往,我是知道的。想来是徐先生年轻,错了意,也难怪他。徐先生,接下来便是我帮中内部之事了,若您再无话,就请便吧。”事到如今,徐金地再无立足之地,已知事不可成,见锡白给他台阶,忍气抱拳,只得带着一干人走了。   阿金走后,月银心道,如今只要逼走阿金,也不要锡白做这帮主,余下的,他们三个怎么分,怎么说,便全不想干了,说道“曹先生,张先生,洪先生,其实老帮主作此安排,我也十分为难,也不明白老帮主为什么要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管理兰帮,只不过当时老帮主命在旦夕,我违拗他的意思,只怕他不能瞑目。如今帮中怎么安排,我只听谭先生和三位堂主说话。”这三个堂主听了,心中却犯了难,先前的徐金地,既厌恶他为人狠辣,又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容他继任那是自然而然,但如今的蒋月银,一来有着老帮主的遗物为证,二来又有谭锡白暗中支持,三来月银一番谈吐见地皆是不俗;再质疑她,于名于实便说不过去,何况三人势均力敌,自己既没有能力正做,与其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显得自己大度。三人思忖,皆是一般心思,当下齐声说道,“蒋小姐既是老帮主首肯,我们怎么会不认?”招呼众人道,“参见蒋帮主。”   三人既然发话,便无旁人再议。只见整个议事大厅数百人,都是齐声高呼。事情兜转至此,月银哪里料到。待众人弯腰行礼之时,低声问锡白道,“怎么办呀?”锡白心中亦感无奈,说,“你只好接受参拜了。”月银不明厉害,他却清楚,今日徐金地铩羽而归,从今以后,他与月银两个,便都要在日本人的恼恨之下过活了。   拜见过后,月银说,“曹先生……”曹四通赶紧说,“帮主,这个当不起,您叫我老曹吧。”月银说,“那么我叫您曹堂主。曹堂主,我刚刚从岛上回来,还没回家就来这边了,帮里头的事,我晚些时候回来咱们再议,眼下我想先回家去报个平安。”曹四通听了,心里好笑道,刚刚还是叱咤风云的气度,怎么转眼就变做个恋家的小女孩儿了,说,“这个自然,帮主先忙您的。”当下吩咐备车。月银道,“不用麻烦了,我走路就好。”曹四通笑道,“帮主,怎么是麻烦,咱们帮中的弟兄,给您效劳荣幸还来不及。再者说,您如今做了咱么兰帮帮主,就算不为帮中的脸面,也要为自个儿的安全考虑。”月银听了这话,方才意识到兰帮帮主风光在面,下里却是风险重重。   过一会儿车子备好,锡白说,“我随你一起,上次的事,总要交待一句。”   如今离家也有两三个月,月银忐忑家中是何情形。孰料回了家,门上落了大锁,却是无人,也不敢去问美云,只打听了徐哥方才知道,母亲一个月前,已经搬去吴家了。如今这房子空着。徐嫂见了她拉着左右的瞧,说道,“你还活着呐。你姆妈见你几个月无音讯,只道你死了呢。”月银听了,心想这几个月来,母亲必是心如针刺,也不多做解释,和锡白又奔着吴家来。   两人来时,芝芳正和瑶芝在客厅说话,芝芳见她,愣了片刻,并无反应。月银以为她是吃惊过度,说道,“妈,我活着呢。”瑶芝道,“妈,姐姐好好的,有什么坐下一并说吧。”月银听得瑶芝叫“妈”,颇感吃惊。   三人坐下,锡白道,“伯母,对不起了。”原以为芝芳又要数落,谁知听了,只是摆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我也瞧出来了,月儿的命中注定,只能是你。往后只请你好好待她。”锡白月银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如此。瑶芝解释道,“姐,爸妈已经又在一块儿了。”月银笑道,“这么说,我失踪这次,也不失全无好处了。”芝芳却无笑意,说道,“月儿,妈也想明白了,从前只拦着你,想把你守在身边,倒底是不能够。往后你和谭先生,愿意去哪儿,怎么生活,爸妈再无话。”月银长到今日,头一次见妈妈是这副样子,说道,“妈,你是跟我赌气么?”芝芳说,“不是的。”此刻有人来唤太太,只说新厨子给小姐炖的燕窝,不知冰糖该放二钱还是三钱,芝芳听了,扔下两人,对那仆人说,“我跟你过去看看。”   芝芳走后,月银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母亲见自己回来,为何态度只冷冷冰冰的。瑶芝此刻方说,“姐姐别难过,你不知道呢,最初几天四下打听,几乎是疯了一样的。这样直过了一个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妈是绝望了。那天大哭一场,便搬过来,又跟我说往后我便是她的亲女儿了。”月银听着,已然下泪,说,“是我在狱中交待她的话,若我死了,便和爸爸和好,好好照顾你。”瑶芝道,“姐姐,你回来了,就搬过来,常陪着妈妈就好了。”月银苦笑一声,摇头道,“如此也好。别再惦念我,仍是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丢了的性命。”瑶芝不解,锡白便将刚刚月银如何做上帮主的事说了。瑶芝说,“姐姐不愿意,辞了不好么?谭先生,你也由着?”锡白说,“这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也不是我和你姐姐左右的了的。”月银说,“我往后住兰帮老帮主的旧宅,爸妈身边,仍旧靠你尽孝了。”瑶芝但见两人果然是面有愁色,个中缘由,虽不清楚,但想连他们也犯愁的,必是难事了。   月银道,“那日我和锡白走后,怎么收场的?爸爸为难了吧?”瑶芝道,“左不是各家解释着,时间长了,谁还记得,你别担心。”锡白道,“是我的错,晚些时候你父亲回来,我再登门致歉。”瑶芝点点头说,“这么说,如今姐姐和谭先生已和好了?当日那启事,果真是有迫不得已的?”锡白说,“我听小方说了,你去过。”瑶芝脸上一红,说道,“是我突兀了,不过是不信,进了姐姐心中的人,会如此无情无义。”锡白笑道,“倒是月银的妹妹,一般的聪明。”瑶芝听他夸自己,有些羞涩说,“谭先生和姐姐要结婚吗?”蒋谭二人对望一眼,如今月银做了帮主,这关系倒是越发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了。月银知他难处,抢先道,“如今我刚做帮主,锡白又是引退不久的,此刻结婚,并不合适。”瑶芝点头道,“姐姐和谭先生和好如初比什么都强,那一纸婚书,早晚也不打紧。”   因吴济民这几日外出,见过母亲,锡白便陪着她来了陈宅。原是老人家住的屋子,有些古旧东西。管家老钟意思,只让她有什么要求吩咐,这两天就重新装潢,月银一来可怜陈寿松刚走,不忍心搬动,另着也是心知,自己如今在这位置,生死便在旦夕之间,到时候来了新人,装潢什么也全是无用,便摆摆手,说留着这样就好,只改日叫裁缝来裁几件衣服就得了。   正说话间,有仆人来报,说神木先生拜访。谭蒋二人听了,俱是一凛,心道这么快麻烦就上门了,当下吩咐请进来。   月银只见一个矮小的日本人满脸堆笑,远远便说恭喜,已知来者不善。   三人坐定,看了茶,神木说,“刚刚听说蒋小姐接任兰帮帮主之位,恭喜呀。”月银含笑说,“谢过您好意了。只是在下和神木先生从未有过交道,不知有何赐教?”神木道,“赐教可不敢当。我和蒋小姐虽是生人,但和谭先生就熟悉的很了。谭先生也是,有蒋小姐这么一位候选人,也不早说,倒让我白在徐金地身上费心思。”锡白说,“神木先生还提呢,困在荒岛上几个月回不来,差一点命都没了。心里想着神木先生,就是见不着,联系不上,我也急。”神木道,“总算是有惊无险,说来可恶,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杀了老帮主,又差点害死两位。”蒋月银说,“此事我们也不知。这一二日,就要开始详查,总不能让老帮主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也让人笑我这新帮主无能了。”神木说,“蒋小姐,我和老帮主虽无缘见面,但素来敬仰老帮主为人,此事我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听了这话,二人方才明白,原来神木见徐金地失势,如今又来试探月银,知她初入帮会,威信不足,便以外力支持为交换,希望在兰帮中得一席之地。月银道,“神木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件事是帮内事务,我们尚未着手,就要外人帮忙,传出去总不像话。”神木说,“那也不要紧,若是蒋帮主怕传出去不好听,我们只在暗中支持便是。”他眼见蒋月银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却都十分凌厉,心中也不禁起了防人之意,心道她和谭锡白一样,若是利用得法,那便能得到无穷无尽的好处,但若稍一粗心,引火烧身,那受的伤害也自不小。神木性情既争不服输,盘算之下,又觉得此刻月银刚刚登位,若是立刻对她动硬,总有瓜田李下之嫌,也不能服众。   锡白看月银还要拒绝,接口道,“月银,神木先生既是好意,咱们也别拒人千里之外。”月银听了,虽不明锡白之意,却也顺了他的意思道,“神木先生既喜助人为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神木笑道,“今日得见蒋帮主是有幸了,改日我做东,请二位吃饭。”   神木走后,月银说,“答应他之后呢?”锡白道,“拖得一刻也好。如今神木对你,尚有心拉拢,也就不会害你。一旦翻脸,你就得随时防备他们暗中下手。”月银道,“拖到什么时候?锡白,我这帮主总不能这样一直做下去吧?”锡白说,“你不想做,当时说的信誓旦旦,连我都疑心陈寿松真的私下交待你了。”月银缠着他说,“就是不能让你再淌混水。”锡白接口说,“月银,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做下去?”月银一怔,说,“什么?”锡白道,“你已得罪了日本人,退下来,日本人对付你就更无忌惮。与其如此,不如拿着兰帮帮主的身份,是层保护。另者,兰帮也的确需要一个帮主,我想过,这个帮主你来做是最合适的。”月银糊里糊涂做的帮主,这些事却从来没有想过,经了锡白如此一说,心道,兰帮在上海是好大一股势力,若然放在一个心术不正的手上,或者和日本人联合,或者欺压百姓,倒不如就在自己管辖之下,做些正经买卖,既于国民有益,也能将帮派发扬大了,只是自己全无经验,乍一下便要统领这么大一个帮派,当真可行么?问锡白说,“我能做吗?你为何的这样说?”锡白道,“老帮主的遗言虽说是咱们杜撰的,可眼下既说了开,众人也信服,那三个堂主虽说各自谋算,不过也是跟着兰帮一路起来的,若你领袖有方,他们自会全心,也皆有可用之处。”月银笑道,“你还漏了一样呢,谭先生的提点。——你如此说,我也只好一试了。”   第二日早回到兰帮,几个堂主便将帮中大小事务和她汇报,月银虽是用心听着,一时之间也记不下这许多,不打紧的,就暂且按着老帮主在世时候的规矩办。张少久说,“蒋帮主,别的事可以暂缓,但您上任,理当办一场大宴,上海几个较大帮派的帮主,还有咱们原先在商界,军界,政界和文化界的这些关系,都要请来。”月银已听锡白提过,三人之中,张少久绰号八面笑爷,最善交际应酬;洪德高人称四臂阎王,好勇斗狠,计谋不足;曹四通老谋深算,面上不露声色,自号藏金山。眼下张少久提的,正是他份内之事,也便首肯,由着张少久去张罗。   洪德高又说,“原本商议在苏州一地设立分堂的事,老帮主还没最后定夺,如今这事的筹划也差不多了,请蒋帮主拿个主意。”月银问,“在苏州设立分堂干什么?”曹四通说,“咱们兰帮如今做大,除了上海,也想着在江浙一带扩展。苏州物阜民丰,早几年老帮主已经在那边办下一个绢丝厂,这几年经营的也不错。分堂设立之后,便在这个绢丝厂的基础上,通行与洋人的绸缎买卖。这件事一向是我在经手,近几年生意上了轨道。”月银说,“老帮主的意思呢?”曹四通说,“这件事老帮主自然十分赞成。”这时候听得张少久说,“曹堂主,是十分赞成还是不反对呢?在苏州设立分堂,原本就是你鼓吹起来的。老帮主其实没有多少扩展到外地的意思吧。”曹四通道,“但这几年发展下来,成效斐然,你不见老帮主已经转了态度么?”月银眼见两人唇枪舌剑,心想陈寿松已死,且不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已说不清了,眼下既然自己做了帮主,什么事都按照陈寿松的规矩来,那是自己先把自己变成了傀儡。说道,“曹堂主,我看老帮主尸骨未寒,设立分堂的事不妨缓一缓,但这贸易你可以先做。你只以绢丝厂的名义与洋人接洽。”又对洪德高说,“洪堂主,眼下另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查明杀害老帮主的凶手。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可以吗?”月银眼下曹张二人均已分得任务,初登位的,既不了解三个人为人如何,也不愿显出厚此薄彼,便是尽可能将一碗水端平。因而查询陈寿松死因一事,便交给了他。洪德高接令,说,“帮主放心,老帮主含冤而死,这件事大伙儿心中均是义愤,我就是将上海翻个底朝天,也誓将这人找出来。”月银看他已是起了性子,唯恐做的过火,说道,“洪堂主,查询凶手虽然要紧,不过也别乱伤无辜。倒让老帮主亡灵不安了。”   三个堂主走后,月银又将这三人手下的一干头目招来见了,眼见一个个凶悍汉子,从今往后却都要成自己手下,只觉得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惨案   几天后,张少久将宴请的事情安排妥了,请月银过目。月银看那名单上上百号人物,不少都是过去在报纸上才见过的名字,被按着地位资历排了二十张桌子,月银既不认识他们,对这论资排辈的门道也不精通,便由着张少久去安排。   这件事安排已定,洪德高暂无消息,曹四通亦去了苏州,月银见帮中无事,想她和谭锡白脱险返回,靠的都是何光明的救援,自己回来之后,还尚未谢他。这一日便得闲来了柳林码头。众人见她来了,一口一个月姑娘叫的好不亲热。周嫂说,“我们还说要去给报个喜呢,姑娘就来了。”月银道,“怎么,有什么喜事了?”周嫂哈哈一笑,说道,“这件事,还多亏姑娘呢。走,我带姑娘去一看,就明白了。”说着领月银上了何光明的小楼。只见屋子中崭新的陈设,鸳鸯衾,新打得红木家具,已多了好些个家的味道。月银看着窗户上贴的大红的喜字,笑道,“原来是五爷要成婚了。”周嫂道,“你猜新娘是谁?”月银想了一想,这帮中的女人原本不多,大多数又都是帮众的家眷,思来想去,说了两三个名字,周嫂皆是摇头,只好道,“这可难倒我了。”   周嫂正欲张口,只听得有人上楼,说话间,何光明于劲松二人,连同一个女子一并走进了屋内。月银见那女子,不觉吃惊,没料到这新娘子竟是她狱中那疯女人韩秀姑了。眼下她打点整齐,换了紫云锦的绣花旗袍,头盘高髻,竟是楚楚动人。韩秀姑看着她,只是痴痴笑着,何光明却登时红了脸庞,煞是不好意思。于劲松笑道,“五爷的媒人来了,可不要谢一谢么?”月银拉了秀姑说,“原来是我们秀姑做了这五太太啦。”韩秀姑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只对着月银笑,也不说话。   于劲松笑说,“都是姑娘的好主意,秀姑来了之后只管我们五爷要四毛,谁劝都不听,五爷找不来四毛还给秀姑,只好……”周嫂接口说,“只好和秀姑一起再生一个四毛。”何光明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殊不知是他少时入狱,如今年过四十,却未婚娶,也没有机会交一个女朋友,谈及婚嫁,仍如少年人一般了。   笑过,月银道,“什么时候成婚?”周嫂道,“要不是姑娘前一阵子失踪,这会儿已经成亲了。眼下姑娘回来,那便是越早越好,日子就在明天。五爷正准备给姑娘派喜帖去呢。”月银想想道,“是请了算命先生看的日子么?”何光明说,“弟兄们都是粗人,也不讲究这个,不过一起热闹热闹。”月银道,“既如此,我今日来了,选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晚上。和五爷说句实话,明日晚上是兰帮中的宴请,我脱不开身。”于劲松说,“对了,这件事我们也听说了,好诧异呢。陈寿松竟找了你做接班人。”月银心想这件事他们虽不用瞒,但未免节外生枝,却也不必要刻意解释这中间的由头,便说,“可是一个苦差事呢。”于劲松说,“人人都巴不得做这个上海头一号帮会的帮主,到姑娘这儿,可是成了苦差了?”何光明道,“月姑娘和咱们一般,只爱逍遥自在,依我说,理着那么大的一份家业,的确是件苦差。今天晚上,月姑娘得好好喝几杯。”   余下半日,月银和周嫂便帮着秀姑梳妆打扮,余下众人自去安排酒席。好在日子只提前一天,一切东西都是就绪,也不手忙脚乱。众女人张罗忙活,到了晚上掌灯时分,议事厅已是张灯结彩,何光明穿了大红马卦,韩秀姑披着凤冠霞披,一派喜气洋洋。于劲松年长,便任主持;又因两人结识源于月银,韩秀姑又是月银所救出狱,便请了月银做证婚人。   笑闹声中,周嫂搀扶新娘在堂前立定,于劲松吼一嗓子“新人一拜天地”,何光明和秀姑已经磕下一个头。这时何光明等人均是请月银上座。月银道,“这怎么行。我这点年纪,你们把我当作高堂拜,我可怕折寿呢。”何光明道,“你是秀姑的识字老师,人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是高堂,那也理所当然。再者姑娘的大恩,于我光明帮众人就如再生父母,今日拜你一拜,更加顺理成章。”说着强按月银就在椅上坐了,于劲松道一声“新人二拜高堂了”,何光明和秀姑已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再一声“夫妻对拜了”,秀姑只见月银起身,就要向她又拜,周嫂赶紧扶着她说,“错了错了,你的丈夫在这边呐。”众人都是大笑,笑声中,何光明和韩秀姑拜完这一拜,已成了夫妻之礼。   光明帮一干弟兄见成了礼,纷纷来拜见,口中直叫“嫂子”,秀姑不明白这许多人为什么只向自己磕头行礼,觉得怪怕人,便往何光明怀里头钻。何光明红了脸,对周嫂说,“你先陪秀姑上楼去吧。”谁知秀姑听了,越发扯着何光明不肯放手,只说,“小五,你今晚上不陪我睡了么?”   石万斤听了这话,一口酒喷了出来,大笑道,“大哥,怪不得这几天晚上弟兄们约你喝酒赌钱也不去了,原来是有人等着。”何光明瞪他一眼,对秀姑说,“你听话,我一会儿就来。”秀姑死命摇头,已卷住了他一条胳膊。弟兄们只见平时五爷意气风发,怎见过如今被个女人缠成这样,都觉有趣,于劲松笑道,“五爷就先去吧,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洞房花烛之喜,酒咱们改日再喝也不迟。”何光明无法,招呼大伙儿吃好喝好,便由秀姑拉着上楼去了。   何光明走后,众人自是开怀畅饮,略吃些饭菜下去,石万斤头一个来跟月银敬酒,说道,“月姑娘,当日将你绑来,老石多有得罪之处,给您赔个罪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第二杯是谢谢月姑娘至死不肯说出我众人藏身之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着又饮一杯,再道“第三杯是替我大哥敬的,多谢姑娘为大哥找来个好媳妇,给我们找来个好嫂子。”言毕再饮一碗。   月银看他连喝三杯,笑道,“万爷说了这许多,是看得起我了。我酒量可不比万爷,就喝这一杯。”说着也举杯来饮,谁知道酒刚入口,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忍不得,一口吐了出来。石万斤只道她躲酒,笑说,“姑娘不喝,可是瞧不起我了。”月银摆摆手,越是觉得恶心,已不敢张口说话,石万斤犹是不饶,倒底一旁于劲松看了她脸色不对,斥了石万斤一句,赶紧招呼了周嫂来。   于劲松道,“姑娘不舒服,去后头歇一歇罢。”月银说,“也不歇了,我逗留这大半日,只怕堂主们也等得急了。明日大宴,晚上还有许多事得与堂主们商量。”于劲松笑说,“听着姑娘说话,已是那么一回事了。如此我就不留了。”便命周嫂陪着,将月银安送到家。   车上,周嫂说,“姑娘是头一次喝酒吧。”月银心想过去和同学也喝过几回,和谭锡白也喝过两回,并没这样的反应,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恐周嫂担心,只点点头,问周嫂说,“五爷和秀姑歇下了?”周嫂笑道,“不知道呀,才进房咱五爷就把我赶出来了,想是害羞呢。说来也怪,瞧咱们爷的脾气,单是对秀姑百依百顺,旁人觉得痴傻的,他眼里却尽是可爱。也不知是个什么缘分。”月银点点道,“人与人之间,当真是有因缘的,想我两次入狱,都巧和秀姑关在一个监室,也算患难之交。那日随口一句话,没想到就促她嫁了五爷,日后她有什么不明的,还多劳烦周嫂了。”周嫂道,“姑娘放心吧,秀姑这孩子心好,我也喜欢她,又是五爷的媳妇儿,谁也不会欺负她的。”   却说月银这头往回走,厅中众人仍在豪饮。石万斤不得意杯子,只抱着酒坛子喝,喝了几口,叫一声好,突然觉得双腿一软,跌坐地下。一个弟兄笑道,“万爷平日整日吹嘘酒量,今儿怎么醉的这么快?”说话间要他搀他,怎料到一阵晕眩,自己却也站立不稳,倒在椅子上。众人尚不明所以,已接连倒下。转眼间,只剩下几个守卫的和于劲松有宿疾,未曾饮酒,尚还醒着。   于劲松见状,心下已猜着七八分,用手蘸一点酒在舌尖,心道果然不错,望着地下横七竖八躺着的众弟兄,心中忖度今日受了埋伏,已是凶多吉少。只得多走一个是一个,连忙吩咐余下几个人,一人搀一人,由水路先行撤走,这头自来向何光明报信,才走得几步,突然听得轰隆隆几声,远处灯光明晃晃已照的人睁不开眼。于劲松心下一沉,知道已是来不及通知,眼见为首的钱其琛,带着数十荷枪实弹的兵士已将几座仓库和小楼团团围住,连忙遁入水中。过得一会儿,但见水面上红光映天,头顶团团热气传来,已知是钱其琛放火。如此在水中泡到半夜,火光才渐渐暗了。于劲松爬上岸来,几座仓库小楼,均已成了焦黑一片废墟,无暇救走的几十弟兄,全部已丧命火中。   另一头月银回到家中,见是天色晚了,就让周嫂留下一夜。自与张少久商量明日之事,直到半夜,才将睡下,忽然有人来报,说她舅舅来了。那人见着是个老头子,只将信将疑;月银心道舅舅去世有些日子,哪里又来的什么舅舅。问来人叫什么。那人说叫蒋劲松。   听了“劲松”二字,月银忙命了将人请进来,及至见了是浑身湿透的于劲松,才知道出事了。   原来周嫂半夜心神不宁,听着响动,已经惊醒,看到于劲松这样出现,忙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于劲松一心悲愤,未语先泣,后才将事情说与二人。周嫂听闻丈夫遇难,就是大哭。月银心下亦是恻然,问说,“五爷呢?”于劲松道,“没见着五爷和秀姑的尸体,想来是给钱其琛押走了。”月银心道钱其琛追捕何光明好些日子,如今终于拿着了人,自然不会轻而易举杀了,多半倒是如猫捉老鼠,要在手中好好玩弄一番,便说,“二爷先在我这儿住下,我这就打电话问。”随即向程家拨了电话,程东川半夜给闹醒,听了此事,只是大吃一惊,心道司令和钱其琛商议,自己全给蒙在鼓里,答应马上就去打听。另一面怕的是钱其琛毁尸灭迹,通了报社的关系,那头听了此事,连夜也派了记者去采访。   三人坐等,直到第二日天色微明,程东川处先来了信儿,何光明夫妻的确囚在军部中不错,只是陆孝章下了严令,他见不着,但一时半刻,也不至于危险。几人听了,略略放心。再过得些时候,报社面传来消息,柳林码头之状就如月银所说,已按着惨案定调,写了稿子,正在排版,今日就能上报。   月银说,“舆论上对光明帮素有同情之意,揭了这案子,他们再想暗害五爷,便须顾及,只要逼得他们走司法程序,我们就能想法子。”于劲松说,“还有昨天石万斤十几个人已躲出了海,依约该我去接头,不过眼下我不方便出去走动,此事只好也麻烦姑娘。”月银道,“好,地方暗号你都和我说明,我派人去接。”于劲松听了,就在地下一跪,月银说,“快起来,这是见外了。”于劲松说,“除此之外,实在无以为报了。”月银叫周嫂扶他起来,说道,“二爷,有几句话我一直想说,但又觉得不合适。你当真要报答,就依着我的意思可好?”于劲松说,“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月银道,“我敬重诸位弟兄都是好汉,也愿意和各位结交,但向着长远想,无论你们做多少杀富济贫的事,毕竟还是杯水车薪,反累得自己常在危险之中,如周嫂般的家眷,日日提心吊胆,你们的孩子,也只好藏头缩尾的做人。此次若平安救得五爷回来,我便以恩人的身份自居,想请五爷和诸位弟兄勿要再重树光明帮的大旗,如今国难为先,若各位弟兄有心,或是投军报国如何?”这几句话所言,出了于劲松之意外,但他既多经世事,稍加捉摸,好坏立显,点点头说,“这件事我虽做不得主,但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月银听他肯了,放下些心,交代周嫂说,“这几天二爷饮食起居,有什么需要都交给你了。对我家中的仆人也别漏话,只说是乡下的舅老爷来看我。”   这边交代完了,想着饿了一夜,去厨房吃些东西,结果才一起身,便是一阵晕眩。周嫂忙扶住了,心疼道,“姑娘昨晚上就不舒服了,又忙了一夜。”月银说,“不要紧,你扶我上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服侍她躺好,周嫂自去备饭,回来时,月银已然累的睡了。周嫂退了出来,又想起从此与丈夫阴阳两隔,垂泪不已。   及至早上九点多钟,太阳打在脸上,才迷迷糊糊醒了。一张眼,便见着谭锡白守在边上,刚要说话,又是一阵干呕。锡白忙给她拍背,说,“我见过于劲松了,说你一夜没睡。”月银道,“对了,我还答应给他派人去接石万斤呢,怎么就睡了。”说着就要起来,锡白按着她道,“已派了小方去了。”月银说,“光明帮的人死了好些,报上刊出来了么?”锡白朝着桌上瞟了一眼,说,“都备好了。你先吃点东西再说。”月银笑一笑,说道,“偏是这个时候病了。亏你想的周到。”   匆匆吃了半碗粥,几个酱瓜,就要了报纸来看,方才知道烧死的,共是37人。锡白说,“早上报纸才出版,就有些学生坐不住了,正在联系去警备司令部的游行。不少端笔杆子的也是义愤,口诛笔伐的已经声讨上了。”月银道,“就算是贼匪,也是人命,钱其琛滥杀,这件事绝不能这么完了——政府方面怎么说?”锡白冷道,“不意外,说的是一群悍匪,罔顾法律,对抗军警,死有余辜。”月银道,“如此说,岂不是更激民愤?”锡白道,“欲盖弥彰,就是这个道理。大伙儿谁也不是傻子,却偏当了傻子去糊弄。”   月银说,“如今这些人的尸身呢?存在哪儿?”锡白道,“在东安医院的停尸房,原是准备丢在郊外乱葬岗的,不过给记者盯上了,只好拉去了医院暂存。”月银听了,叫了周嫂来,说道,“你们原来的家属,你联系的上么?”周嫂点点头。月银说,“去市政府门前喊冤,你敢不敢?”周嫂听了,眼泪直流,说道,“老周都死了,就是要我的命,又有什么。”月银对锡白说,“你安排几个人,护着周嫂她们去市政府门前喊冤,要尸体,要惩凶,我这边再叫去些记者,咱们就闹得越大越好。”   安排妥这边的事,又与张少久商量,如今发了这桩案子,再行大宴,是否衬得兰帮麻木不仁?张少久说,“倒有这个嫌隙不错。”月银说,“既如此,我想以兰帮的名义将筹备宴会的三千大洋款子捐给死者家属。”张少久说,“那咱们的客就不请了?”月银道,“说着请客,也无非的是个面子,少这一顿,不会当真就跟我兰帮断了联系的。依我的意思,等这桩案子了了,去捐一个功德碑,将今日宴会名单上有的名字均刻下来,你以为妥不妥?”张少久听了,心道,既是达官显贵,自然最关乎一个名声,如此做,倒比一顿酒饭来的得人心,也不禁暗佩起这新帮主的手腕来。   午后曹四通由苏州回来,听说了此事,对月银道,“这样做,别的倒不妨,怕只怕有公然对抗政府的嫌疑。”月银说,“事情是军部做的,咱们是向政府讨公道。”曹四通说,“话是如此,但官军一家,也没什么区别了。”月银说,“那曹堂主怎么说?”曹四通道,“捐款这些个,仍旧依着帮主意思。只是咱们不向军部和政府示威,只说钱其琛欺上瞒下,滥杀无辜。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政府再想息事宁人也不能够,但当真就认错道歉,也不到那个地步。惟独的,便是推出一个人来做替死鬼,这祸既是钱其琛闯的,也只好由他担下来。咱们声讨钱其琛,也不至于惹政府不高兴,于舆论上也站得住脚。”月银道,“这不公平!”锡白说,“月银,我也赞同曹堂主的意思。兰帮即便做到上海的最大,手中人再多,也无力抗衡政府军队,这是实情。再者你初接任,就与官家闹不愉快,日后只怕处处有人为难。”见两人皆是如此意思,月银虽说心内难平,还是依了将悼文改了过来,又问锡白说,“关于何光明是怎么说?”锡白道,“还是没有话放出来,程东川如今盯着司令部,若有变动,会立刻来通知咱们的。”月银说,“秀姑是不是也在一起?她原是监狱的逃犯,还是押回去了?”锡白说,“都不是,她给关在精神病院。”   这边周嫂依着月银吩咐,联络家属鸣冤;另一头,林埔元安排着大学生游行,已经高呼口号上了街;再者有瑶芝所在教会,亦擎了白蜡,一队队修女修士,唱着上帝福音,替死难者祈福祝祷。   到了这日晚,各路人齐聚市政府前,当中静坐的是死难者家属,周围支援的,除了白天游行的,另有不少自发来的平民。月银的好友,雪心子澄等人,知道月银与光明帮关系的,也都来了声援。   第二日,除却最早将消息捅出来的《申报》,余下各大小报纸,亦做了跟进和讨论,初时政府尚想敷衍过去,但见情势愈演愈烈,不得已,第三日上,终于出面对军警部门发了谴责;转过半日,军警部门归还尸体并致歉,通报钱其琛滥用职权,做了革职处理。   晚间周嫂由市府前回来,对月银说,“谭先生,月姑娘,多谢你们从中帮忙了。论理,原不该再添麻烦了,但杀人偿命,况且死的有三十七人。只一个革职,我们仍觉得冤。”锡白说,“钱其琛如今失去了政府庇佑,你们家属若觉得不平,自去法院告他,只要证据充足。另者今天程东川跟我通气,军部那边吃了哑巴亏,已打算向何光明动手了。”月银道,“备案了?”锡白说,“详细情形还不知道,也是刚接的电话。若有功夫,现在一起去程家一趟?”月银心急此事,也不吃饭,交待曹四通帮忙周嫂联系律师,自己和锡白便向程家来。   程东川夫妻见他二人来,自是热情招待。月银道,“二位不忙,何光明的案子,怎么说法?”程东川说,“看司令的意思,是要按死罪定。蒋小姐,恕我多言一句,其实这几年间何光明的盗案也不下几十,若真依着法理论,断个死罪,也不为过。加上受他贻害的,又是官商居多,硬要救他,只怕要开罪不少人的。”锡白笑道,“老程,你当这丫头不知道么?”月银说,“总是我父亲害何光明在先,我后与他夫妻又有不少渊源,见死不救,总是不能。况且我也与光明帮的人约好了,此次若然得救,再不得做这等窃盗之事。”程东川道,“若蒋小姐是这个决心,有什么我能做的,也就不要客气。”锡白说,“老程,你总是在陆孝章手下,做什么就算了。只要将消息传出来,别的我们自会打算。”程东川说,“何光明自立帮派,这名声是人人都知道的,案件的卷宗也齐全,也有比对,这一块儿没什么可辩驳的。但光明帮总在夜间作案,失主从未见过他真容,而军部这边除了何光明,并没有其它光明帮的盗匪在手上,因此人证这块儿,当有漏洞可寻。”月银问锡白说,“石万斤几个安置的地方可稳妥?”锡白说,“你放心,除非是他们自己想往外跑,外人绝找不着的。”程东川说,“谭先生,蒋小姐,事情既已走了司法途径,面子上必要说过去。别的事我会跟紧,两位倒不妨向当局申请,力争公开审判此案。”锡白点头道,“好,余下的有消息,随时联系。”   商议完了此事,程太太说,“只顾着说话了,两位这个光景来,定是还没吃晚饭呢。就留下用一顿便饭罢。”月银笑道,“是什么味道,好香呢。”程太太道,“也不过些家常菜,这是洁若单跟我点的,酸汤鱼片儿。”月银说,“这可巧了,这几天可喜欢吃些酸的。”说着帮着程太太摆了碗筷,五人便坐下吃饭。   程太太道,“安宁睡了?”洁若道,“刚睡着,陈嫂看着呢。”程太太说,“自有了这个孩子,你也累,觉也睡不实,饭也吃不好。”洁若道,“总是自己的孩子,妈当年带我,不也一样么?”程太太倒底还是心疼女儿,将鱼片儿往前推了一推说,“这个你和蒋小姐多吃。”月银道一声谢,便狼吞虎咽吃起来。吃过饭,自和洁若去楼上看安宁。   洁若打发了陈嫂去吃饭,满眼怜爱看着女儿说,“瞧瞧,睡得这个香。”月银说,“十次来,倒有八次在睡觉。月银阿姨来了,你也不睬。”洁若笑道,“我们安宁得多多睡,才能长大个子呢。”   如今这孩子已有半岁多了,越发长得像了康逊,月银心中也不知道洁若看着这孩子,是否又会想起那段往事来。   此刻洁若执了团扇,轻轻给女儿扇着,一边说,“你如今做了这个帮主,只怕比我带这孩子还要累许多了。”月银道,“也不瞒你,这几天何光明的事,加上查询老帮主死因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了。偏偏又病了。难得在你这儿,才能安静坐一会儿。”洁若道,“怎么了?”月银道,“也不知道。总是吐,胃口也不好。难得今儿你妈妈做的酸汤鱼,才多吃了些饭。”孰料程洁若听了,只是怪怪的盯着她。月银说,“怎么了,你诊断出来什么病了不成?”程洁若说,“你和谭先生,可曾有过……”月银看她吞吞吐吐,问说“有过什么?”洁若脸上一红,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转而道,“我当初怀着安宁时,也总是吐,总是头晕的。”月银听罢,只是呆了。   洁若说,“也不见得一定是,也许只是这段日子事多儿,累的。”只见月银慢慢缓了神儿过来,也瞧不出是喜是忧,只说,“我怎么一点没想到。”洁若说,“还是去查一查再打算。你也不同我当初。若真是的,便和谭先生早把婚结了,没事的。”月银摇摇头道,“洁若,这件事别说出去。我眼下和锡白还不便结婚,他知道了,也白着急。再者我刚刚接任,倘若被那几个堂主知道了,倒是找着借口分权,各自为政了。”洁若说,“你不要这孩子?”月银笑道,“怎么舍得不要?瞧着安宁多可爱。”洁若是,“那你一个人……”月银道,“现在实在无暇顾了,何光明还在大牢里押着呢。这肚子总要几个月才会看出来罢。”洁若既知各种难处,拉着月银手说,“好歹我是过来人,有什么事不方便跟别人讲的,只来问我。”月银依言说好。   从程家回来一路,月银只要锡白抱着。谭锡白笑道,“这是怎么了?我瞧你这两天发号施令,已有了架势,我差一点也想改口叫蒋帮主呢。”月银倚在他怀里,说,“差了哪一点,你不肯叫?”锡白道,“如今我是闲云野鹤,不过是帮衬我的家人。”月银轻轻一笑,说,“是你家人么?”锡白说,“还是嫌着差了个名分?”月银摇摇头道,“我不在乎这个。一辈子不结婚也好,心里头存下了,都是一样的。”忽而想起了什么,笑说,“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怀了贼心的?”锡白笑道,“给你解了围,邀你上车,你不肯;再给你解了围,邀你见面,你跑了。那时候便想,是个什么丫头,主意比我还大?”月银笑道,“你不过哄着我呢,不然那一点小伎俩,倒能难着你了?”锡白说,“你怎么不想想,那么多人,单是愿意哄你呢。倒是你了,为难起我来,每个完了。”抱紧了她,说,“起初的时候,只想宠着你过些好日子,到头来,也不知怎么,将你也引在危险里头了。”月银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总在你后头跟着,我还怕你跑了,咱们两个并肩了,这样我才能把你看得牢。”   不久后,何光明的案子开庭,聘的律师打的正是程东川的意思,向军部要人证证明,军部一方,既找不到何光明余下同伙,不得已将秀姑拉了上庭。   秀姑此时在疯人院已关了十几天,原来虽说神智也不对,但说说笑笑,总是活泼性子,不似如今木头人一般。何光明与她在庭上见了,叫一声秀姑,已恼得咬牙。军部方的律师问他可认得是谁,何光明说,“我老婆,韩秀姑。”那律师又问秀姑,“你可认得他。”秀姑盯着,并不见任何表示。何光明说,“秀姑,我是小五。是小五。”听了“小五”二字,秀姑傻傻乐了。   何光明的律师道,“如此一个疯子,你们也要拉来作证?”何光明此刻只是心疼秀姑,纵然听了己方律师说话,也是恼了,吼道,“秀姑不是疯子。”韩秀姑猛然听见一人大声说话,唬了一跳,喊道,“小五救我,打雷了,打雷了!”何光明看她害怕,越是心疼,只恨如今给看押着,动弹不得。   军部律师说,“你别怕,告诉大伙,小五是谁?”秀姑道,“我丈夫。”律师说,“你瞧瞧对面这个人,可是他了?”秀姑笑道,“他说你是小五。”何光明道,“我是呀,你忘了,跟我要四毛来着?”秀姑拍手说,“对了对了,小五要给我四毛的。”众人只听得又是四,又是五,也不晓得两人在说什么疯话。但看何光明一团挚诚情谊,望着这对夫妻,却也不免唏嘘。   那律师心中亦是急了,诱道,“你记得这人做过什么坏事情没?当初把你从监狱中领走的,是不是他?”秀姑笃定说,“不是他,是鬼。那天先有戴面具的鬼,后有穿黑衣服的鬼,我不知道怎么就从笼子里出来了。”   那法官听了这些疯言疯语,不住摇头。   眼见秀姑不可用,律师旋即又要了钱其琛上庭,看他如今身着囚服镣铐,已没了往日的威风——想来经他手中送入监狱的人犯无数,怎料到如今他自个儿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军部律师再来询他,何光明听他讲述几年间种种,只是冷笑。   何光明的律师说,“若钱其琛说的是真,这人自然罪大恶极。当想他当初,对于光明帮一伙儿不挂名的盗匪尚且下的如此狠毒手,可见对光明帮的宿怨已深,再来评议我的委托人,便有失公允了。”钱其琛说,“法官若不信,自可叫了当日连队的士兵来问。”那律师心中暗喜,于这一面早有准备,便依言叫了那百十士兵上庭,然而这些人中间,或者敬佩月银当日的骁勇,或者忌惮她今日帮主身份,竟是众口一词,当日天黑,看不清劫狱者是谁。钱其琛听了,破口大骂道,“枉你们是军部的人,怎么能向着外人说话?”   军部聘的律师见是这个状况,心道眼下再请求传唤月银,也不过是帮着对方说话。好在物证充分,几十桩盗案,也可让他入狱几十年了,若上头果有不忿,过得一年半载,只消在狱中动个手脚就成了。   正是这个时候,突然有法警来报,说外头来了十好几人,自称光明帮盗匪,要来作证的。两方听了这话,都是大感意外。   休庭一个钟头,验明众人身份,果真是光明帮的人不错。再开庭时,十四个人轮流受了盘问,均说不认得庭上人是谁。   石万斤瞪着律师道,“这人形容猥琐,如何比得我们大哥。你当我们光明帮的人都是瞎子,认这么一个人当帮主是不是?”那律师道,“这人是当日钱其琛亲手由柳林码头捉的,你怎么解释?”石万斤说,“我们帮众人少,用不着那么多地方,外围两幢小楼早租出去了。我他妈的知道住的是谁?”律师又道,“但比较档案,这个人正是当日狱中何五不错。”石万斤道,“什么何五何六,我不知道。我们的大哥叫何光明!”那律师心知众人是来翻案,再问,“既不认识他。你们已经逃了,为何又自投罗网,为个陌生人来作证?”石万斤“呸”了一声,说,“你道天下所有人都是你这般为了名利颠倒是非黑白的小人么?告诉你,我光明帮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是我们犯下的案子,如何能累得这无辜人为我们受罚?”   当时坐在席下听审的记者听了这几句,受了感染,纷纷行笔如飞。想石万斤是个粗苦力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是当年因力大,方有了“万斤”这名字,但性情豪放仗义,却当真如他所说,是个铁铮铮汉子。   却说何光明猛然见了众弟兄为自己不顾性命,血气上涌,只要吼出来自己便是光明帮的帮主,和众弟兄死在一起!他身旁律师与他结交数日,也熟知了这脾气,看他青筋暴起,按住他肩膀低声说,“你若说出去,你的弟兄们就全白牺牲了。”何光明一怔,与石万斤对视一眼,石万斤点点头。如此,当那律师再来与何光明对峙时,何光明忍得肝胆俱裂,终是说了,“我和我老婆是在那边租房子的,不认得这些人。”那律师听了,已经气结,冷嘲道,“什么大哥,终究不过是为了自保,舍弃弟兄不顾的人。”这方律师明知是激将,忙接过话来说,“法庭现在还没判罪,请对方律师勿要毁谤我委托人名誉。”   法官警告一回,命将石万斤带下,何光明握紧的双拳上,砸下两滴眼泪。    ☆、真凶   谭锡白得到石万斤等人失踪的消息时,几人已上过庭了。月银只道他们冲动行事,锡白却说,若要给何光明脱罪,这就是唯一的法子。月银道,“这么说,你早想到了?”锡白说,“想是想过,但他们若真决意为了义气舍身去救,咱们并不能拦。”   几日后,法庭发判。何光明无罪释放,余下十四人,除了一个只有十五岁的被免罚,余下人分判三到二十年入狱不等。月银虽喜何光明无罪,但想到另有十三人将在狱中度过一段岁月,终究心里惋惜。转押前去看过一次,石万斤笑道,“这样也好,大哥坐过监狱,如今我和大哥就能够一样了。二十年后我出狱,也建一个万斤帮!”月银听他这样说,心道好在石万斤生性大意,自己在里外帮着些,虽在狱中,总不至于和何光明当年一样,历经那许多苦处。   何光明获释后,将秀姑从精神病院中接了出来,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受了什么治疗,对于何光明已不大认得了。何光明携了秀姑对月银拜了一拜,说道,“月姑娘,又蒙您救了一回。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月银道,“救你的是万斤他们,不必谢我。”何光明叹了口气说,“可怜这许多弟兄,本打算领着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结果反落得这个结局。”月银看了看于劲松,于劲松会意,说,“如此,五爷往后便应当珍惜兄弟们牺牲才得来的自由。”何光明拉着秀姑,说“我知道,我还有秀姑呢,她能出来就好了。”   月银问,“你们有什么打算?”何光明道,“我也能写两笔字,拨弄几下算盘,找个糊口的营生应当不难。”锡白道,“何先生,依我看,你最好还是离开上海。虽说法庭判的无罪,但如今恨你的人不少,难保他们不再动手找你晦气。”何光明点点头说,“这我知道,但我这许多兄弟,或死在上海,或关在上海,我不能一个人躲到别处过太平日子去。若果真命不久矣,只请二位帮忙照看秀姑。”月银道,“你们若决意留下,我同里巷的房子也是空着,就搬过去住。”何光明道个谢,又对于劲松鞠个躬,说,“二爷,这几年多谢你的帮衬。往后不管身在何方,咱们都是最好的弟兄。”于劲松点点头,说道,“此次我是侥幸脱逃,可也不忍得舍下五爷和咱们原来的帮众。我已和月姑娘说了,日后跟着月姑娘左右,和大家也能常常见到了。”   不久后何光明在酒楼找到个账房的活儿,更名叫了韩五,每日只是卖力干活。秀姑待在家里,亦接揽些缝缝补补的活儿补贴家用。逢了何光明有假,夫妻二人或者去狱中探望,或者来月银处走动,日子总之是渐渐迈上了正轨。   另一边,遇难者遗属状告钱其琛的案子也在之后不久结了案。因着之前舆情,一边是三十七条人命,一边是许多人证明钱其琛办案素来心狠手辣,经过两次庭审,已是判了入狱十五年。依着律师看,死的毕竟是盗匪,他得了如此重刑,几乎已是破例,与律师商议之下,众遗属便决定了不再上告。除却周嫂要跟着伺候月银的,不愿走,余下人各自给了一笔安家费,或回故里,或就在当地做一点小买卖,也是过上了常人日子。   月银见是如此,总算欣慰,便一心投入帮中事务。不期然一日,神木再是来访,告诉月银,杀害陈寿松的真凶找着了。   这件案子原是洪德高负责,这段日子未有什么大的进展,月银也未抱期望短期内就能破获。猛然听了神木这话,才想起当日他说过要帮忙辑凶,被自己搪塞过去,未料到竟自作主张,就把凶手找着了。如今待要再拒,毕竟老帮主冤死,于帮中无法交待;但若就此接受,从今只怕日本人就要处处染指帮中事务了。   眼下召了三个堂主和几个副堂主来议,洪德高只是自责办事不利,竟被日本人抢了先。月银说,“洪堂主的事日后再说不迟,请了几位来,是问问大家,日本人说拿了凶手,我们究竟怎么答应?”曹四通说,“不知这凶手是谁?”月银道,“不瞒曹堂主,那日神木来访,我托病未见。是什么人做的,还不知道。”洪德高说,“谁知道这凶手是真是假,若是日本人随便捉个替死鬼来,就要我们领情,岂不是亏大了?”月银说,“这可能也不是没有。但我想依着神木,这法子终究浅显了些。”张少久说,“会不会就是日本人自己做的?如果是这样,就不难怪洪堂主怎么查也没线索,神木却一下子就找着了。”曹四通道,“这个多半不会。当日徐金地想方设法讨好老帮主,是冲了这位置来的。老帮主一死,还有谁会愿意让他做这个帮主?”月银想了一想说,“不然就这样如何?洪堂主,这件事既然你一直在查,就由你去见一见神木,名义呢,也只以你的个人,或者以你的墨兰堂,不要提我。若能把凶手要回来最好,要是不能,便尽可能的多探些消息回来。”洪德高一心自责,说道,“帮主放心吧,这件事再办不好,我没脸来见你了。”   晚上回家,再和谭锡白于劲松二人商量,二人也均觉得如今之计,应当是先探虚实。锡白说,“不过指望洪德高就能把人要回来,不可能。他一定会逼得你以兰帮帮主的身份出面说话。”月银说,“但如今看,凶手起码不会是几个堂主了。对付外人,总比向着自己弟兄开火的好。”锡白说,“神木的城府,也非一般,背后又是整个日本国撑腰,你也别小瞧了。于二爷,到时候烦你跟着洪德高一起,有什么局面,你们两人也好有个商量。”   隔一日,洪德高约见神木,待要在酒楼周围安插下人手,月银拦道,“洪堂主,这一次只许动文,不许动武,无论神木说什么激将话出来,你只给我忍着。”洪德高骂一句,说道,“要看小日本的脸色,真他妈的憋屈。”月银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咱们受制于人,且是忍着,总有报仇的一日。”洪德高听了,自语道,“等着有一天,我一定给神木点颜色瞧瞧。”   神木走后,余下众人只在堂中等信儿。却说洪德高来到酒楼,神木已然到了,身旁另有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上下年纪,见了二人,起身行礼。   神木与洪德高寒暄几句,几人落座,神木指着那女子说,“这是在下的小女儿,丰子。才来上海不久,听说我今天是和兰帮的大人物吃饭,非要跟来开开眼界。小孩子家不懂礼数,多请见谅。”对身边的女子说道,“这一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兰帮的洪德高洪堂主了,可不要看着粗俗,他打一个喷嚏,整个上海都要颤一颤的。至于这位……”洪德高听了这话,明褒实贬,已然怒了,于劲松在桌下按住他,起身道,“我是帮主的亲戚,才从乡下过来,不是什么人物,不过也是跟着过来见见世面的。”神木听了,笑道,“原来是蒋帮主的家人,失敬了。”那女孩儿听了,又一次起身与二人见礼。   于劲松说,“没想到神木先生中国话说得这么好。”神木笑道,“我自年轻时便喜欢中国,文艺历史皆有所涉猎。虽说我们日本文化亦是源远流长,不过毕竟地方小了,盛不下太多东西,真要说,倒底还是这一海之隔的泱泱大国。”洪德高说,“好自然是好,就怕有些人见了什么好东西,只想着抢过来,就是不要脸了。”神木尚未开口,丰子说,“好东西便应放在好人手里,想那穷花子穿绸裹缎的,可就没意思了。”于洪二人俱是一愣,未料到这女孩儿看着温柔恭顺,出口却如此凌厉。神木斥责女儿一句,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好跟洪堂主争辩。”于劲松说,“果真是虎父无犬女。早听说神木先生得理不饶人,没想到生的女儿一般咄咄逼人。”神木听于劲松几句言语,也知道并不是什么“乡下亲戚”,说道,“说咄咄逼人,这可不敢。曼说我和蒋帮主的交情在这儿,单是小女和贵帮的谭锡白先生已立婚姻之约,不管怎么看,咱们都该是好朋友罢?”这话一出,洪德高手中不稳,半杯酒就泼在地下,于劲松心里更是大骇,他刚刚说的,自己若没听错,便是谭先生和这个神木丰子有婚约了?   神木看二人反应,心里大为得意,笑道,“怎么?这件事谭先生没和诸位提过么?几个月前谭锡白亲自来的日本,与我商定此事。小女这次来,便是特地与她未婚夫完婚的。”洪德高心道,谭先生什么人,怎么会给你们日本人做女婿,再者又有我们蒋帮主在前,必是你在这儿信口开河了,说道,“神木先生这玩笑开得就没意思了,谭先生和我们帮主,已是人所共知的一对,怎么会和别的什么人订婚?”丰子冷笑道,“他之前和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过,我才不在意。但从今往后,他只能是我丈夫。”听了这话,于劲松已回过味儿来,心道这么大的事情,神木绝没有胡说的道理,只是各中缘由,他们也不知道,便不愿此刻再与他多谈,只说,“神木先生,听说杀害老帮主的凶手,您找着了?”神木道,“哦,这原是您二位今日约见我的正题,您不说,我倒忘了。不错,这人眼下是在我手里的。”洪德高窝了一肚子火,只是记着月银的话,再三忍着,问说,“既如此,还望神木先生将凶手还给我兰帮,早日惩处了,好慰老帮主在天之灵。”神木点点头道,“不错,胆敢杀害老帮主的,的确罪大恶极。”于劲松听他敷衍,说道,“神木先生有所不知,这件事一向是洪堂主负责追查的,只是苦于久久没有线索。这次听了这事,特别约您见面,只望您肯赐教一二。”神木道,“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谭先生受老帮主养育之恩,小女又是谭先生的未婚妻,也就是老帮主女儿一样。我也想过了,什么金银财宝的也没有用处,单是把这凶手拿住,只当是小女的嫁妆,等他们完了婚,一来呢,这凶手交给你们,是报了老帮主的仇,二来呢,谭先生娶了亲,老帮主见了这个义子成家立业,必定也就安慰了。”   这话中的意思已是说的明白至极,便是要谭锡白与这个日本女人完婚,方肯交出凶手。洪德高和于劲松听了,只是无法。于劲松说,“既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做不得主,只好带信儿回去。只问神木先生一句,不知道这凶手是什么人?”心里头怕他还要推三阻四,言道“神木先生,还请你念在洪堂主诚心实意的份上儿,这凶手的身份,勿在推脱我们了,不然我们两张老脸,可真是拿不回去了。”神木丰子冷笑道,“于先生真会说话,我父亲一晚上挚诚相待,竟成了推脱了?你们要知道凶手是谁么?我告诉你们,这人名叫康逊,是个苦力。你们的老帮主,就是死在这么一个人的手上的。”   勉强吃完了这段饭,毕竟是不欢而散。两人回去的一路上,各自心里都在忖度,这话见了蒋月银的面,应当怎么说。   到了君子堂,两人一般心思,竟都是徘徊不进。洪德高一咬牙,说道,“舅老爷,咱们跟这儿磨蹭,娘们一样,还不如干脆进去,一五一十说了,有什么办法,大家一起想嘛。”于劲松心里苦笑,摇摇头,只得一并进去。里头众人早等得急了,见二人完好无损回来,先是松一口气,月银急问,“怎么样?”于劲松说,“凶手他不肯还。”月银道,“这是意料之中了。你们快坐下,给我详细说说。”于洪二人坐下,面面相觑,都不肯开口。   曹四通张少久一旁见了,暗暗纳罕,心道洪德高最是个掖不住脾气的,今日为什么也这般忸怩?谭锡白说,“大家谁也没指望听着好消息,就如实说吧。”   洪德高张了张嘴,未料说的却是,“帮主,待会儿你听了什么,可千万别难过啊。”月银难得见他如此体谅人,心里好笑,点点头。洪德高憋红了脸,干张了半天的嘴,说,“舅老爷,还是你说罢。”于劲松瞧着众人已经等得急了,不得已,只好开口说,“凶手的身份神木告诉我们了,叫康逊。”曹四通纳不住,说道,“又是他?”于劲松说,“怎么,这人大伙儿认识?”洪德高说,“可不是。这个小王八崽子,当初程家人没要了他的命,他不安分过日子,还敢对老帮主动手?你等着他落在爷爷手上,大刀劈了他八瓣。”月银听了是康逊,心想,凭着这人偏激执拗的性子,说做了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只可怜他自以为是,害得老帮主身死不说,这一次落在兰帮手里,自己也是再没有生路了。   月银问说,“神木可提了什么条件,才肯把人还给我们?还是要我去见面?”于劲松沉吟着,看一看月银,又看一看锡白,说道,“是有条件的。今日我们的见的,除了神木宗一,还有他女儿神木丰子。神木宗一说,这人是她女儿的嫁妆。”这时候听了谭锡白说,“神木丰子来中国了?”于劲松点头不语。洪德高忍了半日,倒底不吐不快,说,“谭先生,她说是你未婚妻,你当时在日本和她订的婚,这是真的么?”张曹两人初时莫明其妙,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原来两人吞吞吐吐,皆是这个原因,不觉都朝着蒋月银脸上望去。   锡白仍是平平静静的,说,“是真的。当日月银因伊藤案被判死,我去找的神木,他要我和他女儿订婚,我答应了。”洪德高说,“谭先生,你这么做,咱们帮主怎么办?”月银纵然知道这不过是权益之计,猛然听了,心下亦是凄然,当着众人面,只说,“什么叫我怎么办?我和谭先生并无别的瓜葛,只是朋友罢了。”几个堂主数日间只见二人成双入对出入,心下已经了然,虽未挑明什么,但想二人结合,不过是迟早的事。如今猛然杀出个程咬金来,以着老帮主做筹码,倒是把蒋月银逼进了死角。   曹四通说,“那这神木的意思,就是要逼谭先生和他女儿结婚,方肯交人了?”洪德高说,“就是。瞧他女儿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准是嫁不出去,就死乞白赖的缠上谭先生了。”于劲松道,“如今神木的目的,不是他女儿缠着谭先生,不过借着这门婚事,要让自己的势力缠上兰帮。”曹四通说,“还不单这个,谭先生与一个日本人结了婚,也就是兰帮亲日的意思,即便咱们坚决抵制了日本人渗入,于国民眼里,声誉也是坏了。”洪德高听了,说,“谭先生,就算不为了帮主,这个婚你也不能结呀。”   月银听得众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只觉得心里发堵,说,“谭先生,我也不想强求你如何。你若不结这个婚,老帮主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若想即刻就为老帮主报仇,娶那个日本女人,也可以。但有一点,声明从此脱离兰帮,交出你手上一切权力。”锡白看着他,也不知道心里如何打算的,只说一句“让我想想。”洪德高道,“谭先生,你还想什么?难不成你真的不要帮主,要那个日本女人去?”月银听了锡白如此说辞,心里正是不得意,无处可发,偏是洪德高说话造次,骂道,“洪堂主,你不是说自己办事不利么?既然要说,就先谈谈这个好不好?”洪德高见她脸色,自毁一时口快,才不说了。   晚上回去,便不肯让谭锡白再陪着。锡白拉住她说,“怎么,生气了?今儿听你一口一个谭先生,叫得好顺畅。”月银说,“那该怎么说?叫你神木先生不成?”锡白笑道,“还是生气了。”月银摇摇头,说,“我不生气,知道当初你是为了救我才答应的,不过也没那么大度,心里半点不介意。”锡白说,“那今天还那么说,不好给我下个死令儿,说‘谭锡白,你要是敢和日本人结婚,我就毙了你。’”月银道,“你以为我不想呀。如果我不是这个帮主,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拦着你的。可眼下是许多人看着,老帮主尸骨未寒,你要尽孝子的本分,我也要遵帮主的职责,不好任性了。”锡白抱了她说,“初见你时只记得一个任性,这会儿怎么反而不会了。”月银道,“一个人怎么都好说,人多了怎么都不好说了。”   “不好说,便不要说!”月银冷不防,给猛然一扯,只觉得胳膊上给捏的生疼。定睛看时,锡白身边却多了另一个女子,后头跟着两个守卫,一脸惶恐。月银心里已猜着来人是谁,只打发两个人下去,冷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丰子道,“恬不知耻。扯着别人的未婚夫,还议论着别人。”月银道,“是神木小姐的未婚夫么?那怎么刚刚还抱着我,说要同我一生一世呢?”丰子早有耳闻谭锡白在上海有过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那时候她父亲问她,可愿意为了家族和国家的利益嫁给这么一个男人,丰子毫不犹豫便同意了。及至后来见了锡白,论及谈吐见地,却有了倾心之意。故而于公于私,都不能许锡白再有别人。神木丰子生性自傲,原以为除却自己,并无人可以配得上锡白,即便先前有一个女朋友,也不过仗着一时间姿色,迷了锡白心窍。如今见了月银,不但容貌俏丽,凌厉聪慧,竟不在自己之下,听她如此说话,心中已然恼了。   丰子对锡白说,“你答应我的,究竟是真是假?”锡白当着这样两个女人,不觉为难,说,“既答应你了,总会依约就是。”丰子道,“依约,是我的未婚夫,就只能抱我。”月银哂笑道,“这是你们日本规矩么?连人家喜欢抱谁,都要约定了。”丰子正色道,“蒋小姐,那么你们中国规矩,是不是都喜欢勾引有妇之夫?我听我父亲说,你们中国男人要三妻四妾。不过日后,我绝不会许锡白娶你做小。”月银听了这话,也是大怒,且不论这个女人和谭锡白有婚约,单是这样能和自己争辩,不分伯仲的,长到这个年纪,也是头一次遇见。   锡白眼见两个女人越吵越凶,对丰子说,“你这么晚跑出来,路也不熟,神木先生不着急么?”丰子对月银一昂首,说道,“那你送我回去。”月银道,“神木小姐这样厉害,怕什么?就是手枪火炮见了你,也要退避三舍呢。”丰子未听出这话揶揄的意思,拉着锡白说,“你走不走?”月银此刻也忘了自己是什么帮主了,听得丰子叫板,不觉也高了一个八度,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你是送她还是送我?”   谭锡白但见如此两个女人,简直哭笑不得,说道,“我待会儿还约了人谈事情,送你们回去,时间就迟了。”说着唤了小方四眼进来,命了一个送一个。自己不待二人再说什么,已是溜了。   路上,月银犹在生气,问四眼说,“我那时候入狱,你家先生出海,是去了日本了?”四眼道,“也是不得已。知道蒋小姐的脾气,哪里敢提?”月银道,“我什么脾气,竟比那个日本女人还臭么?”四眼说,“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比那一位,里头外头都是坏的。”谁知月银听了,更是生气,说道,“你家先生如今敷衍我,你也学会了。”四眼忙说,“不是的,小姐。不管先生将来娶了谁,他心里,只有您一位。”月银摇摇头,心想,说是如此,那个神木丰子生的白净秀丽,人又聪颖,又听说她们日本女人对丈夫最是千依百顺,果真嫁了去,谁知道谭锡白就不会动心?想到这节,忽然惊觉,这么大的火气,原是发了妒意。   及至到家,这股气仍旧聚在心头,周嫂不明所以,多问了几句,便不得好脸色了。于劲松摇摇手,让她下去,只留月银一个人待着。如此睡到半夜,忽而觉得耳边簌簌响动,谭锡白也不知道几时来的,已换了睡衣,就要躺下。月银伸手一推,说,“既是有妇之夫,上我的床算是什么意思?”锡白听了,笑声不绝。月银说,“你可得意了吧,我和神木丰子争得面红耳赤,你溜得倒快。”锡白笑道,“我在日本见神木,每一次都是温文有礼,竟没想到今日才见你一次,便这样了。”月银道,“是,人家温文有礼,我却是个泼妇。”说着转过身去,锡白推了几推,也不睬他。锡白说,“前头的话儿说的多识大体,我倒以为就是真的了。如此看,我若真娶了丰子,你能将我们俩一起打死了。”月银说,“听见了,是你们俩,我就是个外人了。”锡白从后头抱住她,在耳边轻轻说,“原不是生气了,是嫉妒了。”月银扭一扭身子,他也不肯放,说,“今天不肯区分,不过是顾着眼下不能翻脸。心里头怎么就一样呢?”月银听他这样柔声说话,憋了半日,终是忍不住在他怀里哭了。   锡白叹道,“你不愿意,我们再想别的法子。老帮主疼你,那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可欺负了你。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为了替他报仇,反而累的你这么难受,必也是不愿的。”月银说,“当初阿金之事,已经存了个过节。你再回绝,他必不会放过你了。”锡白说,“那只好烦你多给我派些护卫的,日夜守着了。”月银道,“锡白,若我要你彻底退出,把船队和商行的生意都交出来呢?”锡白道,“交给谁?”月银说,“我自己掌着。”锡白道,“你要累死么?你不知心疼自己,我还要心疼。”月银道,“可你手中再无权了,神木把女儿嫁给你也没有好处了。还会逼你么?”锡白道,“可你没瞧出来,如今即便神木愿意悔婚,他女儿也不愿意了?”月银心知肚明,神木丰子今日和自己置气,也是妒意,闷闷不乐说,“瞧出来了。”锡白道,“实在不得已,这凶手,我们不要了。”月银道,“那怎么成?你怎么跟手底下的这些人交待?”想了想又说,“如果这样,神木会拿怎么康逊办?”锡白道,“康逊死活,神木原不在意。不过放了他,是给了我们再捉拿他的机会;杀了他,一样是便宜我们。多半的,或是将康逊运到一个什么地方,不死不活的,让我们一辈子再不找着就是了。怎么,你还是不忍他死?”月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心不恶,但不可饶恕的事做得也太多了,不管什么结局,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的。”   跟着几天,神木丰子日日必来君子堂探望锡白,他做公事,丰子便坐在一旁,也不扰,也不发一言。洪德高私下说让他跟家躲几日去,锡白朝着月银努努嘴说,“还是在帮主眼皮子底下,她还放心些。”洪德高听了,虽归根结底是受人挟持的难事,可见了三人如此,也忍不住心里好笑,曹张等人亦是一般心思。   这一日月银一回家,便听着仆人一阵阵笑声,及近瞧见了,原来是逗着一个小婴儿玩耍呢。月银正想问她们是谁家的孩子,只听身后噗通一声,程洁若已然跪下。   月银有些日子没见她了,也不知道为何一见面就是如此,见众仆人盯着,忙支开了,就要搀程洁若起来。程洁若摇摇头,说,“月银,你救救康逊!”月银一怔。   程洁若说,“我知道你们正在犯难,舅老爷全和我说了,也劝我走。可我不见你,总是不死心的。”月银道,“你起来说话,我们之间不用跪着。”程洁若方才起来,说道,“康逊在日本人手上,你们能救他!”月银道,“洁若,你来问我,必也知道了老帮主是死在他手上的,即便我们要了康逊回来,凭这一件,他也是必死无疑。”程洁若说,“可他父亲因兰帮而死,这不也是一条人命么?”月银倒是意外程洁若知道此事,说道,“你与康逊之间,怎么了?”一句话,问的程洁若泪如雨下。   过得好一会儿,才说,“你只瞧在他是安宁父亲的份上,行不行?”月银说,“洁若,若单是我,怎么都好说;但眼下他是兰帮要的,我也不能因着我是帮主,就将一切都按我的意思来罢?”洁若说,“月银,我不是想难为你。但只不忍心我女儿没有父亲,也不愿我自己没有丈夫呀!”前半句尚好,但听她说什么丈夫的话,月银大奇,说道,“你不是说,结婚只是暂时的,过些日子你去了香港,离了婚,就一切不作数么?”洁若摇摇头道,“我不打算离婚,康逊会和我一起去香港。”瞧着月银意外,说道,“说我是个无耻女人也好,自安宁降生,康逊日日偷偷来看,初时我撵他,撵不走;后来不理他,他就跟着安宁自语;再后来偶尔关乎孩子,能够交谈几句;接着便是安宁睡了,我们俩人在说话;就这样,到如今,我已和康逊言好了。”月银听了,许久说不出话来。程洁若说,“他筹划杀陈寿松时,我尚不知情,如今康逊也是悔不当初了。原本准备提早些日子就走的,谁知道就给日本人摸到了线索。”   月银看她急得已然下跪,心中虽是恻然,却也无奈她给自己出了如此难题,说道,“你知道换康逊回来要怎么做?”洁若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一直无颜来找你。”月银眼见她为了康逊,已彻底是放下了平日的尊严,心中颇为踌躇。   正在此刻,仆人抱了安宁过来,因她啼哭不止,一群人怎么哄也不成。程洁若接过来,说道,“是饿了,我喂她。”便敞了衣襟儿,露出丰腴一只□,小安宁双手捧着,立刻止了哭声,香甜吃起来。月银心念一动,此刻再看安宁,不觉想到自己的孩子,对于程洁若所求之事,一句回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伤逝   是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天既明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早,各堂主副堂主刚一到,便听着月银说让大伙儿去君子堂聚集。与谭锡白事先也未通信儿,及至众人到齐,月银方说,“我昨儿想了一想,兰帮的仇人,没道理放在日本人手上,倒是掐成了个软肋。谭先生,我的意思,此事就委屈你,从今天起,我会派人逐渐将你手中的船队和商行接管过来,等交接完毕,你便和神木丰子尽快结婚。”   几个堂主但见月银这几日和神木丰子彼此冷嘲热讽,俨然是不放锡白的意思,今日猛然听了这样的话,都是大出所料。洪德高说,“帮主,你怎么能让谭先生和那个日本女人结婚呢?”锡白听了,也不心里如何想的,说道,“我有什么委屈。这几天吃的都是丰子送来的饭,一时间换了,只怕还不适应呢。”曹四通只道他也是与月银置气,说道,“谭先生,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您打算了,只是假作结婚,换康逊回来么?”锡白摇头道,“帮主与我想的,正是不谋而合了。各位放心,丰子这几天和我说过,结婚之后愿意改中国籍,我弃了帮中的权力,她也不再受她父亲摆布,到时候寻一个什么僻静地方,绝不会给兰帮带来一丝一毫的损害。”月银心道谭锡白倒是机灵,只以为他以心领神会,因而帮腔,说道,“既是如此,待会儿我就让孙会计去清点。”锡白道,“帮主,这件事不忙,只怕消息传出去,神木宗一不高兴了,倒不肯讲女儿嫁给我了。你放心,我说了交出一切,一定做到。清点的事,就等婚礼之后可好?”月银道,“谭先生说话,我如何不肯信。就按你的意思来罢。”   散过会,月银单留下锡白说,“多谢你刚刚没拆我的台了——事先也没同你商量,不生气罢?不过昨儿程洁若来过,抱着女儿硬求的,我不落忍。”锡白顿了顿说,“月银,并不是替你圆场,我是真想通了要和神木丰子结婚的。”月银一怔,说道,“真的?”锡白瞧她说话间眼睛已经红了,抱了她,才发觉身子已发抖了,柔声道,“月银,刚刚堂上说的那些话,均是真的。我是真喜欢上丰子了。”月银身子一凛,仰头望着他,仍是一样的容颜,里头的那颗心,却换了么?退了几步,只是疑惑的望着。锡白再欲拉她入怀,月银又退了几步,说,“谭先生,你先走吧,让我想想。”   却说众人那日听了蒋谭二人说话,原以为谭锡白如此说,是和蒋月银早商量好的,不过是掩这些人耳目,怎料这一日后,谭锡白每天于帮中的事情也不理了,只和神木丰子四处拣选,正经置办起结婚的东西来。丰子自道终于扯得锡白回心转意,跟着锡白回到帮中时,便是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对月银百般挑衅,月银只是冷眼瞧着,这一回却不再理了。   于劲松私下劝她,“谭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老帮主,说什么结婚,不会是真。”月银道,“二爷,你不觉得丰子也不错么?”于劲松一愣,月银接着说,“其实细想一想,丰子同我的性子倒挺像的。她也是个美人,也聪慧,不同的,她有个自由身,果真如谭锡白说的,愿意为了他放弃了日本国籍,背弃她父亲,倒是难得的深情了。”于劲松道,“姑娘当真了?”月银微笑道,“怎么是我当真呢?谭先生和她,本来就是真的。”于劲松仍旧难以置信,说,“那和姑娘这么多情分,就是假的了?”月银道,“世上的真真假假,便是二爷这些年的阅历,就说得清么?兴许和谁也不是假,也兴许和谁都是假,也兴许锡白自己都未弄清这各中的真伪呢。”于劲松说,“若依姑娘的说法,连谭先生这样的都是糊涂人,天底便没有一个人是清醒了。”月银笑了笑,也不置可否,转口道,“对了,二爷,认识你这么久,可从来没过问,二爷曾有过太太吗?”于劲松摇摇头说,“没有。年轻时候女人倒是不少,不过从没想过真的娶了哪一个,毕竟身在江湖,说不定哪天就性命不保,白娶了来,倒连累了人家。”月银笑道,“没瞧出来,二爷年轻时候也是个怜香惜玉的风流公子呢。”于劲松自己也笑了,说道,“那也是二三十年前了。如今不过是糟老头子一个。”月银笑说,“二爷是妄自菲薄了,我瞧您年纪大了,反越发有了风度气魄。”   听于劲松如此说,月银心念一动,自己父母亲也是年岁渐长,想自己自从岛上回来,见过那一回,已是好久没回过家了。便吩咐老钟晚上不必备饭,自己出门一趟。   到吴家时,正值三人围桌吃饭,吴济民见她来了,笑道,“月银回来了,都一个多月没见了。”说着放下碗筷,就起身拉她过来。瑶芝道,“我去添饭,姐姐快坐。”唯独芝芳态度淡些,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瑶芝盛饭回来,月银便在妹妹身边坐下,瞧着底下四菜一汤,均是母亲的手艺,夹了一大筷子对芝芳说,“妈,有日子没吃你做的饭了。”芝芳笑一笑,将一个响油鳝糊往她眼前换了。瑶芝道,“姐姐喜欢喜欢吃这个?”月银点点头,心中一动,想父母家人血脉相系,细水长流方自始而终,却不比那谭锡白,轰轰烈烈,惊动天地,结果只是昙花一现,不觉一阵哽咽,滴下泪来。   瑶芝眼尖,瞧见她哭了,拉一拉道,“姐姐,你怎么了?”月银抬起头来,济民和芝芳方才见着,是眼圈红了。济民说,“是有了什么难事,只和爸爸说。”月银恐父母亲担心,摇一摇头道,“能有什么,如今成百号人在手下调遣着,什么办不成呢?只是好久没回来了,尝着熟悉的味道,有感罢了。”吴济民将信将疑,说道,“如此,就搬回来住吧。总是一家人,你一个人在外头算怎么呢?”月银道,“如今还不能,事情多,常常是夜里也不得闲。回来了,人来人往的出入,倒白扰了爸妈休息。”吴济民停了筷子说道,“一向忙成这样?”月银知他心疼,笑了一笑,说道,“也不总是。”吴济民摇头道,“依我说,你能辞还是早辞了罢,管一个帮派,费多少心血,面上越是风光,背后越是辛苦,也不值得。倒底不如平常人家,粗茶淡饭。”瑶芝说,“爸,姐姐又不是为了风光的,接了手过来,便是职责所在。”芝芳亦对济民道,“你女儿自小如此,是劳碌命,也听不进劝。随她罢。”济民道,“这头辞不得,你和谭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完婚?”月银心里刺得一痛,敷衍说,“我俩在帮中都担职,也不方便,过阵子再说罢。”唯恐父母再多说什么,低头端了碗道,“菜都冷了,快吃吧。”   心中郁结,这饭吃的总不多。饭后就要走,瑶芝说,“姐姐难得来一趟,我楼上买了些红房子的蛋糕,准备当点心的,就一起吃完再走。”月银听了妹妹难得开口,也便随她。上了楼,将点心和茶摆上了,打发仆人出去,瑶芝方道,“谭先生又怎么了?”月银喝了一口茶道,“鬼丫头,你会读心术不成?”瑶芝道,“谁会读心术,姐姐不瞧瞧,有什么不是都写在脸上的?”月银道,“我该和你说什么?中间牵扯的人事也太多了,三言两语说不清。”瑶芝道,“姐姐只说一件,谭先生还喜欢姐姐么?”月银点点头。瑶芝道,“如此别的就都不怕了。”月银轻声说,“可也喜欢了别人了。”瑶芝道,“谭先生和你说的?”月银道,“他说过,我也见了。”谁知瑶芝听了,竟是扑哧一笑。   月银道,“你笑什么?”瑶芝说,“姐姐知道,初见你时,我心里头怎么想的?我觉得姐姐像男孩子。后来瞧你说话行事,皆是男孩子的作风,偏是到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上,还是小女儿心思。”月银说,“你说我小气了?”瑶芝笑道,“怎么不是呢。如今是个什么女人我既没见过,也不好说,兴许比姐姐漂亮,或者比姐姐聪明,但这一年来和谭先生从死生中历经过来的可是你,你道这世上有多少对情人肯为彼此舍命的?远的不说,单是咱们爸爸妈妈,说句不敬的话,虽说如今和好了,但当年彼此仇恨伤害的事,不也做下了?如你和谭先生般,既是命定之人,哪有那么多运气,遇着两个?”月银道,“你当真就这样信他?”瑶芝反问道,“姐姐就这么不信他?”月银心里一惊。瑶芝又道,“诗里头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姐姐遇着别的事儿皆能洞察,唯独这件事,陷得太深,反而才看不真了。”月银听了,笑一笑说道,“倒底是旁观者清。也罢了,你说得对那就最好,不然的,真是个如此三心二意的人,不要也罢。”   两人正说话间,瑶芝的丫头敲一敲门道,“小姐,月小姐,太太,我送水过来了。”月银唤一声进来,说道,“太太不和我们不在一起。”那丫头奇道,“两位小姐上来不久,太太说也要和小姐们说话,就离席了。怎么不在?”月银听了,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阵不安。瑶芝说,“是不是在别的房间,我们找一找去。”当下两人连着几个仆人便将楼上楼下十几个房间全找了一遍,蒋芝芳竟不见了踪影。济民心道芝芳搬来几个月,几乎不怎么晚上出门,忙让人去问司机,这才知道,司机半个钟头前已载着太太出门了。   月银心中更是跳得厉害,忽然间心念一动,对瑶芝说,“莫不是妈也看出了什么,就去找谭锡白了?”当下几句话和吴济民交待了,就同瑶芝往谭家赶来。结果刚刚转到谭宅的路口,忽而就听见一声脆利的枪响。枪响过后,又归寂静,月银眼见树上栖的几只鸟儿被惊飞了,一怔之下,发足便奔。瑶芝后头急得直喊,既追不上,也不见她停步。   月银到了宅内,眼前映入的便是躺在血泊里的妈妈。紫红的旗袍前,浸染了大团的血,已发了黑色,手中握枪立在一旁的,正是神木丰子。   月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叫了一声妈,就在她身边跪下。眼见芝芳面如白纸,人已没了呼吸。   月银哀怒交集,一步抢了上去,从谭锡白后腰间拔出枪来,也对准了神木丰子。锡白见是此状,眼疾手快,抬着她胳膊向上一扬,一枪扣下,却打在了天花板上。   外头瑶芝听了又一声枪响,心里又是一惊。   月银挣了他的钳制,哭道,“谭锡白,你就眼见我妈被打死是不是!你就这么急着做日本女婿,要不要一并把我打死!”丰子方才见一枪打死芝芳,也是愣的呆了,此刻被这枪声一阵,才缓过神儿来,冷冷道,“你以为他不会么?”说着竟将枪口对准了月银。锡白往二人中间侧了一步,说,“谁再敢开枪,这是我家,可不是靶场子。丰子,你先回家去。”丰子自锡白答应与她结婚以来,已是依顺多了,听锡白话中有些怒意,也不辩白,嘲弄看了月银一眼,说,“蒋月银,你若再有纠缠,你和你妈便是一个下场。”   丰子走后,月银只是难以置信瞧着锡白,锡白放缓了声音道,“对不起,没有来得及拦她。”月银冷笑道,“你拦不住她打死我妈,却拦得住我打死她。”锡白看了地上的芝芳一眼,也瞧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说,“是伯母先对丰子动的手,丰子也不过是自卫,过火儿了些。”月银眼见母亲身死,他却说的什么“过火儿”,只同在讲一件什么全不要紧的事,不禁怒气再起,这一回,却将枪口对准了锡白。   瑶芝一路走得气喘,此刻到了,正见姐姐拔枪对着锡白,扑在月银跟前说,“姐,你这是做什么?”及至瞧了月银满脸泪痕,又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方见着芝芳浑身是血躺在地下。眼下也顾不得剑拔弩张的两人,喊了一声“妈”,也跪下身来,说道,“姐,妈还没死。谭先生,你快帮忙救人啊。”两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凛,便一左一右俯下身来,果然胸口微微还有起伏。谭锡白当下命人备车,又让几个仆人小心将身子抬起来。月银拦道,“不要你管!”瑶芝说,“姐姐,不是置气的时候,妈已失了好多血,救人要紧。”   一个钟头后,蒋芝芳已被送入手术室。吴济民亦闻讯赶来,连同月银姊妹一同守在外头。锡白将病房联络妥当,交过医药费,说道,“帮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吴济民愤然道,“谭锡白,你站住!”锡白说,“我已和月银道过歉了,丰子这件事做的的确过火了些。”吴济民道,“谁是丰子?”锡白说,“我未婚妻,我也代她向吴先生道歉。”吴济民听了,更是怒上加怒,突如其来一拳砸在锡白脸上,骂道,“你这混蛋!”瑶芝拦道,“爸爸,有话好说。”吴济民道,“你拦什么,瞧清楚了,这是害死你妈的仇人,不是你姊夫。”瑶芝闻言,看了一看月银,也不知低着头在想什么,对父亲和谭锡白的一场争执浑然不觉。   锡白说,“吴先生,这几天我忙着准备和丰子的婚礼,只怕无暇来看了。祝愿伯母早日康复。”吴济民听了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只气得浑身乱颤,锡白走后,自语道,“果真是我年轻时造的孽,累得我两个妻子,两个女儿,均受灾祸。”瑶芝听他说的凄凉,忙在身旁挽住了。月银自语道,“不是爸爸的错,是我的错。那时候阿金指责是我害死舅舅,我还不认,怎料舅舅尸骨未寒,妈妈就出事了。”瑶芝劝道,“你们急着自责什么,妈不会有事的。”月银似有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道,“瑶芝,我也回去了。”瑶芝道,“姊姊,你上哪儿去?”月银道,“上哪儿都好,离你们远远的就好。今日我原不该来,若不是我回家,妈也不会出事。瑶芝,等手术结束了,给我打个电话。”瑶芝拉着她道,“妈醒了一定最急着见你,虽说嘴上不说,可妈一直都记挂呢。”月银轻轻一笑,说,“我明白,可我再经不起你和爸爸有事了。妈就拜托你了。”   却说月银下楼,正遇着锡白仍在徘徊。月银擦过他肩旁,说道,“还没走呢?等不来我妈死讯,不安心么?”锡白道,“你怎么不在上面守着?”月银听了,冷笑道,“原来是怕我去找丰子,你放心,我要她命,也得等神木把康逊送回来。”锡白点点头,说,“你知道就好,若你动了丰子,神木不会饶你。”   月银忽然笑了起来,说,“锡白,我跟你说过么?小时候有人给我相面,说我命中孤星高悬,批了八个字是‘众叛亲离,孑然独立’,当时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心想我在学校里朋友那么多,还有亲人,邻里,怎么会众叛亲离,又怎么会孑然一身呢?但如今看,你,阿金,舅舅,赵先生,妈妈,还有那光明帮的许多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去的去,可不是正应了那相士的话么?”锡白说,“我也曾有过批,用的是曹雪芹批宝玉的,说我古今不肖无双。如此看,我也是注定了要对不起你了。”月银听了,反而也不恼了,说“你和神木丰子几时结婚?”锡白说,“下礼拜日。”月银道,“我不能出席了。提前道声恭喜。”锡白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月银淡然道,“谭先生用不着说‘求’。”锡白说,“老帮主留给你的岛,我想跟你买回来,婚礼结束,我便和丰子去岛上小住几日。”月银说,“不必买,那岛子我是一早就要还给你,你不肯要的。我明日就让人给你把地契送去。”锡白道,“多谢你了。我还要去看看丰子,就不送你了。”   回家等到第二日凌晨,瑶芝告诉月银,手术结束了,只要芝芳醒过来,便没事儿了。月银挂了电话,看周嫂关切,便三言两语向她解释了,周嫂听罢,喟然道,“这是怎么了,这阵子老天爷好像成心跟你过不去似的。”瞧着月银脸色黯然,说道,“不过人这一辈子,谁都有难的时候,都会过去的。”月银点点头说,“我知道。”周嫂看她又要走,说道,“守了一夜,不睡一会儿去?”月银道,“今儿曹堂主回苏州,还有些事儿要交代的。我母亲那边就麻烦你和齐嫂轮流去看护了。”   自此,周嫂齐嫂两个便日日往医院往返。但直到十来日后,不知什么原因,芝芳仍旧未醒,医生也检查过几回,说是伤口已在愈合,至于为什么仍旧没有恢复神智,却道不出所以然来。转眼间,到礼拜日,便是谭锡白和神木丰子大婚。   兰帮众人早也收了喜帖,既心知他与月银的干系,娶的又是个日本人,自是没有一人前去。这一日,连着月银,各人忙碌帮中事务,只如平常。如此直到快吃午饭时候,心中正料得婚礼应当结束时,突然叫嚣着闯进十来名日本武士。   眼见来者不善,于劲松赶紧命人去知会了洪德高,张少久速来,这头自己只紧紧跟着月银周围。为首的一人打量了一圈,盯着月银道,“她就是那个女人了!”说着十数个人拔刀,不理于劲松问话,齐齐对着月银冲来,就是搏命的架势。手下人阻拦一阵,却不比这十来人都是会武术功夫的,几招下来,已有好些个死伤,于劲松护在月银跟前,渐渐特被逼入死角。   如此再挨了些时候,洪德高张少久仍旧不见身影,月银心里已有了不祥之意,在于劲松耳边说道,“二爷且走,他们是对我来的,倒别为了我枉送性命。”于劲松摇头说,“我活了快六十岁,也足够了,和姑娘死在一起,并不枉然。”月银听了,笑道,“二爷义气,好!咱们黄泉路上就做个伴去。”   方是此刻,猛然听了个女人道,“月先生,我来看你了。”原来何光明知道谭锡白今日结婚一事,唯恐她心里头不舒服,特意请了半日假来瞧。先去她家中不在,又转而来了堂里,两人进门,随即见着躺了一地的人,或死或伤,又见蒋月银和于劲松被围堵在死角,已然明白是受了奇袭。   何光明交待秀姑快跑,自己却从地下拾起刀来。那些武士见何光明叫阵,数十人转头,皆是对了何光明而来。月银道一声“五爷小心”,已有二人挺刀,分左右攻了过来。何光明叫一声好,右手提刀隔住右边那人,左手却直接来取左边这人的手腕儿,只一扭,那人腕骨脱臼,长刀便落在地下。回手再朝着右边那人的腹部猛然一击,那人也吃痛倒地。   见了这几下子,众人已瞧出何光明颇有些功夫,倒也不敢轻曼。月银问于劲松说,“我从没见过五爷动手,原来也是会功夫的。”于劲松道,“五爷入狱十五年,如他性子刚烈的,若没有些拳脚防身,早也活不成了。”说话间,又有一人倒地。   再下子,却是三个人上来,月银心道日本人今日行径,原不是君子所为,咱们便也不必干瞧着。给于劲松递个眼色,两人也从地下拾起刀来,从后头动手,又有两个日本人应声倒地。何光明受了鼓舞,道一声,“让你们也瞧瞧什么是中国武术!”几下快斩,三人便落得一死两伤,他自己大腿上却也受了一刀。   于劲松两人见他已消耗了不少体力,余下四人却是怒极,摆好架势,就将何光明又围在了当中。   却说韩秀姑听了小五让他快跑,已跑出去好远,猛然见了街边有卖面具的,只觉得心里头突突突的跳,望着那面具呆了一会儿,便是向回狂奔。一边跑一边口中只是喃喃念着小五,小五。到了君子堂,正见何光明和四人打斗,何光明一条腿上,是好大一条血口子。秀姑见丈夫吃亏,大叫一声,发了疯力,也不顾刀剑相交,扑过来一下子撞倒两人,于劲松蒋月银眼疾手快,出刀便将这两人也刺伤。何光明少了两个对手,全力招架,几番打斗,这两人亦死伤在何光明剑下。   韩秀姑见两人被打倒,丈夫得胜,大喜之下,抱着何光明脑袋就亲了一口,何光明当着于蒋二人之面,只羞得满脸通红。于劲松笑道,“幸而五爷来的及时,不然咱们性命休矣了。”何光明说,“怎么会突然闯了这么一批人来?”月银说,“日本人早看我不顺眼,有这一桩,倒是迟早。”望着一地死伤,说道,“二爷,他们中有伤的,不管咱们的人还是日本人,都送到医院去罢。”于劲松领命,忽然听得秀姑说,“小五,他动弹了,他动弹了。”月银尚未知觉,一把长刀正对着她飞来,随即眼前一黑,便是何光明将她扑倒在地。   月银叫一声五爷,忽然觉得他身子抽搐,伸手向后一摸,那枚长剑正插在他背心。秀姑见状,对着那日本人就是一顿乱打,只将他打得满面是血,自己瞧着怕了,方才住手。   这方于劲松见何光明目光已然散了,慌忙就叫“秀姑,快回来!——五爷!”于劲松和蒋月银将他身子撑起来,韩秀姑在后头撑着,却觉得平日里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五浑身上下已经没了力气,直哭道,“小五,小五,你是怎么了?”月银亦泣言说,“五爷,我已害了舅舅和妈妈,你不能再有事儿了。”   何光明许是受了秀姑摇晃,突然大咳一声,呛出一口血来,悠悠然回过些知觉来,说道,“月姑娘,你没事吧?”月银已哭得一塌糊涂,说,“五爷,我死便死了,你又理会我干什么?”何光明淡淡一笑,说,“屡次……屡次受姑娘的大恩,一直还不上,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月银道,“五爷好容易和秀姑才过上太平日子,你这样,我又怎么过意的去。”何光明听她提及秀姑,倒底是一桩心事,说,“往后,秀姑便拜托你了。”伸手摸了摸秀姑的脸蛋,说,“秀姑,对不起你,小五要先行一步啦。可惜还没把四毛给你找回来。”秀姑双手紧紧揽着他脖颈,只死命摇头道,“我不要四毛,我只要小五,我只要小五!你不许走,你不许走!”何光明哇的又是一口血吐出来,说,“我不走。秀姑,往后你想我了,看一看天上,我在云彩上头呢。”秀姑道,“云彩上只有神仙,你骗我的。”何光明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勉强说道,“不骗,你看看去。”秀姑将信将疑,抬头望天,看着几多云彩飘过,有的像小鸟,有的像小狗,惊喜起来,说,“那我等到一朵像你的云彩,就是你了!对不对?”低头再摇一摇何光明,只见他手掌滑落,已经没了气息。   秀姑抱着何光明尸身,说道,“小五,我知道,你已经上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于劲松和蒋月银见是如此,均是大哭不止。月银心中闪念过与何光明相识以来无数种种,激动之下,竟也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自己躺在医院。身边仍是于劲松守着。见她醒了,忙问她如何。月银除却有些头晕,倒也没有其他,摇摇头道,“几点了?”于劲松说,“快有十二点了,张堂主和洪堂主来看过,见你没醒,就先回了。”月银说,“他们那边是不是也出事了?”于劲松道,“两个人只是给绊在外头了,并没死伤。堂中我也打点妥了,咱们这边三死四伤,日本人有四死八伤,都已送入了医院。”月银又淌了泪,说,“五爷呢?”于劲松垂泪道,“尸身停在医院,秀姑仍旧抱着他,不肯分开。我另遣了两个人守着了。”月银点点头道,“问过大夫了吗,我几时能够出院?丧礼的事我想亲自安排。”   于劲松顿了一顿,说道,“月姑娘,大夫说你有孕了。”月银一震,说,“二爷知道了。”于劲松看她紧张,已明白她担心什么,说,“姑娘放心,这件事除了我没人知道,检查的医生我也嘱咐了要她们几个禁言。”月银送一口气,说,“谢二爷顾虑的周全了。”于劲松说,“但大夫说姑娘这阵子操劳过度,有些着胎不稳。”月银道,“我心里头有数,只我不操劳,这一摊子事该交给谁去?”于劲松道,“谭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月银道,“除了你和程家的小姐,谁也不知道。”于劲松听罢,心里不免替月银叫苦。   月银又说,“和大夫说一说,明儿就出院吧,左不过是养着,在医院里住了,倒白惹得人瞎想。”于劲松点头道,“姑娘,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好是坏。”月银笑说,“什么消息,连二爷也不辨好坏了?”于劲松说,“姑娘知道今儿来偷袭的都是些什么人,神木宗一的弟子!后来送到医院的那些,口口声声不是针对兰帮,只是为了小师妹报仇的。”月银奇道,“你说神木丰子?她怎么了?”于劲松说,“今日的婚礼没办成,早上新郎去接过新娘,结果两个人一齐失踪了。宾客等过一个钟头,也没见人影儿。我听随从的人说,两个人好像只接从婚车里蒸发了一样,眼看着两个人上了车,一路跟着,不知道怎么到了地方,新郎新娘就都不见了!”摇摇头道,“不过依我看,什么师妹失踪,师兄报仇。这件事神木不会不知道。他女儿失踪,正好是个杀人的借口。回头即便咱们追究,也只说个是徒弟一时冲动。”月银道,“以你的意思,是神木藏起来了两个人?”于劲松说,“这个倒也不像。听了今日的客人,也包括了日本领事,日商会会长,说是他做的,只为了寻觅这么个借口,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月银想了一想,说,“那便是锡白做的?还是什么别的人?”于劲松说,“这就不得而知了。姑娘,咱们这边要不要有举动?虽说谭先生已说了要退帮,但毕竟是……”他原想说是你孩子的父亲,可看着月银脸色,这话却只怕说唐突了,转口道,“洪堂主和张堂主的人已经备好了。”月银摇摇头道,“你告诉洪德高张少久,咱们这边一不要行动,二不要表态。神木的弟子来我兰帮杀人,这个帐我尚且没有清算,哪有再帮他找女儿女婿的道理?”于劲松听她说的斩钉截铁,也不知道是真生了气,还是面子上抹不开,只得闭口不言。   第二日早,雪心和李选来看过她一回。月银已是有好一段日子没见他们,但见两人神态亲昵,想来关系应已有了进展。雪心只道谭锡白薄情凉性,更兼叛卖国家,见了即是骂声不绝。李选倒恐月银心中有伤,说,“雪心,你这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开声讨会的?不好好好说一会儿话么?”雪心道,“堵了好些日子了,不吐不快。”月银说,“李选,你别拦她,我听着雪心骂,倒是痛快呢。”雪心说,“自小认识你,重感冒都没得过几回,为了他,倒进了两回医院了。”月银笑道,“几时又为他了?实在是这阵子累的。”月银道,“给你个帮主做,你真把自己往死里使唤啊。我说这会儿病了倒好,我看着你,好好在医院里给我歇几天。”月银说,“这几天实在赶不开,已让人去办出院手续了。”雪心惊道,“你还要命不要了?李选,你是大夫,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对病人负责!”月银笑道,“我才不听李选说,他现在对你是言听计从了,对不对?”说着打量两人,李姚二人脸上俱是脸上一红。   月银道,“羞什么,是好事。雪心也不告诉我。”雪心道,“阿选你听听,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都多久了,若不是她生病,我还见不着呢,哪有机会告诉你。”李选笑道,“月银生的火眼金睛,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月银拉雪心在她床边坐下,说道,“雪心,之前总有直觉,我的许多朋友中间,结局最好的应当是你。如今看,果然是猜对了。”雪心皱眉道,“多长时间不见,怎么说话老气了。不过你还别说,今日这话,还真说的早了。”月银道,“这怎么讲?”雪心说,“我和李选商量过了。再等一两年,我们结过婚,就一起投军医去,他做医生,我当护士,若打起来,也要随军上前线诊病的。这还真指不定哪一天就为国捐躯了。”月银道,“是谁的意思?”李选说,“是我提的。”雪心道,“还好意思说呢。我当时苦追了阿选好一阵子,好容易下了个心思跟他直说了,结果他说些什么‘先国后家’的鬼话搪塞我,又说就要做军医去。”李选脸上一红,说,“原想着你听了,就吓退了,谁知道想也不想,就说跟我一块儿去。”月银朗声笑起来,说,“雪心是小鬼难缠。瞧好了,怎么也不肯放了。”雪心在李选肩上轻轻拧了一把,说,“分明是喜欢我好些日子了,偏不提,急死人呢。”   月银又问,“李选,你去见过我老师和师母没有?这件事他们也知道?”月银说,“还没见呢。不过这事情倒和他们说过,我妈自然舍不得,爸爸倒是赞成。”月银说,“冰心姐姐远嫁北方,你又要走,自然不舍得了。”雪心道,“不光我呢,子澄也白指望,明年考学已决心了要去北平,不肯留下。”月银听了,不禁回想起两年前那个冬天,冰心携了铭宣回家,一家人和乐融融围坐吃饭谈天的场景,相比之下,如今三个子女四散飘零,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过得一会儿于劲松回来,告之手续已经妥了。这头月银也换好了衣服,说道,“雪心,何光明死了,尸体就停在你们医院,我去看一眼,就走了。”雪心曾在何光明被捕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听了这话,难免唏嘘,说道,“那等哪天有空了,我和李选再去看你。”月银摇摇头道,“何光明便是为了救我死的,我只怕是身上晦气的太重了,与我接触多了,都要交厄运的。”雪心听了,却故意凑在她眼前,狠狠抱了一把说道,“什么鬼话。晦气重了,你以为你是阎王爷呀?我倒说那个谭锡白是瘟神附体,自打你认识他,就没有一件好事。”李选听她又是义愤起来,拉了她,说道,“咱们该查房了,月银,你好好保重身体。”月银点点头,对于劲松道,“咱们走吧。”   到了楼下,果见秀姑仍旧抱着何光明尸身不放,一人说,“帮主,何太太昨天就这么抱着了,不肯吃喝。”月银让他们二人去歇一歇,到秀姑跟前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秀姑道,“月先生,你来看看小五,我抱了他好久,怎么他身子也不热呢?”月银道,“这才不是小五呢。”秀姑道,“怎么不是,你看这脸,不是小五的么?别人的眉毛,才没他这么粗的。你再看看这手,他的大手我也记得,你看这拇指上,有他的痣呢。”月银道,“我刚才在天上看见一朵云彩,又高又壮,那才是小五。”秀姑迷惑的看着她说,“云彩?”于劲松说,“是呀,秀姑,你忘了吗,五爷告诉你,他已变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彩了,在天空中飘来飘去呢。你还不快去看他,就要飘远了。”秀姑拍手说,“对了,小五,你跟我说了,你上天去了。那……那我抱着的是什么?你是谁呀?”月银慢慢将她的手臂放开,说,“这是五爷做人时候的样子,可现在五爷已做了神仙了,就不是这样子了呀。”秀姑听了,说道,“那我得赶快去外头,小五,你等等我!”月银看她不管不顾往外疯跑,忙命于劲松跟了上去。   却说秀姑走后,月银恭敬跪下,磕了三个头说,“五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我会代你好好照料秀姑,直到她终老,请你安心。”   两日后,月银亲自引了灵幡,将何光明下葬。午后从墓地回来,对两个堂主说,“是时候咱们去见一见神木了。”       ☆、审判   当天晚上,蒋月银连同张少久,洪德高不请自来,现在神木家门外。三人在外头等着,张少久说,“这会儿只怕他不肯见咱们。”洪德高道,“敢不见,咱们就打进去。”   稍候了片刻,那护院的回来说,“神木先生病了,已经睡了,蒋小姐请回去罢。”月银看洪德高就要动手,拦道,“你和神木先生说,我是特地带了治病的良药来的。”那护院说声稍后,又进去通报。   洪德高骂道,“装他娘的病,知道理亏,不敢见咱们了?”张少久冷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染指兰帮不成,女儿反而下落不明,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可不是好大一块心病么?”洪德高呸了一声,说道,“活该!”   这一回护院再来,却请了三人进去,月银道声多谢,对两人说,“你们留在外头。”洪德高道,“你一个人,出事怎么办?”月银道,“若是真有事,你们俩在场也是白费,在这儿等着,若我一钟头还不出来,你们就报警去。”说罢独自进了神木的宅子。   两人相见,神木脸色憔悴,原来说病倒不是装假。见了月银,说道,“蒋小姐,我还没去致歉,您倒先上门了了,可真过意不去。但请谅解我那些个徒弟,也是急坏了。”月银说,“神木小姐和谭先生还没有消息么?”神木摇摇头道,“我自来最疼这个女儿,想她与谭先生缔结姻缘,我这做父亲的也就安心了,谁知道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失踪了。”月银道,“如此说,神木先生可是心病了。”神木道,“中国人有句老话儿,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么说蒋小姐给我送药,送的是心药了?”月银笑道,“治病我可不懂,不过是来劝神木先生两句的。”神木微微一笑,月银说,“神木小姐我也见过几回,说句实话,我替神木小姐惋惜,如此好的一个姑娘,先是被虎狼心肠的父亲抛出来做了钓饵;再被虚情假意的丈夫利用做了人质,偏偏没有一个肯拿她当人看的,您说是不是不值得?”神木听了几句嘲讽,冷笑道,“这么说蒋小姐是指责我这个当父亲的不配了?”月银故作诧异道,“您不说,我倒忘了您是神木小姐的父亲了。”   神木忍了怒火说,“蒋小姐刚刚说人质,那是什么意思?”月银笑道,“这话原是我说错了。并不是人质,只是代为神木先生好好照顾你女儿的,就和您代我们兰帮看管康逊是一个道理。”神木听她句句暗藏机锋,说道“这么说小女的下落,蒋小姐知道了?”月银道,“神木先生又高看我了,连您都找不到的人,我上哪儿找去?这件事您应当还是同谭先生打听。”神木道,“那么小姐知道谭先生在哪儿?”月银笑道,“谭先生是神木先生的女婿,这话不该问你自己么?”   听了这话,神木宗一已是勃然变色——自来只有他威逼别人的道理,却从未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月银看他神色,岿然道,“神木先生别动气,仔细再伤了身体。”   神木再坐下来,已经挂不上笑脸,冷冷道,“蒋小姐是明人,什么话,就请明白说。”月银道,“神木丰子打伤我母亲的事,既我母亲未死,也便罢了。只要神木先生归还康逊,我保证神木小姐平安归来。”神木冷笑道,“原来一开始就是设计,谭先生和蒋小姐可唱了一出好双簧呢。”月银说,“乾坤大戏台,人人都是戏子,咱们也不过是互相唱着,互相听着罢了。”   洪德高张少久见了她从神木家出来,都是松口气。月银对两个人说,“这下子彻底翻脸了。你说那些传说里头的女鬼,明明只是一副白骨头,还装了美女的面孔,猛然见了,真吓人的。”洪德高不解说,“你说他是女鬼?”月银点点头。张少久问说,“这么说是谈崩了?”月银摇摇头道,“没有,如果预料的不错,明天就应该把康逊给咱们送回来了。”   结果是当日夜里,月银刚刚返家,帮里头得了消息,康逊回来了。   周嫂看她一碗饭才扒了两口就要走,说道,“姑娘,什么急事我也不懂。可你见天儿吃不好睡不好,多伤身子。”月银看她果真是一脸心疼的神色,笑道,“果真是急事。劳你把这两个饼盒子包上,我一会儿车上就吃了。”   一路急赶,到君子堂时,张少久洪德高两个已在候命了,意外的是,程洁若抱着女儿也在,想来是这些日子日日盯着这头的消息,一得知,便也来了。   洪德高说,“帮主,你还特地来了,回头把人打死,我将他脑袋提给你看一眼就完了。”程洁若听他说的残忍,倒好像康逊就真的死了一般,不禁带了哭腔,说,“你们别杀他。”张少久说,“这女人刚刚就在了,似乎是康逊的家眷,她说认识帮主,我们也撵不走。”月银说,“是我认得的。”对程洁若点点头,示意她安心,说道,“将康逊带上来罢。”   一层层传令下去,不多时,两个人押着康逊上来了。他倒意外程洁若也在此出,吼道,“你来做什么,带着安宁回家去!”安宁被这惊雷一声吓得一跳,一惊之下,哇哇就哭起来。程洁若哄着女儿,含泪摇头。   洪德高被孩子哭得心烦,不待月银说话,上去便是两个嘴巴抽着,道“你惹下多少麻烦,还敢在这儿充横,老帮主的命,还有谭先生至今下落不明,现在对你自己老婆孩子还这个德性,真他妈的是个畜生。”对月银说,“帮主,我看咱们也不用问了,直接商量着,怎么个杀法儿!”月银示意他先别着急,问道,“康逊,果真是你杀了老帮主么?”康逊傲然道,“是我。”环顾四周说,“我父亲死在兰帮人手里,我为我父亲报仇。我不后悔!”众人听得他如此叫嚣,好些个都应着洪德高的话,均说要立刻就处死他。月银再示意众人噤声,又问道,“帮主的私岛,连几个堂主也没有去过,你是如何找着的?”康逊道,“这有什么难的,岛上的房子总是外头的匠人建筑的,当年一个老瓦匠酒后吹嘘,说自己给兰帮帮主盖过房子,偏就给我听到了。我后来又打听到,陈寿松上岛从不带旁人,一向只有一个姓谭的陪着,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我便从外市雇了杀手,竟没费吹灰之力就做成了。想来也是我父亲不肯瞑目的冤魂保佑于我的。”听康逊几句话中,只有得意,并无忏悔,这一下,不单脾气火爆的洪德高,连着张少久等人业已克制不住,程洁若哭道,“康逊,你不要命了吗,你死了,我和安宁可怎么办?”康逊一怔,但见妻女近在咫尺,均以哭得泪人一般。   月银说,“康逊,我从没想过会以这个方式和你再见。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了。你知道程洁若听说你被神木扣下,抱着安宁来求,不顾一切,只是为了你平安。我不知道这些在你眼里是不是尚不如你死去的父亲。”康逊听了,心中已有勾勒,也含了泪,说道,“洁若,我对不起你。只是我不能做个不孝子,让父亲冤死。”月银冷冷道,“你父亲自尽而死,便是不愿拖累你的意思,如今你反为他不要性命,你以为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康逊摇摇头道,“蒋月银,当年你对我有恩,我康逊曾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但毕竟是渐行渐远了,如今你既坐上帮主大位,我成为阶下囚,我们便再无交集,你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请我死之后,不要为难洁若和我女儿。”张少久冷笑道,“托付?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托付帮主为你做事?”月银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洁若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为难安宁。不过等她长大之后,我会告诉她,她爸爸是为了爷爷报仇,丧命在兰帮手上的。”康逊难以置信瞪着双眼,说道,“你说什么?月银道,“从小没了父亲,是兰帮害的,想来她长大了明白了这件事,也会找我这个新帮主寻仇来吧?可不知道她性子像不像你,会如此锲而不舍?”康逊不知她是何意,只是慌了,对程洁若说,“你不是要去香港吗?你带着安宁走,再别回来。”程洁若说,“你都死了,我们母女二人往哪儿走,我就留在上海,哪也不去!”康逊对着月银怒道,“我已还命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的女儿?”月银笑说,“不过是告诉她实话,怎么成了我不放过她了。”   康逊怔了半晌,突然泄了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下说道,“蒋帮主,我错了。”月银道,“错什么?”康逊说,“对我父亲,对洁若,对我女儿。”月银点点头,命道,“你还有一样错——将人带上来。”   说话间,另有四五个人被带了上来。月银说,“这个穿白衣裳的就是两年前打伤你父亲的人主凶,余者皆有牵连,当中的这个他们的头目。康逊,说一句实话,我未做这兰帮帮主之前,也以为这群人不过打家劫舍,和匪徒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当真接手过来,不法的事情我不敢说我们没有做过,但恃强凌弱,欺压百姓,有违天地良心一类,那是帮规所严禁的。这几个人是挂在兰帮之下的不错,但视帮规如无物,无法无天的,我们也不会纵容。你想我们兰帮有上千号人,难免有些个这样浑水摸鱼,打着兰帮旗号作恶事的。你受了害,我自承有监管不严之错,但你因此就将怒火泄在老帮主头上,那也是视人命如草芥。”   洪德高道,“你这混球,帮主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知道好歹?你杀老帮主,倒底是不是错?”康逊心中一垮,望着月银,终道一声是。   月银说,“这几个人依着帮规处罚,罚过之后,逐出兰帮,永不许再入。至于康逊,他虽夺老帮主之命,但念他父亲和少妻幼女之故,我愿留他一命,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倒问问诸位弟兄的意思。”   蒋月银接任时间不久,不少帮众还是头一次见她,原听闻帮主年幼,又是女子,想来是受着几个堂主扶持,不足道取,但见这几句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如今一番作为,赏罚有度,见地分明,已是心悦诚服,纷纷说好。   月银示意程洁若过来,从她怀中抱了安宁说,“老帮主孤苦半世,只有一个女儿早逝,谭先生虽说是义子,终究外姓。我想要了康逊这个女儿继做老帮主后人,改姓为陈。如此,虽说老帮主身死,有一个后人继承,也算是一命偿一命。不知大伙儿意下如何?”但见程洁若不舍,笑道,“洁若,我知道你是无辜牵扯,不过这孩子还是由你抚养,总归不会姓程,姓康姓陈,你也就别太计较了。”程洁若既知康逊可以不死,只是要女儿改一个姓,哪有不愿的道理,况且做了陈寿松后人,又得兰帮庇佑,非但不坏,反而是好事了,当下直称感谢。   如此处置,倒不失公允,众人听了,并无异议,唯独洪德高说,“这不是便宜了康逊这小子了,他做的孽,倒是他女儿还了回来。”月银道,“我另有事情派康逊去做。——是我以兰帮帮主的身份派你替兰帮做的,你肯不肯?”康逊自从被囚,已抱着必死之心,如今既知可以不死,又能够与妻女团圆,又感月银相救之恩,改口道,“蒋帮主,您请吩咐。”月银说,“老帮主的骨骸至今葬在岛上,你去给他修墓吧。详情待会散了会你来找我,我再同你细说。”洪德高说,“这算什么差事?吹灰的力气都不费,就这么便宜了他?”张少久心道,今日帮主才说过谭先生和那神木丰子是在岛上,这个时候派了康逊过去,是否还有别的意思,说道,“怎么是便宜?洪堂主,莫不是老帮主的墓园在您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洪德高说,“你又胡乱拆解了,不过是怕这小子不好好干。康逊,你等着,你要是干不好,我保证让你给老帮主陪葬去!”   月银眼见今日人来的齐整,判议过后,便将前后的帮务总结分派,直到凌晨两点,方才散了大会,单叫了康逊跟她进入内室。康逊问她,“我几时动身?要怎么个修法?”月银摆摆手说,“人都死了好几个月,再动土木便是惊扰了。”康逊说,“那你要我干什么去?”月银道,“康逊,我可以相信你吗?把我的性命交在你手上也可以?”康逊看她说的郑重,也道,“蒋月银,康逊不是出尔反尔,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在学校时即几次照应于我,今天又救我一回,是我欠你的,便是搭上性命也还给你。”月银摆摆手说,“你欠的不是我,是谭锡白。”当下将他如何被扣,神木如何威胁他们的种种说了,又道,“如今他扣了神木丰子在岛上,我想请你去接应他们回来。”康逊说,“只要接回来就行了?”月银说,“这件事不过是我兰帮不便于出面,另着各中有些因由,我也不想节外生枝。你静悄悄地去,静悄悄的回,若见了谭锡白,他再有什么安排,你只听他安排。”康逊点头说,“我错事做了许多,也应当做点对的什么了。”   交待过康逊,他便是连夜上船,月银心里估摸,若然一切顺利,明天上午应当就能够将两人带回来了。到时候自将神木丰子送还给他父亲,但谭锡白与神木丰子的事,又当怎么说呢?   眼看再有几个钟头就要天亮,就在堂中睡了。心中记挂,毕竟睡不踏实。第二日是晴好天气,一早也就给阳光打醒了,看过程洁若,也因心里头挂着康逊,一夜未眠,见她来了,让着坐下,说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月银道,“睡不实。也白躺着。”洁若说,“昨晚的事,多谢你了。”月银看着熟睡的安宁,摇摇头道,“看在她的份上,谁还忍心。”   洁若问她,“我才听说你晕了一回,住院了?知道疼我的孩子,怎么就不疼自己的呢?”月银笑笑道,“是我家的舅老爷同你说的吧?”洁若说,“你也别嫌他多话。偏是你自己好强,要撑到哪天去?便是这些人粗心,再过一个月,怎么也看出来了,你还瞒谁去?”月银笑道,“洁若,你真的像个妈妈了,将来等安宁长大了,是不是也怎么教训她的?”洁若见她仍是不以为意,又说,“回头康逊就回来了,你也知道谭先生所做的,不过是权宜,并没真的打算同那个日本女人结婚,就言好罢。”月银浅笑一笑,说,“这件事等他们回来再说罢。”   如此等到上午九点多钟,康逊仍旧未归,张少久却传来消息,神木丰子已经平安返家了。众人得了这个消息,只是大跌眼镜,月银问他,“那谭先生呢?”张少久说,“是今儿一早神木家的护院在门口发现的人,没有……没有谭先生的消息。”于劲松说,“怎么会没有的?按说这件事是谭先生的做的,如今人咱们也要回来了,他还逗留着什么?”张少久道,“莫非还是怕什么追究,故意躲着了?”月银听了,心道藏头露尾,躲躲闪闪,原不是谭锡白的所为。本以为那日在医院楼下,他提起什么小岛,当是暗示出事之后可以去那处寻他,但看如今神木丰子回来的速度,想他二人也不会是躲在岛上了。   如此继续打探,直到晚上五点多钟,康逊方才回了,程洁若见丈夫平安,倒也不顾其它,月银问说,“怎么这样久?”康逊道,“才一出海,就察觉有人盯着了。如此我也不敢贸然上岛,周围兜转几圈,由后岛的悬崖爬上去的。附近也没有泊船,我查了一遍,岛上并没有人。”月银点点头说,“他们的确不在岛上,神木丰子已经回来了。”于劲松说,“你看岛上的房子,可像是最近有人住过的?”康逊道,“没有。屋子里蒙了一层灰土,倒是屋子外头的一片玉米长得挺高,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种下的。”原来这便是月银和锡白当日在岛上时所栽植的了,听得康逊这话,脑子里尽数都是当时在岛上的那段岁月,可也不知道他至今还不现身是什么由头,就要再到神木家去一趟,亲口问问神木丰子也好。   几个堂主见她如此,纷纷拦说,“帮主,如今神木他女儿也平安返家了,他再没什么顾忌,咱们躲着还不及,不可去冒险了。”月银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你们安排两个人去,就说问神木小姐平安,有什么消息,想来这几日就传出来了。”   话是如此,不想几日之后,传出来的却是谭锡白的死讯!月银自于劲松口中得了这消息,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就换了黑白色衣裳。于劲松看她不动声色,说道,“姑娘不好过,就哭出来。”月银却道,“你去将老马和孙会计叫来,我要清点船队的东西。”   半个月后,康逊夫妻携着安宁赴港,走时悄悄的,只有月银和程家夫妻来送。月银是一身黑色乔其立绒的旗袍,鬓角别一朵白花,程洁若只道十几天前,谭锡白的死讯传出,却没有机会见一见她,如今看是神色憔悴,抱了她说,“月银,我都听说了,你节哀。”月银微笑道,“这些日子,这句话已听了百十遍了,哪有那么多的哀可节呢?”洁若心知她不愿意在人前示弱,说道,“既如此,就好好保重身子,有功夫了,来香港看我们。”月银点点头说,“好好养育安宁。”又对康逊道,“康逊,往后无论做什么,和洁若商量,也记得你还有妻女需要照料呢。”康逊听罢,跪了下来,先是对着程家夫妇磕了三个头说,“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康逊亏欠洁若太多,既往无法弥补,但我立誓日后好好全心只有洁若和安宁。”程家夫妇叹然道,“洁若惹着你,从此纠缠不清,也是命了。往后离我们远了,也顾念不上,她既决心了将一切交在你手上,我们也只盼你好好待她。”康逊听罢,再嗑一个头,道声放心,又转对月银,月银道,“你别跪着了,倒衬得我和你岳父母平辈了。”康逊起身说,“蒋月银,康逊悔当初一意孤行,不听你劝言,谢你相救之恩。”月银道,“过去了就过去了,去了香港,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罢。”心中不免凄然,如康逊洁若,尚有机会重新开始新生,但若她与锡白,却是阴阳相隔,此生无望。   便在此刻,也不知道是否感应了什么,安宁从睡中醒了,瞪了妈妈片刻,哇一声哭出来。程太太瞧着外孙女儿憋的通红的笑脸,抹了眼泪,从女儿手里抱过来道,“安宁,从此外婆不在身边,听你爸爸妈妈的话,好好长大,再来见外婆。”说着只拿脸颊蹭着安宁的小脸,又是泪流不已,洁若哭着叫了一声妈。程老爷眼见这祖孙三代哭作一团,越是不舍,对康逊道,“一定要走?”月银看康逊欲言又止,心知他是不好回绝,说道,“伯父,只当是为了我罢,兰帮既放了信儿,说已给老帮主报了仇,康逊再出现,怎么收场呢?”程东川摇摇头,虽知如此,但想自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做□人母,孤身在外,日子总也不易。月银又劝程太太道,“伯母,如今交通也便利多了。来来往往,几天也就到了。香港那边繁荣富庶,日子不会苦的。”程太太嗯了一声,又抱着女儿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放手。   眼见船员催客上船,康逊已搬了行李上船,程洁若再抱了月银,说道,“与你相交一场,承情颇多。日后若有难处,只管来香港投奔我们。”月银知她所指何事,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逞强的。”   五人挥别过后,程东川要送她回去,月银心中良多感概,说道,“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走走。”程东川说,“你一个人,只怕不安全。”月银摆摆手道,“没事。”程家夫妇见她执意,只得嘱咐她声小心。   月银倒并非不知此刻有多少人对她怀着嫉恨,只是自锡白死讯传出,心灰意懒之下,那些安危顾念已是淡了。一个人慢慢踱步,自码头走到同里巷,从埔元门口经过去,绿漆的门板上好些斑驳,有些是自然脱落的,有些是她和阿金小时候淘气用指甲抠下来的,有一次给埔元瞧见,还曾一本正经教育了他们俩一通不能损坏东西呢。恍然间,眼前似乎就又出现了三个孩子的身影了,那个时候他们谁能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今天?阿金自那次庭审锡白,从神木手里逃了,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漂泊何处;埔元做了□,为了他的理想,选择了这日日不得见天的生活;至于她,说是命运使然也罢,也成了一帮之主,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到了同里巷的故居外头。母亲的摊子也没有了,只剩几把破烂的小椅仍旧垒在墙边。自己和母亲相依十几年的房子,如今秀姑也搬走了,彻底成了弃物,花圃里的菜蔬缺人打理,烂掉的果子埋没在野草丛中,引得好些鸟虫飞来飞去的啄食——花费好些心血经营起来的家,毁颓起来原可以来的这么迅速。月银一时有感,抚着肚子喃喃自语说,“孩子,这是你妈妈长大的地方。等你长大了,大约就见不着了。”   “等他长大了,会有崭新的家园,你又何必念这些旧的?”不知何时,埔元走到月银身后,两人自那日婚礼之后,已有几个月未见,四目相对,竟有了恍然之感。月银脸上一红,说,“你知道了?”埔元点点头。月银说,“什么也瞒不了你,倒跟神仙似的,几时在我身后的,我也不知道。”埔元道,“你这帮主做的,也太轻心了,若是个杀手在你后头,你怎么办呢?”月银道,“死则死了,难我还期望着长命百岁么?”埔元听了,心中到底有些酸涩,说,“他死了,你就不想活了?”月银摇摇头道,“我不是还有这孩子么?”埔元叹道,“不知觉,秋天也快过了。等他降生,又是一年的春暖花开了。”月银少听他这个口吻说话,笑道“你几时也成了吟咏物伤的诗人了?”埔元道,“历经的物是人非多了,人人都能做诗人的。”   说话间,又是一枚熟透的苹果掉了下来。   埔元问说“芳姨怎么样了?”月银说,“还是老样子,不醒。我爸爸已接她回家了,瑶芝日日陪着说话。”埔元听了,心中有感,也有愧,说道,“她真好。”两人那短暂的交往时候,正是她和锡白在旅顺九死一生之时,月银无从得知她与埔元之间点滴,但想自己与瑶芝相认以来,全是一片赤诚相待,没半点私心,点点头道,“她是真好。”埔元说,“世上是难得有这么一个人的,瑶芝身子是弱,可心地比谁都好,见解比谁都透。蒙她垂青一场,我却自承配不起她。”月银道,“也是过去的事了。瑶芝豁达,哪里记得这些。”埔元说,“你们姊妹一样。”月银摇摇头说,“我不比她。”   秋风清清冷冷的扫过,吹落几片半黄的叶子。   月银觉察氛围中有些凄凉,打趣儿说,“你瞧我们这两个大学生,偏没有一个是务着正业的。你呢,最近忙碌些什么?”埔元道,“有些事罢。”月银笑道,“你们是保密局的不成?什么话也不能说。”埔元说,“也有纪律,是为了大伙儿的安全。”月银说,“不说就不说了,左不过是政党,什么为国为民,振国兴邦的那一套,说了几千年的老话儿,我也没有兴趣听。”埔元说,“虽是政党,可跟过去的封建君主不一样,跟国民党的贪腐也不一样,我们是真给平民百姓说话的,这些工人农民和手工业者才是我们的主体。”月银看他说的急切,笑道,“瞧你还真急了。你既信,总有些殊异的地方,既当真是拿着做正业的,就好好干吧。若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是万幸了。对了,你们药品的事,可解决了?”埔元点一点头。月银说,“仍是不能说的,好了,我也不问。”埔元道,“这件事你倒是应当知道,最后与我们合作的,是谭先生。”月银一怔。埔元说,“一直没有与你提过,谭先生也不想你知道。”月银心念一动,问说,“那么那个时候的香港商人……”埔元点头道,“是,谭先生一早就发现了我们被钱其琛盯住,药品在海上时候已经转移走了。我后来问过夏书记,方知道的。”月银听了这个‘夏’字儿,想起什么,问他“那个时候,在咱们的婚礼上,他提的就是这个夏先生了,是拿着这件事要挟你的?”埔元道,“也不算要挟。”月银微微一笑说,“谭锡白到底是小人了。”埔元笑道,“他话是如此说,可即便我不答应,我想谭先生也不会当真就断了我们的货源。”月银奇道,“那你为什么答应他?”埔元仰天一叹,说,“为了你呀。蒋月银。”月银正揣摩这话的意思,埔元又说,“接着呢,有什么打算?”月银摇摇头道,“没有头绪。我今天一早是刚刚送了程洁若和康逊离开。”埔元道,“他们走了?”月银说,“去了香港。”埔元问她,“你呢,不想走吗?”月银笑了一笑,说道,“我该走吗?”埔元说,“谭锡白不在了,你还留恋什么?还是仍旧要将这帮主做下去?”月银说,“初时是不得已,可老天既让我阴差阳错做了这个帮主,就不该辜负他老人家一番心意。埔元,倒有一件事劳你,我家房子的钥匙交给你,得闲的时候,帮我来打理打理。”埔元道,“那么大的房子也住下了,芳姨也搬走了,仍旧挂心这小院子?”月银道,“谁知有朝一日,不会再回来呢?”      从同里巷出来几步,眼前忽而闪过一道白影,月银唬了一跳,定睛看时,竟是神木丰子。那一身白缎子做的和服,越显得整个人冷然的气息,一如她冷冷盯着月银的眼睛。自锡白死后,神木丰子也没了动静,如今出现,自是不善之意。   月银心里也难免揣了忐忑,面上不露声色道,“是神木小姐,好久不见了。”丰子看她一身黑色装束,也明白了是在替锡白守孝,冷笑道,“你这打扮是做什么?”月银道,“我愿做什么打扮,就做什么打扮,与你何干?”丰子冷然道,“希望你别是替我丈夫守孝就好。”月银淡淡道,“不是。”说罢就要离开。神木丰子侧步一拦。月银道,“怎么,你怕锡白孤单,要送我下去陪他不成?”丰子说,“你为什么害死锡白?”月银不知她这话从何而出,说道,“神木小姐心情不好,我不与你计较,让开。”丰子说,“做得出,怎么不敢让人知道呢?你想换康逊回来,便绑了我们;嫉妒锡白和我成婚,便杀了他。蒋月银,你好毒辣的心地!”月银听她如此指责,知道心里头伤恨俱深,凌然道,“我做过什么,天知地知,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神木小姐,说句不客套的,你和谭锡白的婚礼没成,便也枉以他遗孀自居。”神木丰子怒道,“我没资格,你便更没资格!”   月银眼见她已盛怒,四下无人,她若动手,自己必也是抵挡不过,对丰子说,“你要杀我吗?那也好,我死了,正好与谭锡白团圆去。”丰子冷笑说,“你放心,咱们一同下去找他,到了下头,我依旧要你看我和锡白出双入对。”说罢了,从怀中掏出两柄刀来,掷给月银一把说道,“遗憾锡白在世时,一直没有机会与你明枪实刀的比一场,如何?我给你一个生机,你若能杀我,便可活命了。”月银将刀子在手中掂一掂量,说道,“神木小姐还是明摆着欺负我了,谁不知道你父亲号称日本第一的高手,我比不过你。况且我也从没有为争一个男人与神木小姐为敌的想法。”说着竟将刀子掷了回去。   丰子冷嘲说,“你们中国人都这么软弱胆小,活该了被人欺负。”月银摇摇头道,“天赐的性命,是珍惜,不想为了些不必要的由头丢了。”丰子说,“原来锡白在你眼里,只是个不必要的由头。”月银也懒于解释,只道,“随你怎么说了。”丰子看她不温不火,越是怒气难压,说,“这是你自己不肯的,可别怪我了。”脱了刀套,阳光打在刃上,一抹寒光便直直晃在月银眼里了。月银眼睛略一闭,心里反是坦然了,说道,“神木小姐,你想过没有,谭锡白答应娶你,究竟是为了换康逊回来,还是真心喜欢你的?”神木丰子一怔,说道,“自是真心喜欢我的!”月银笑了一笑,说,“若是如此,神木小姐还是活下去罢。他便死了,看你安然活在世上,也是一桩安慰。”神木丰子听了这话,隐隐约约有些不得意,说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但谭锡白答应娶的是我,他并没喜欢过你。”月银气定神闲望着她道,“你说的都对。”   不知为何,刚刚几句话堵在心里,面对着坦然受死的蒋月银,丰子反而下不去手,长刀停在半空,只有一道又一道冷光刺进眸子里。月银见她迟迟不动,向前迈了几步说,“当时对我母亲开枪,仍旧心里不舒服罢?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为什么要迫自己做个恶人?”丰子喊道,“你别过来了。”月银仍是一步步向她跟前走去,又说,“中国有一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神木小姐是聪明人,心里头明明白白,谭锡白的心落在何处,骗的了别人,如何骗得自己。你便是在我面前再炫耀,也照不灭你心里的阴影。”神木丰子再叫一声,“你胡说!”由她身边经过时,但见神木丰子脸色已映的惨白。月银心里一松,知道这几句话,已戳中了她的死穴。   猛然间后颈一凉,地上却出现几个阴森森的影子,饶是蒋月银机敏,滚在地下,背上也划了好长一条口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已多了好几个日本武士。   几人见她倒地,就要立刻刺死,丰子忽然拦在跟前说道,“水野师兄,你做什么?”那姓水野的说,“师妹,她是日本国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你忘了么?”丰子冷言道,“她做过谭锡白的女人,如此杀了她,就是我输了。”回头对月银道,“喂,你死了没?”月银嗯了一声,豆大的汗珠却沿着额头滚下里,丰子方才注意了,她双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丰子惊道,“你怎么了?”月银只觉得下腹痛的厉害,忍道,“我怀孕了。”神木丰子听了,只如五雷轰顶。   水野几个见了月银动弹不得,丰子又是愣愣的,只道是个绝好机会,挺刀上前,神木丰子猛回了神儿,一刀隔开。水野怒道,“师妹,你疯了么?没听见她说,已有了谭锡白的孩子。”丰子道,“我听着了,既是谭锡白得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们回去告诉父亲,杀蒋月银,也得等这孩子生下来。”水野说,“这已不是你们女人的私事了,杀了她,师傅便有机会执掌兰帮,这是为了咱们的帝国!”丰子冷笑道,“父亲不是早说了么,帝国的事不是女人的事,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要我为了帝国了!”说话间,另一柄刀业已亮了刃,双刀拉开,护在月银的身前。   水野自小见她长大,素知丰子性子刚毅任性,此般光景,多言无益。对身旁几个人说,“大家一起上,小心别伤了丰子师妹。”说话间,几名日本武士已与神木丰子交上手。   月银仍是流血不止,只见眼前白光点点,耳畔又是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只见一道白影,飘飘然上下左右,犹如鬼魅,但与她刀兵相接的,就如被鬼魅吸收了魂魄了一般,倏忽倒下。不多久,那四五个高猛的武士,便尽数败在了丰子手下。   世间的恩仇,交替辗转,瞬间便全换了样子,丰子解决了眼前,回身问她怎样,月银已疼得脸色发白,听了丰子这样说,心里一宽,登时晕了过去。       ☆、新生   月银在医院里醒来时,神木丰子已经不在了。外头是小方四眼守着。室内是妹妹瑶芝握着她的手,趴卧在被上。月银轻轻一动,她便也醒了。   瞧着月银嘴唇发干,忙端了茶杯,喂她些水喝了。月银挣了挣,伸手滑进被子,瑶芝道,“你放心,孩子没事儿。”月银笑笑说,“连你也知道了。”瑶芝道,“这么大的事,倒是能瞒我们呢。”月银笑道,“你们都知道了,把我硬按在床上怎么办呢?怪多的事等着,躺不住。”瑶芝道,“可不是,姊姊是什么也不怕,我们不成。”月银摇摇头道,“怎么不怕呢,锡白死了,若连这孩子也没了,我会怕的。”说话间,神色是一抹黯然。瑶芝劝道,“姐姐反过来想一想,谭先生是不在了,可你还有一个孩子留下,也是好的。”月银点一点头,说,“你走了,妈那儿谁在?”瑶芝边剥橘子边说,“齐嫂在呢。姐姐就安心养着罢,家里的事我和爸爸会管,帮中的事几个堂主会分担,你只消好生把自己身子调整好些,把咱的小外甥安安稳稳生下来。”月银笑道,“瑶芝已经迫不及待做姨母了呀,就这么笃定,是个男孩儿么?”瑶芝道,“也说不上,总有直觉,会是个男孩子的。”   过些时候,吴济民亦来了。瑶芝给他搬了椅子来,济民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什么也不告诉家里人呢。”月银道,“有日本人逼着锡白已经够了,我又何必再施压给他。爸爸知道了,白和他闹一场。”济民说,“你只为了他考虑,他却怎么看待你呢?”瑶芝劝道,“爸爸,死者已矣,是非好坏,都是过去了,您只想着要有外孙了,不高兴么?”吴济民看着月银说,“既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便将这帮主辞了罢,回家来。”月银说,“我走了,下一任做帮主的是谁?锡白留下的一摊子事儿怎么分派?爸爸手下也有许多人跟着吃饭,就能够一日之间都丢下了,不管么?”吴济民默然,过了半晌儿才说,“原想着你是个女孩儿家,却能做这许多大事,是了不得的人,到底还是不如瑶儿,日日乖乖守在身旁,能得些平安的。”月银微笑道,“这件事既瑶芝代我做了,如今既国仇家恨当中,总不好人人都猫在父母身边,爸爸既说我能做大事,便为国民多做些什么也好。”这话若是埔元说出来,倒没什么,但月银素来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瑶芝济民听得却觉诧异,瑶芝道,“姊姊要做英雄?”月银自嘲说,“说什么英雄,可是不自量力了。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心中闪念过的,乃是这些日子以来,从那一锅热水开始,这许许多多由着或不由着自己心意的事情,从生死中历经过来,至于是如何倒了今天的一步,她已说不清了。   方在此刻,忽然觉得腹中轻轻一动。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孩子的活动,虽是短促的一下,却也喜不自禁,伸手在腹上摸索着。又让瑶芝来摸。瑶芝笑道,“踢的这么大力气,果真是个男孩儿。”   接下来几日,月银住院的消息传出来,接连有人来瞧,月银心谢各人好意,不好回绝,每日被扰,却也不胜其烦。   这一日是沈淑清携了子澄来探。月银已是有些日子没见他们了,和师母有无尽的话要说,但看子澄只一言不发,笑道,“师母,有日子不见,子澄似乎又高了。”又对子澄说,“怎么见了我,一点不高兴呢?”子澄道,“月银姐姐,我是替你委屈。谭锡白这一死,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过?”淑清听他提起锡白,喝了一声,月银对师母点点头,笑了一笑说,“原是为了我想,多谢你了。”子澄道,“月银姐姐,你一个人不好过,我愿意照料你。”月银说,“你是舅舅,自然得照顾你外甥。”子澄脸上一红,说,“不是那个意思,是……”看了看母亲说,“是当男人照料你的。”淑清虽早知道这孩子说话大胆,听了这话,仍旧极是难堪,喝道,“又胡说了。”月银却不语,子澄见她脸色如常,气馁道,“还是不成的?”月银道,“我并没有另嫁的打算。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锡白死便死了,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锡白。”淑清未料到她竟已决意,劝道,“你还年轻,话也不必说的这样决绝,现在也不同过去了,号召着大家做什么贞洁烈女。”月银说,“并不为了那个。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实是心里再没有地方给旁的人了。”淑清叹道,“可惜谭锡白走的是太早了。”月银笑道,“与他结识这一年多,倒把别人一辈子的都经历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又对子澄说,“子澄,谢谢你能够喜欢我了,可若真是命中的人,一定会爱你的,等你真遇着了,会加倍的爱她,也会发现就我并不算什么的。”子澄顿了一顿,似懂非懂说,“就像月银姐姐和谭先生一般么?”淑清见他许久以来,头一次心思松动,与月银对视一眼,皆是颇感欣慰。月银点点头道,“你信我,一定有这么个人的。”   再闲话几句,淑清见月银有些疲态,便要告辞。月银看子澄仍旧不舍,拉了他说,“你快要考学了是不是?师母,恕我多一句嘴,子澄若能够的,往远处走一走也好。”淑清道,“他可不是一门心思要去考北大么?雪心和李选也要走。哎,也罢了,该走的总要走,孩子们是大了。”月银道,“师母见过李选了吗?”淑清点点头道,“是个好孩子,雪心也有福气。只可怜铭宣如今上了战场,冰心就余下一个人了——瞧我,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了,你歇着吧。有空了我再来瞧你。”月银谢过,打发小方四眼两个送了姚家母子离开。   月银站到窗口,看着淑清和子澄离去,母亲温和端雅,儿子英气挺拔,心道华族的男人女人,当是如这般美好的。   垂了首,忽然惊见窗口上映出一人的影子来。月银一惊,回身时候,阿金已在身后站定了,想他是自争夺帮主不成,东躲西藏的过得这段日子,方才衣着破乱,形容潦倒。阿金眼见她是目光如炬,说道,“听说你病了,怎么瞧着不像呢。”月银小半年没见过他,甫才见到,只顾着高兴,及至觉得阿金目光冷冷的,才惊觉历经这些事端,他们早也不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了。自嘲的笑了笑,抬手向他指了指跟前一把椅子,说道,“多谢徐先生还想着我了。请坐罢。”阿金笑说,“蒋小姐这是哪里话,你忘了我,我却日思夜梦的都是你。”月说,“如此记挂一个人,不累么?”阿金道,“我不需要记挂,蒋小姐的身影日夜不停地,只往我心里头钻呢。”月银不知道他来者何意,但见他说话阴阳怪气的,说道,“阿金,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不跟你打哑谜。”徐金地冷笑道,“月银,我真后悔是那时候没有在墓地打死你。”月银叹道,“这么说,如今你来,是要弥补当时的遗憾了?”阿金眼睛里满布血丝,说道,“我爱你的,你明明知道,却仍旧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们自小的情分,你眼里就这么不值?”月银冷笑道,“究竟是谁眼里不值?你把情分花销在这些事儿上,就不怕辱没了曾经的诚意。”阿金吼道,“如今和曾经有什么区别?”月银道,“不是曾经的彼此了。总抓着过去不放,已没意思了。”   阿金点点头,忽然狂笑起来,说道,“月银,你记得我曾经说过么?除了我家里人,真心对我好的只有你一个。如今连着最后一个也没有了。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了。哈哈,哈哈哈。”月银听他此言,心里倒非没有伤感,但想阿金如今,却是咎由自取,说道,“你怨谁呢?赵碧茹曾有心栽培你,你出卖她;我曾一心要帮着你,你算计我;就连日本人,也三番几次受你愚弄——阿金,你既不肯将心比心,又怎么指望别人会全心待你?”阿金止了笑,说道,“倒是我错了,哼,我可也回不了头了。如今的,只好委屈你。”月银看他步步紧逼,说道,“阿金,你干什么?”阿金道,“你的命,换我在兰帮的一个地位!”谁知月银听了这话,嘴角一扬,却是笑了,说道,“从今以后,已没有兰帮了。”阿金一愣,说道,“你胡说!”月银笑道,“你忘了吗,小时候咱们曾去听评书的,里头说的春秋时代,晋国三分为赵,魏,韩之事?不同的是,那时候晋幽公无能,保全不了,终致国家被三个诸侯瓜分,我却想,与其取一个无能之帮主,维持一个臃肿的大帮,倒不若分其为三个联帮,彼此互为助利,岂不是好的多了?”阿金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舍得放权?你难道不知道从此三个堂各自为政,你虽名曰帮主,到底号令不了了。”月银说,“我清楚,你也清楚,我这帮主原就是坑骗来的,本不是我的东西,如今归还了,顺理成章。”阿金听了,心里一沉,心道这样的主意,别人也不见得想不出,但唯有蒋月银才真肯施行,说道,“你果真自甘成为傀儡?”月银微笑道,“如何呢,现在三个堂主倒巴不得我死了,你再捉我,可也没有用了。”   阿金自小受人轻视,自入帮会伊始,便打定主意要做到上海滩的最大,让人人都怕他,如今负了汉奸的名声,在中国人日本人眼里皆以不是,携天子以令诸侯是最后一点指望,如今听得兰帮已不复存在,心里万念俱灰,已没了生意,点点头说,“月银,你真厉害。”说话间上前一步,紧紧扼住了月银喉咙,说道,“如此,咱们就一起死了罢。”手上用力,转眼间月银脸色已憋得通红,没想到阿金突如其来,竟就要了结她性命,两只手只在身后摸索。   猛然觉得手里刺痛一下,原是刚刚护士打针的针筒,因淑清母子来了,也没有及时收理,手中握住针管,不顾多想,对着阿金眼睛就是狠狠一刺。只听得一声哀嚎,阿金松了手,在地上滚了一滚,竟不动了。   月银俯身探他鼻息,未料到一阵入脑,已是死了。月银惊魂甫定,泪如雨下。过得片刻,小方四眼回来,见着阿金倒闭地下,又见月银颈上一圈红紫,忙问她怎样?月银摇摇头。四眼道,“这个坏人,活该。”小方看她垂泪,劝道,“姑娘,也是他自作孽的。”又对四眼说,“偏是咱们刚刚耽搁了,这头就出了事。”月银擦了眼泪,说,“是了,你们怎么就才回来?姚太太他们怎么了?”四眼道,“不是姚太太,是神木宗一。”月银怔道,“他?”四眼说,“神木宗一也给送到医院来了。”月银道,“他怎么了?”小方道,“说是心脏病。”   是日夜,神木宗一在医院过世。月银几番打听方才知道,神木宗一是为了丰子那日救她的事,责骂女儿之时突然发病。丰子既悔对父亲,加上锡白之死在前,不久后也回到日本了。   数日后月银出院,分别去看过阿金和舅舅,心里头业已懒了。后去探过徐家夫妇一回,两人只被告诉徐家夫妇阿金是死于意外,言及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惟独家里头的老太爷依旧糊涂,浑然不觉。从徐家回来,接连几日便是与几个堂主筹划三分之事,只留着船队自己执掌。   将此事分派定后,寻一个夜里,对于劲松道,“二爷,船队的事,你费心些日子吧。”于劲松看她随身已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问道,“姑娘这是去哪儿?”月银说,“我回同里巷的家里住几天去。”于劲松心知这段日子祸事横飞,她也乏了,说道,“如此也好。姑娘便放心去。这边儿的事,我会盯着。”月银谢过,出了家门,只向南行,忽而闻得一阵香烟,抬头一看,竟是静安寺外。月银愣愣看着那匾额上的大字,心道当年她也曾经迫过锡白在这里清修,也隔着一扇门和他吵过架,如今物是人非,她来了,他却走了。心念一动,忽而起了去庙中看一看的念头。如今天色挽了,和尚们都已睡下,便由角门翻入寺中,也没有光,摸索□的墙壁行走,只打算在客堂中寻一间房暂且过夜,明日再和方丈说明,结果才入东苑,便见黑暗中一个光点闪闪灭灭,显是有人吸烟呢。月银心里好笑,心道居然也有这样的和尚,倒想捉他个现行——不过她既也是偷潜入寺,未免这和尚听着动静,反拿了她,便伏身墙边,打算等他抽完了烟再过去,谁知那人一支接了一支,竟是不停了。便在不耐烦只是,不期然廊檐上的一滴露水滴在脖子后头,冷得月银一个寒噤,喷嚏了一声。   这一声将二人都惊了一惊,月银回身便走,那人在后头喝问,“是谁?!”月银一怔,这句是谁,却让她停了脚步。缓缓回过神来,嗓子已是干哑,勉强才发出低哑的一声,“锡白?”那人听了这话,几大步走了过来,猛然间将月银抱在怀里!月银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便哭个不停。锡白道,“这是怎么了,今儿一天哭的眼泪,比过去一两年的都多。”月银只喜他未死,也顾不得说话,紧紧抱着,哭着,偏不肯分开。   过了许久,锡白劝道,“好啦,仔细将寺里的和尚吵醒了,倒拿我一个邪淫之罪。”牵着她,入了东院的一间厢房,擦了灯。月银方看着他是灰衣秃头的僧人打扮,不禁大笑起来。锡白笑说,“怎么,不好看么?”月银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锡白笑道,“这一回可是彻底的清修来了。这次慧明和尚便是再撵我,我都不肯走了。”月银听了,却努了嘴,问他,“你怎么回事?明明活着,为什么装死?”锡白起身,抱了她道,“不诈死,怎么瞒过神木呢?你倒真乐意见我做日本女婿去么?”月银哭道,“可连我也瞒了,你也不怕我随你去。”锡白道,“我以为你还为妈的事儿恨我呢。真伤心啦?”月银瞪他一眼,说道,“什么妈,让我白哭了那么些眼泪去。你倒安心在这儿做起和尚来了。”锡白笑道,“怎么会安心呢?念得是经,想的,可是你。”月银脸上一红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出家人。”锡白道,“你真舍得我出家去”月银道,“从此脱离苦海,有什么不好的?”锡白又揽了她,道,“没你的地方,才是苦海呢。”说罢了,低头便向月银唇上问去,两人久别重逢,自是厮缠许久。直过了好一会儿,月银方问,“到底怎么回事?”锡白道,“我还以为林埔元会告诉你呢。”月银猛然听他提起埔元,说道,“怎么说?埔元早知道这事儿?”锡白道,“岂止是知道?筹谋这一切的人,正是他呢。”月银奇道,“你们俩几时又搭了关系?”锡白道,“是我和神木丰子的婚讯发出后不久,林埔元来找我的。”月银说,“是为我鸣不平,还是斥责你忘恩负义的?”锡白笑了一笑,说道,“都有了。后来我和林埔元商定,找了一辆和婚车一模一样的汽车,在路上做了个移花接木之法。在神木丰子跟前诈死的法子,也也是他出来的。”月银说,“你们见面,就只商量了这个?”锡白道,“自有别的,不过是男人间的话,可不能告诉你了。”月银心里正埋怨埔元一字不提,脑子里忽然闪过埔元那日说过的,不结婚是“为了你”,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听锡白说道,“有时候我想一想,倒觉得对不起你,林埔元也是可成大事的人,你嫁给他,日后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可跟了我,只能一辈子游走江湖。”月银哂笑说,“你呀,只会嘴上说的好听。我不信我这就找埔元去,你会不拦着。”锡白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倒是明白?”说话间,低头在她唇上又吻了一吻,月银轻轻咬着他嘴唇,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摸。”锡白初时抱她,只觉得身子宽了沉了,现下一看,竟是小腹上圆圆的凸起,又惊又喜,将月银拦腰抱起,大笑道,“我有孩子了!”月银在他嘴上按了一按,笑道,“你呀,这辈子是离不了红尘苦海了!”   锡白放下她来,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月银道,“谁知道了。不过也是来躲个清净的。”锡白道,“又出了什么事?”月银道,“阿金死了。我已将兰帮三拆,交予曹四通他们几个分理。”知他住在寺中,消息不通,便将这些日子以来各中种种说了。锡白笑道,“人家只恨不得帮派发展的越大越好,哪有你如此做帮主的?”月银说,“错了么?我倒以为帮派庞大了,层级一多,办起事来效率也慢,另着有不少弟兄彼此间也都不认识,倒不如只以二三百人为元,三个堂分事不同,也不存在争夺,若有了外敌,三者再合而为一,一致对外。”锡白说,“你想的倒明白。”月银说,“现在我手里只有你的船队了。等你回去了,还了你,我就无事一身轻了。”锡白笑说,“那你也清闲不得。到时候你还要服侍丈夫,照料孩子呢。”月银脸上一红,嗔道,“真不害臊了,谁服侍你?”锡白听了,轻言道,“你不服侍我,我来服侍你如何?”月银只觉得心头一荡,按了他一下子,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倒好意思。”锡白听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笑道,“这地方又怎么?我正要佛陀做个见证!”   第二日,月银跟方丈告了偷入寺中之罪,锡白则辞谢了数日以来的叨饶,夫妻二人携归了同里巷的旧宅去。转眼冬去春来,小半年过去,到了农历三月,白涔涔的冰融了,像小时候吃的化在手中的冰糕,月银的孩子出生了。一如瑶芝所预料的,是个男孩儿。   月银自周嫂手中接过他来,和锡白一起凑着看,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脸蛋,不知怎么就哭了出来。周嫂有感道,“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历经这些,也应当有些好日子了。哎,初识姑娘时,您自己还是小姑娘呢,一转眼,也当了妈了。”锡白笑道,“周嫂,那你瞧瞧我像不像爸爸?”周嫂笑道,“谭先生还是风风火火的,只是个大孩子呢。”月银锡白听了,都笑起来。月银说,“你给想了名字没有。”锡白道,“不等爸爸来取么?”月银道,“你倒是乐意,他来了,这孩子连姓儿也要改成蒋呢。”锡白笑了一笑,既知吴济民为了芝芳一事,至今心里仍旧存了疙瘩,捏着孩子的小脸儿说道,“你在母亲腹中,历经许多才得以保全,也算劫后余生,另者你父母漂游江湖,桀骜不驯,期盼你做人也是一般傲然独立,就叫余傲可好?”月银蹭着儿子的小脸,说道,“余傲,余傲。”周嫂道,“叫余傲吗?谭余傲?”月银点点头,对锡白说,“何光明为救我而死,身后也没有留下一点骨血,我再给他一个小名儿,叫四毛,也算是报他舍命相救之恩的一个念想了。”不想小余傲听了父母亲的对话,一咧嘴,居然笑了。周嫂奇道,“果真是姑娘和谭先生的孩子,和人家也不一样的,人家的小孩儿只道哭,他怎么反而笑呢?”锡白拨弄儿子小手,笑道,“小东西,你喜欢这名字吗?”   过得一会儿,小余傲终究是瘪了嘴,周嫂说,“姑娘该喂奶了,这是饿了。”月银赶着锡白出去,锡白道,“我倒想瞧他怎么吃奶呢。”月银道,“不过是和咱们大人吃饭一样的,有什么看的。”锡白一笑,也就下楼去了。   等天大亮了,得知月银生了,各路致贺的,或者电话,或者礼物,或者人亲到的,便搅扰起来。锡白未免扰着月银休息,自在下头周旋,只让了瑶芝和吴济民父女上楼。   瑶芝抱了外甥,笑道,“姐姐,我说的准吧?果真是个男孩儿呢。”左右端量说,“长得像谁呢?也看不出来。”济民说,“这么小,还没长全呢。再等几个月就知道了。”月银说,“像锡白好。”瑶芝笑说,“姐姐有一个谭先生还不足,还要一个小锡白么?”月银笑道,“怎么是小锡白了?他是他,已取了名字了,叫余傲。”瑶芝轻轻逗着,说道,“余傲,余傲,我是你的小姨,记着哦。”又抱给吴济民眼前,说,“这是你外公。”吴济民将孩子抱了过来,心中不觉浮现起瑶芝小时候的样子来了——可叹他当年抛弃妻女,初见月银即是个长成的大姑娘,于月银幼时如何,却全不知道,如今只试图从这孩子身上,寻一些他母亲的痕迹,不禁是百感交集。   几人又逗弄孩子玩了一会儿,见他哈欠连连,眼睛半睁半闭,知是困了,便让周嫂抱去哄着睡觉。月银伸伸胳膊,说道,“瞧他怪小的,抱久了也沉重呢。”瑶芝说,“眼下是这么大,再长一长,还会跟你闹了,跟你耍脾气了,才不好带。”月银笑道,“瑶芝怎么这样清楚?”瑶芝说,“逢了假日倒常去教会帮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带过。”月银道,“如此,你帮我带着余傲也好了。”瑶芝笑道,“姐姐躲懒呢,教会里养的孩子是孤儿,余傲的妈妈可在这儿呢。”谁知月银听了这话,脸色却阴了一阴,济民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月银,你与锡白究竟是什么打算?”月银道,“爸爸这话怎么说?”济民道,“一路从东北到华北,尽是日本人铁蹄,如今的传言,再往南下,上海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月银点点头道,“锡白也有过这样的话。”济民道,“我和瑶芝也商量过了,如果情形不好,就迁往武汉去。一来我这边的货,不少也是散到那边的,过去了,生意也能够维持;二来华中繁华,一干吃穿用度,不会与上海有多差,也不至于你们姊妹吃苦。”月银说,“爸爸是将我一并打算进去了?”济民道,“你们或者想去别的地方,咱们就再商量。”月银笑一笑道,“我和锡白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济民惊道,“倘若上海也沦陷呢?是谭锡白不愿走的?”月银说,“他不愿走,我也不愿。”   济民摇头道,“月儿,你便不为自己,也应当想一想余傲呀。”月银道,“也想过了,我和锡白留下,但请外公和小姨将余傲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济民叹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呀。”月银哽咽一声,已含了泪,说道,“不舍得。可余傲的妈妈,也是兰帮的帮主。”   同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一个月后,吴济民携家人西行武汉。   离开这日,月银锡白将余傲也抱了来,但见仆人们匆匆忙忙,仍在清点装车,平素整洁堂皇的房子,堆得杂乱无章,是一派萧条破败。济民见他们来了,说道,“月儿,你妈妈仍在楼上呢,先去看一看她。”月银点点头,两人上楼,走进了芝芳的卧室。   想来是这几日忙乱,仆人粗心,窗帘也未拉严,一抹强光剑一般的刺进来,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飞舞的自在散漫。室内散着一股淡淡的凡士林味儿,月银熟悉,自她记事情以来,母亲就常抹凡士林,身上也常常带着这股味道。眼下距离芝芳受枪击,已养着大半年,人是胖了些,但这静默的神态,已全没了往日做小老板娘时的那股意气和活力。   月银在窗边跪下,抚着母亲的额头说,“妈,我知道你最惦念我,不过月银不能随在您身边尽孝了,就将余傲留给您了。您若听见了我的话,就早一点醒过来,余傲还等着外婆陪他玩儿呢。”锡白亦在月银身边跪下,凑在芝芳耳边说,“妈,这是我第一次叫您妈,您好好听着,谭锡白很抱歉,让您因我的事伤成这样。我心里一直是有您女儿的,您放心,伤她的事儿,我再不会做了。”   两人说罢,相携起身,伫立床边,月银轻声说,“锡白,你说如果我妈不醒,是不是也挺好的?”锡白轻轻的拦住了她,听月银说,“国破了,城毁了,家散了,醒来了,却是这样一片支离破碎,她会难过的。”锡白说,“等妈行了,国会光复,城会重建,我们也会团聚的。你不想知道小余傲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么?”月银心道此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儿子,心里一酸,流下泪来,说道,“又来惹我了。”锡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爸爸他们也也应当收拾好了,再去抱一抱余傲吧。”   此刻余傲躺在韩秀姑臂弯中,睡得正香甜。月银轻轻接了过来,看着儿子甜睡的脸庞,忍不住又是眼圈一红。秀姑说,“月先生,四毛好好的,你怎么哭了?”月银摇摇头道,“秀姑,这个孩子我交给你了,好好养育她,就当你自己的儿子一样。”秀姑笑笑,说,“月先生,你怎么也糊涂了,这是我家四毛呀,是小五送给我的孩子。”月银听她此言,心道自己和锡白留在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倘自己死了,余傲便将秀姑当作母亲看待也好,点点头,又嘱咐周嫂几句。便和锡白并立吴济民跟前,月银道,“爸爸,此一去不知何年再见了,我不能在身边尽孝,您年纪大了,就少操劳。瑶芝,你也一样,这两年身子好多了,武汉天气湿热,也多保重。”吴济民长叹一声,对锡白道,“我可以将月银交给你吧。”锡白道,“爸,我至今欠月银一个婚礼,姑妄以女婿身份自居,叫您一声,我会厚待月银。”瑶芝抱着姐姐说道,“姊姊,姊夫,我会日日跟主祈祷,愿战争早日结束的。”   眼见东西也收拾停当,几个仆人已等下了,月银最后吻了吻儿子,对父亲道,“走吧。”   车终于缓缓的开了,月银倚在锡白怀中,目送着亲人的离开,挥别中,谁也未曾察觉,一颗泪珠静静的由芝芳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全书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